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凝大地發(fā)春華
——歷代詠梅詩欣賞

劉鋒

一

梅是一種原產(chǎn)中國南方的植物，大約已有三千多年的栽培歷史。梅的果實可食，還可入藥，又能作觀賞。

《詩經(jīng)·召南》有一篇《摽有梅》。此詩寫一位待嫁女子。她因看見梅子落地，引起了青春將逝的傷感，希望馬上結(jié)婚。龔橙《詩本義》說：『《摽有梅》，急婿也。』——這是最早提到梅的詩篇。

觀賞梅花的興起，大致始自漢初。《西京雜記》載：『漢初修上林苑，遠(yuǎn)方各獻名果異樹，有朱梅，姻脂梅。』西漢末年揚雄作《蜀都賦》云：『被以櫻、梅，樹以木蘭。』

在古代，寫梅花最早的詩歌可能是陸凱《贈范曄》。詩云：『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這大約是最早在文學(xué)作品中將梅花和春天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佳作。『一枝春』以后成了梅花的代名詞。此詩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是『江南』豈能『無所有』，這是因為金紫萬千，作者全然不放在眼中，眼中只有梅花。這也寫出彼此人品的高潔一如梅花。其二是隴頭偏處西北，正是飛雪連天，苦寒難受，最盼望的是春天早些到來。寄一支梅花，象征把春天帶給北方。『聊贈一枝春』，詩人其實是想告訴朋友，春天已不太遠(yuǎn)了。

唐初宋璟曾作《梅花賦》，贊頌梅花。宋璟（公元六六三——七三八，今河北邢臺市人），就是那個和姚崇一起打造大唐帝國『開元盛世』的著名宰相。其中有云：『……若夫瓊英綴雪，絳萼著霜，儼如傅粉，是謂何郎；清馨潛襲，疏蕊暗臭，又如竊香，是謂韓壽』『……或憔悴若靈均，或歆傲若曼倩，嫵媚若文君，或輕盈若飛燕』『……至若托跡隱深，寓形幽絕，恥鄰市廛，甘遯巖穴。江仆射之孤燈，向寂不怨棲遲；陶彭澤之三徑，投閑曾無悁結(jié)。貴不移于本性，方有儷于君子之節(jié)。』

此賦值得注意處有三點：其一是寫梅花用『瓊英』『疏蕊』、暗香；其二是將梅花比于君子、美人、靈均（屈原）、曼倩（東方朔）、（卓）文君、（趙）飛燕。其三是梅花與菊花（陶彭澤）同列。后世遂有：梅菊雙清，歲寒三友（梅、竹、松），花中四君子（梅、蘭、竹、菊）之說。而這些都被后來的詩人襲用。

二

最早寫出梅花精神的詩歌是唐末著名詩僧齊己的《早梅》。后人稱之為神妙雋永。詩云：『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風(fēng)遞幽香出，禽窺素艷來。明年如應(yīng)律，先發(fā)映春臺。』齊己是僧人，晚唐五代時人，以詩名于時，著有《白蓮集》十卷、詩論《風(fēng)騷指格》一卷傳于后世。

我很喜歡此詩首聯(lián)『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同時也喜歡梅花的這種不畏嚴(yán)寒，挺然獨立的精神。

頷聯(lián)『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最為后人稱道。『一枝先開』對應(yīng)首聯(lián)『孤根獨暖』。先指出梅花回暖（報春）在百花之先，再強調(diào)這『一枝』梅花又開在眾枝之前，藝術(shù)上是遞進的手法。這些都是回應(yīng)主題《早梅》之早。

從煉字角度看，『一枝』用得極確。這里有一個故事。據(jù)《唐才子傳》記載：齊己曾以這首詩求教于著名詩人鄭谷。詩的頷聯(lián)原為『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鄭谷讀后說：『「數(shù)枝」非「早（梅）」也，未若「一枝」佳。』齊己深為佩服，便將『數(shù)枝』改為『一枝』，并稱鄭谷為『一字師』。

