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
通過觀察,你會發現
放在桌上的杯子都是懸空的
你不得不把它牢牢壓在桌面上
只要一松手,空氣就會
溜進兩者之間
所有的事物都在懸浮之中
在事物之間,還存在著巨大的邊域
我們也是這樣,彼此浮著
如果沒有另外一個力量把我們牢牢按住
中間就會充斥著大片時空
除了空氣,更多事物會
擠進來。你知道我說的更多事物
指的是什么
事實上可能,比我們能預見的更多
如果不是這樣,巨大的真空
可能比隔在我們之間的繁復事物
更難排除
我也觀察了其他兩者
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
另一只杯底和另一個桌面
盡管看起來好像沒什么問題
實際上都被隔在了彼此的遠處
好了,現在我可以談談一個人。單數。在群居之中,每一個人仍會成為一個人。
在意見相左之后,在送別之后,或者在埋葬之后。每一個人仍會成為一個人。
某些時刻,突然找不到另一個人,每一個人仍會成為一個人。
那寂寞的婦女將是一個人,睿智的哲學家也將是。
新生的嬰兒是,那擁抱著的情人也即將是。
一個人能擁有的,不是地上塵土,而是遙遠的星辰。
一個人可以對著它們說話,那聯結建立起來才將永遠不朽。
在絕對孤獨中,唯一可信任的,那目所不能及的深處。
每個人都能找到他靈魂的搖籃。那曾被遺忘的,它還在那里空著。
每年冬天都會下雪,雪積起來,把整個大地變成白色
那么多雪,從東北到華北,從南極到北極
如果鏟起來,沒有一個能堆放得下的地方
如果把每年下的雪收集起來,從這個星球的第一場雪開始
沒有一個地方能堆得下,只好任由它變成連綿的雪山
人們只有不停往山上走,才不至于被年復一年的雪埋住
人們在不停的攀爬中,還要打獵、種麥子
獵物和莊稼也要不停地攀爬,才能跟上人們的腳步
人們在攀爬中做著我們現在做著的所有事
剛出生的嬰兒也要跟著一起攀爬,才能吃到奶水
才能學會說笑、打罵、生氣、撒謊,作惡或作善
以上所指也要跟著一起攀爬,才不至于被人們移動的肉身丟下
死去的人也要跟著一起攀爬,才能聽見活人對他的懷念
糧倉、房屋和墳墓也要一起向上走,向上走
在這永不停歇的行走中,所有人都忘記了問詢
雪到底會不會停止。也沒有人因為,發現無休止的上行
并沒有更接近天空一分毫,而受到驚嚇
離宅院有著一段距離,在河邊
為什么要有磨坊
是為了月亮在磨坊的草垛頂上升起
為了夜風從水車的轱轆間穿過
在唧唧的蟲鳴中
為了惆悵的嘆息慢慢地消彌
太陽又西移了一公分
鵝掌楸背面的螞蟻,已順著葉脈
消失了很久,另一只
才從樹干的裂紋里爬上來
突然想你。雖然上午你來過電話
去南京路走一走
一個城市的道路用別的城市命名
就好像擁有了那一個,可是沒有
兩座城市隔著幾千公里
那中間不是空白,中間有幾十道河流
上百座山峰,上萬畝土地以及
平頂、尖頂、斜頂的無數建筑
這都不重要。隔著兩座城市的是
那些人。像森林中的螢火蟲
雖然沒有發光,但因此產生了距離
兩座城市,因為人,才隔著
眾多山川,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
才能從,北京的南京路到達
南京的北京路。那里沒有螢火蟲
你擁抱了愛人
夏風中萬物飄浮,你的校服裝下整個宇宙
課桌的左邊,我失去重量,眩暈,失魂
你眼睛里銀河流動,星辰閃爍
我游蕩在星河之中,有溺亡的危險
喉嚨干燥,呼叫沒有聲音。人生第一次經歷
困境。你不知我的危險
一味問著我什么。而我已經失聰,只能看見
你嘴唇張合,幾粒牙齒,白而小,輕輕咬在下唇上
你在生氣。臉漲得通紅,睫毛如熱帶雨林交織
我的瞳孔開始渙散,只能感光到模糊的粉色光帶
在早餐桌前,母親嚇壞了
她問我豆漿要不要加糖,我無法出聲
是餐桌椅卡著我,才沒有浮起來
課間休息,我無法和男同學們走向球場
我希望我懷中的籃球是你
但不如讓我變成你的語文書
然而什么都不能,除了臆想。課桌上沒有三八線
卻比隔著無數星云,還要遙遠。整個夏天
我感到身體僵直,說話結巴,手指發顫
老師叫來母親,說我病了。我自己也這么認為
沒日沒夜的白日夢,把我送離
我剛剛把握的世界,又把我拋向
孤獨無援的光帶之中——你歪著頭午睡時
校服微微起伏,鼻翼下的一點點風
如旋渦卷來——剎那間的空白如宇宙浩瀚
我向你發出的呼救,至今沒有傳出來
你坐在那里,
頭發潦草,眼神幽遠。
看上去體弱多病。
甚至因此靈魂飽經滄桑。
我對你一無所知。在這場詩會上,
在在座的諸多詩人中,
仿佛唯有你是值得憐憫的。
卻不知該憐憫什么。
或者是眉眼間過于凝重的苦難?
或者是,笑起來仍然滄桑?
瘦而黑。你寫出的詩句也如此?
我還沒有讀過你的詩,
不知你將用哪種方式抒情。
不知你何時何地,
對酒當歌,隨風起舞。
陷入痛苦的蜜。
愛或恨著,月亮光覆蓋下的萬物。
我斷定,你將在詩中寫到月亮和冬雨,
這詩人共同的情人和母親。
你是否也不例外,
愛住在他們冰冷的體內?
像你這樣的人,總需要裹緊自己,
才不至于把影子弄丟。
你終身只和它密談。
此時你坐在那里,
喧鬧的詩會已經無涉。
你沉浸在和它的密談中。
而我看來,你是今天下午,
眾多詩人中,
唯一的詩人
薄霧中,一位農婦在河流中洗菜
凌溪從上游趕下來
就是為了讓農婦在這里洗菜
她有兩個裝菜的大竹筐
她清晨從岸邊的村莊里挑到這里來
一個婦女要做腌菜,對于凌溪來說
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
村莊的人需要它,它因此來了
從很遠的上游,昨天就起程,不
去年就起程,它流到這里正好趕上農婦洗菜
這么直白的道理,沒有人明白,除了農婦
凌溪的偉大也即在此。在人間
沒有什么比洗菜更為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