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福剛
一萬只蜜蜂,只有一只撲向空空的花心
一千架飛機,略高于頭頂的轟鳴
才有可能喚起群蝶簇擁秋風
一百個大工廠,開動起來的馬達
風一樣急促,用其中一節
代替房租,流水線,和漂泊的淚眼
松鼠啃噬叢林,鳥雀在舊窩中夢見鷹隼
大地上遺落的麥芒,有多少是帶血的刺
幸福的人群里,有多少奔波之苦
能被一個失聰者準確挑出
生活從落日中歸來,唯有這個時候
犁轅山可以看一只燕子疾行,把星光送進巢穴
低壓電穿過頭頂,像壁虎丟下的尾巴
年輕的母親抱著剛滿月的我
焦急地為泥墻上十五瓦的燈泡命名
她不知道,一里以外的責任田里
父親早已喉嚨干裂,一半因為土地
一半因為我留在藥方上的哭聲
而無路可退就發生在此時,比如嘆息
要伴隨道不盡的年景,比如花崗巖
可能替代粗麻布成為一截拉緊的繩索
四分五裂的光是夜晚的閘門
每一次亮起,都是末路上的訊問
我因此錯認了所有黑暗中的事物
三十多年了,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
把人世熙攘定義成沒有一個多余的人
把每一次日落,都當作命運的代稱
松下童子,尚不識權謀
和遠山的秘密。他以為技法純熟
無非是車輪,馬蹄,和以命相搏的刀刃
有人教他排兵布陣,傳授困境中
脫身的秘訣。卻無人告訴他
戰陣外的迷局和赦令
“將——”,他分開眾人,一次次
挑起殺戮,仿佛在解決一樁仇恨
仿佛我是埋伏在河岸邊的敵人
一直忙著鑄劍,選上好的銅,和鐵
煉,然后冷卻,捶打,淬火,直至寒光乍現
一直確信自己的存在:走窄路,撞南墻
把每一次陷入,都當成找上門的冤家
我的掙扎來自于此:被日常捆住的黑衣人
在心中亮翅,點水,做一個曠世高手
金屬是無辜的,它來自廢墟
而非絕壁
直到骨頭耗盡磷光
我仍在練習如何刺出空虛的劍氣
胡同悠長,供孩子的哭聲傳進祠堂
屋頂灰白,供童年的鴿子短暫落腳
窗欞破損,供一束月光側身映照
炊煙斷斷續續,供出走時忍不住的回眸
四方桌紅漆剝落,供衰微之年
在家譜上續寫名姓
舊柴門犬吠已絕,供游蕩的野鬼羞怯返鄉
小院里四季緩慢,衰敗多于蔥蘢
供身份證上的鐫刻,供輾轉,供懷念
供一個帶著鄉音四處奔波的人
生在這里,死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