頸聯(lián)側(cè)重寫梅花的香和色，『風(fēng)遞幽香出，禽窺素艷來』。香是『幽香』，色是『素艷』，這就把梅花的風(fēng)韻寫出來了。幽香由風(fēng)『遞』而出，是謂暗香。禽因香而『窺』見素艷，『遞』和『窺』兩動詞下得極好。春天的信息到了而梅花先發(fā)，梅花的幽香素艷由鳥先知，這些都由作者筆下一一道來。早梅給詩人的驚喜和新奇由此可見。

凡詠物詩多有詩人的寄托在。此詩末聯(lián)兩句尤覺意味深長。『明年如應(yīng)律，先發(fā)映春臺』，期望梅花明年應(yīng)順時（節(jié)）先發(fā)，在望春臺上綻放。這也透露了詩人滿懷希望的心境。

三

詠梅詩的杰作首推北宋詩人林逋的《山園小梅》。詩云：『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林逋的《山園小梅》有兩首，上詩是其中的第一首，也是歷來最受稱頌的一首。在《宋詩紀(jì)事》里，此詩又題作『梅花』。

林逋（九六七——一〇二八）字君復(fù)，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壯游后隱居杭州西湖，結(jié)廬孤山，種梅養(yǎng)鶴，終身不仕亦不娶，時稱其『梅妻鶴子』。宋仁宗賜謚『和靖先生』，亦以此名世。『山園』當(dāng)是林逋所居『巢居閣』閣外的園林。其園林應(yīng)不大，但風(fēng)光古樸自然。

首聯(lián)用『眾芳搖落』來反襯梅花的『暄妍』。『暄妍』是用來寫春天的。南朝·宋鮑照《春羈》詩：『暄妍正在茲』。據(jù)《瀛奎律髓匯評》，馮班批評說：『首句非梅』，又說：『「暄妍」二字不穩(wěn)。』但仔細(xì)品味，詩中已用『獨』字，則點明是早春。

接著又承接，大寫梅花在小園中『占盡風(fēng)情』。又據(jù)《瀛奎律髓匯評》，清人紀(jì)昀批評：『馮云首句非梅，不知次句「占盡風(fēng)情」四字亦不似梅。』紀(jì)昀是說寫梅花不宜用風(fēng)情，此說當(dāng)然有道理。但是林逋是以梅花為妻子的，因此梅花在林逋眼里是別有風(fēng)情的。別人不能說，林逋能說。

頷聯(lián)『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歷來被譽為詠梅的絕唱。歐陽修在《歸田錄》中首唱贊詞：『（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評詩者謂：「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

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云：『人稱其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曲盡梅之體態(tài)。』

元人韋居安在《梅澗詩話》中云：『梅格高韻勝，詩人見之吟詠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聯(lián)為古今絕唱，詩家多推崇之。』這是說這一聯(lián)寫出了梅花的態(tài)、格、韻。即所謂傳神。自然也寫出了梅花的骨秀神清。

『香』『影』一聯(lián)其實是有來歷的。明·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中說：『江為詩：「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林君復(fù)改二字為「疏影」「暗香」以詠梅，遂成千古絕調(diào)。』

江為的詩是寫八月秋景的，所以有竹影婆娑，桂香馥郁。『竹影橫斜水清淺』是畫工，是寫竹之貌；『桂香浮動月黃昏』也是畫工，是寫桂之香；竹、桂分寫。林逋不同，以『疏影』寫梅枝；以『暗香』寫梅蕊，合寫梅花；而且全聯(lián)不見梅字，足見高明。這就是所謂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總的來說，江為是畫工，林逋是神工。

