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晗笑
薄暮引導人們來到各自的修煉場
昏燈、啞佛、佛的助手
以及使蓮藕和土豆得以脫胎換骨的削皮器
你聽到它們的尖叫了嗎?裸露出的膚色雪白
煨熟、加鹽、含在口中,我們吃飯時都
低頭沉默
夜里那女孩拒絕穿著衣服睡覺,她認為
衣物附著于人體,使睡眠無法進行
被要求采摘掛在心頭的果實,香甜而沉重
他們說,摘下它,就能真實地睡了
睡了,想醒就醒
而他們走后,她也入睡了,我聽出
她呼吸平穩,仿佛吐納著一片起霧的湖
寒意森然,我悄無聲息地懸掛起
更大的果實,晾曬腸胃和腎臟
它們散發著青少年的味道,我承認
這一整天我都陷入了污穢的思想
搖曳燭光下眾多修羅面孔
正闔目打通成佛的關節,更有激進者一人
稱夢中受釋迦金光昭示,已被同道者嘲笑
引為神志不清或圖謀不軌
提示晚香的木魚聲走近了
系好長袍,穿過浸泡著冷月的回廊
與昨夜的夢魘小心謹慎地貼合
盡量輕柔地滑過去,如同
面對哲理以外的生活。今秋的首次降雨
清涼地起伏著,將身邊女居士
無人問津的悲慘往事升入寬敞的天廳
而另一個女人,因為哭泣挨了打
芝麻般的星星占據夜空的一角
兩座山的尖頂,微微重合著
它們必定也通曉這邏輯的迷人之處
然而我非草木,脫下了身體
脫下了別人的身體,仍曳著那骸骨
坐在晚四支香悠遠的繚繞之中
夢見泅渡去彼岸
你只身踏入泥濘,海水如起皺的砂紙
比救生員更焦慮的皮筏艇拋下一只疲憊的錨
承受著來自海心、一浪輕過一浪的刮蹭
邀請游人上岸,檢查背包、頭發、鞋底以及內衣
他們童年的記憶羞怯地裸露了出來……
花花綠綠的橡皮筋纏繞著發餿的油餅
連接起另一層女性化的往事……
躲在初潮深處的,是打碎了體溫計時
嗅到的并不致命的危險。謊言是溢滿溫情的
郵政包裹,渴望與羞恥雙生地
沿著郵戳邊緣長出,好似寄件人與收件人的
姓名。你卻肯定她不是她
倘若她還活著,目光必定變得堅硬
迫使你潛入1999年的小學教室
懸掛著高爾基。在北風下生銹的自行車
駛過我們降落傘般鼓脹的田野
(多年以后你將明白那種感覺形同沖浪)
你回到那里,偷回時代唯一的證物
用于取悅她永存嘲諷的朗笑,并心懷感激
漂泊者嘴角會浮現不可見的皺紋
她的語言也會布滿皴裂所結的疤
沿著日記本瘡痍的藍黑色墨水跡散去
她會把羞恥剪開,攤在你鼻子下面
逼問你謹慎的傷痛,游人結伴向椰林走去
你結束逡巡,獨自將船開往午夜里沉睡的溽熱港口
現在,他們已接上你腦內斷裂的血管
雪花因溫暖而潮濕,我的記憶
永遠藏身在一本書里,翻開那一頁
你看到一個女孩的名字:索尼婭
這種膽怯,猶如夢見自己用哆嗦的手指解開
精巧的繩結。到處攪動著一股新鮮的霉味
煤氣燈燃得正旺,九等文官緊了緊浣熊皮領子
狂喜地跳出了小酒館,索尼婭輕盈地跟在身后
寂靜,敏捷,好像一只小貓
她總是用憂傷贖罪,雖然她感到那遠遠不夠——
憂傷意味著美好,意味著友誼
尤其在百花凋零的時節,在凍得發紫的
魘囈中的城市。有人說過,貧窮是一種浪漫
他說得不對,應該說貧窮是終極的浪漫
其它苦難也是。這又涉及到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現實主義那句著名的回答
索尼婭,我該在給你的信中寫些什么呢
眼下沒有罪案,沒有利斧,沒有拿破侖
但發生過的都即將發生。這里的夜晚
有十五個小時,比不上你所度過的
但也夠長了,我希望它更長一些
去年郵差告訴我,你更換了住址,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幾天前他因為酗酒丟了工作,新郵差敲門時
常常不耐煩地挪動雙腳,看到他
我有一絲恐懼,仿佛他在急切地抖落
你曾經的一切消息,昨天,我畫了一幅畫
像筆自動落下似的,金色的湖泊旁闃無人跡
大自然與封鎖的斗室中,人都不必求乞
就讓我們各居其一吧,只是生存仍然
是場搏斗。清晨,萬水千山從鈴聲前絆倒
我醒來,凝望著冰柱
從索尼婭退回到索尼婭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