山中筆記（組詩）

蘇仁聰

彝村四行

游子在彝人村莊醒來，烏金云漫過他暫停的夢

油菜花黃，麥子青青，灰雀對狗說：你好 早安

美洲虎在村道散步 哦 它是祖母寵愛的貓

此時太陽光臨麥地，神坐在柴火上寫詩

故事集

許多人都老了，我們頂替父輩

承襲生長。他們的孩子學會說話

有人張口叫我伯父。我們的馬匹賣給四川販子

整家搬進新房。老房子拆除：一代人倒下

他們的墓碑長著野草和青苔。逐漸被忘記

白云如往常，在天幕低垂時欲滴下雨水

但最后是濃霧將他們埋在青山中

冬天的露水就要結冰。世界是晶瑩的

他們不再使用麻布和棕櫚。他們不再進山捕獵

布谷鳥和灰雀落滿舊時的庭院，沒有莊稼

木電線桿和祖母的頂針。沒有生銹的斧頭

大雪穿過祖父曾經放置棺材的天樓

大雪覆蓋他珍愛的土地

他們長眠在這里，是神欺騙了我們

落 幕

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結束之際

父親拆除舊房子，落日掉進滇池

記憶中的老頭們神秘地消失

噴氣式飛機在天空布置白色跑道

誰的老母親在官南大道研究她的垃圾分類學

紙張 塑料瓶 易拉罐 啤酒瓶……

她老舊的身體和舊時代的頭巾

外祖母記不住的故事都已給我講過

她的江水在枯竭前最后長出一朵野花

冬天還沒有結束一些樹就已經發芽

它們迫不及待地來到人間

使季風刮到二十年代

拐 彎

這就是我夢中的巨蟒了

神讓它庇佑彝人村寨

讓花躲著我們開。讓藍永久停在小平原上空

讓馬唐突然就停止搖擺，閣樓停止飛

祖父肯定沒有見過這種場景，他死去好多年了

我來到半山腰，替他自豪一次

替我自卑一回

在鐵軌上

那是滇越鐵路廢棄多年后的一個下午

鐵軌閃著銹色的光。我們坐在枕木上

看它腐爛后草從什么地方長出

我知道此處昔日繁盛。仿佛這個檢票口

剛放出一萬人，去奔波他們各自的命運

去南方讓時間回到民國。那一定很悲壯了

巨大的水塔長著倒懸的草木

我讓風貼著鐵軌過去，吹走它剛長出的銹跡

我管銹跡叫水合三氧化二鐵

我要回到深山，告訴鄰居

我見過的火車已經像他們一樣古老

山中筆記（節選）

1

灰色的星期一，大象還沒有從酒醉中完全清醒

父輩們回老家栽種竹林

他們拿起生銹的鋤頭，像回到了從前務農的日子

他們捧水解渴，坐在木水缸上喘息。梨樹在屋后

想要開花。我和朋友爬上山，要去櫟樹林找回一首

遺失多年的詩歌。大森林住著我的法老、先知

這邊是埃及，這邊是約旦河岸，哦，是我的故鄉

路旁的杉木很久前就長大，現在它們泛起層層新綠

是啊，春天在明處到達，山花在暗處欲開

它們的生態系統還有野豬、鹿、蚯蚓和貓頭鷹

遠山，如鋸向天空的鋸子，淡影，看得見的

村莊，晨霧意味著這是好的一天。路濕而復干

紅日會在明日升起，照亮小河。蕨類植物

舊去新生

6

哇，我們遇見瀑布了，小瀑布

風車草和水蔥長在溪邊，溪流越過石頭

木葉漂在小小池塘，黃花鳶尾還沒開呢

沒有人到達的秘境

風也吹不進來。我們在清澗中飲水

看見額頭芒草叢生，看見姑娘遠嫁平原

看見少年未歸人已老去

7

去一座廢屋敲門，去它掉下的梁木上撿野生菌

植物們迅速侵占各間屋子，抱歉，打擾了

植物精靈們，請繼續繁衍后代

請繼續收留山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