即使這兩句也曾經(jīng)遭到批評。據(jù)《瀛奎律髓匯評》云：元·方回：『「疏影」「暗香」之聯(lián)，初以歐陽文忠極賞之，天下無異辭。王晉卿嘗謂此兩句杏與桃、李皆可用也。蘇東坡云：「可則可，但恐杏、桃、李不敢承當(dāng)耳。」予謂彼杏、桃、李者，影能疏乎？繁秾之花，又與「月黃昏」「水清淺」有何交涉？且「橫斜」「浮動」四字，牢不可移。』蘇軾的嘲笑，方回的批評告訴我們：如果讀詩一知半解，就不要對名句妄加指責(zé)，貽笑大方。

頸聯(lián)『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是從霜禽、粉蝶入手，側(cè)面來寫梅花的美。『霜禽』指冬鳥，此處是指『白鶴』，即所謂『鶴子』。『粉蝶』和梅本不相干，作者大力挽入，而用『如知』是其狡獪處。梅花為靜，鳥蟲為動，動靜相生，頗見巧思。后世畫家每用此法。至于『偷眼』和『斷魂』語涉及尖巧，不足為訓(xùn)。

對頸聯(lián)批評者頗多。宋·蔡啟在《蔡寬夫詩話》中云：『林和靖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誠為警絕；然其下聯(lián)乃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則與上聯(lián)氣格全不相類，若出兩人。乃知詩全篇佳者誠難得。』用氣格品評詩歌，講究全詩渾然一體，我是很贊同的。

明·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也說：『宋詩如林和靖《梅花》詩，一時傳誦。……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詩忌淺忌露，也應(yīng)該值得我們警惕。

頸聯(lián)寫遠(yuǎn)觀，尾聯(lián)則用近狎，『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狎』固近邪，但『相狎』的僅僅是『微吟』，何況又是梅妻。這是作者又弄小巧，然而氣格就弱了。所以《瀛奎律髓匯評》引紀(jì)昀的批評：『然全篇俱不稱，前人已言之。五、六淺近，結(jié)亦滑調(diào)。』

全詩之妙尤在頷聯(lián)，神妙非常。后人認(rèn)為『其卓絕不可及專在十四字耳。』讀者每求全責(zé)備，用頷聯(lián)的水平去要求全詩，算是苛求古人吧。《四庫全書總目》說林逋：『其詩澄澹高逸，如其為人。』是很客觀的。

四

和林逋的梅花詩并稱杰作的是明代高啟的《梅花九首》，其第一首最為有名。詩云：『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fēng)愁寂幾回開。』

高啟（一三三六——一三七四）字季迪，江蘇蘇州人。元末隱居甪直（今屬蘇州），自號青丘子。明初著名詩人，與楊基等四人同被譽為『吳中四杰』，亦稱作『明初四杰』。蘇州知府魏觀在張士誠宮址改修府治，高啟曾為之作《上梁文》，中有『龍蟠虎踞』四字，被疑為歌頌張士誠，遂被腰斬。有《高太史全集》傳世。前人稱其《梅花九首》『飄逸絕群，句鍛字煉』。

林逋的梅花是處士之梅，是『梅妻』，所以著重寫形態(tài)，寫神韻。高啟的梅花是『高士』，是『美人』，其實是寫君子，著重寫精神。這是兩首詩的不同處。

梅花是瑤臺仙株謫落到凡間，這究竟是為什么呢？盡管謫落在凡間，也是謫落在江南，謫落在山林。雖然平凡，但無庸俗氣，也無脂粉氣；而只有山林氣，隱逸氣。于是有起句『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頷聯(lián)『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最為卓絕。大雪滿山，萬物摧折，寒流襲人，群芳蕭瑟。梅花仿佛高士靜臥，卻何嘗把大雪放在心上？說梅花『傲霜斗雪』，其實還是小看了。

和桃花不同，桃花在春風(fēng)中得意；和牡丹不同，牡丹在百花中燦爛。梅花是雪月光中的美人，于苦寒中見靜氣，在風(fēng)雪里自從容，這才是梅花的精神。大雪在無意中卻成了梅花的裝飾。

此聯(lián)上句是借東漢袁安的臥雪故事而生發(fā)出新意，其實是贊揚『臥雪情操，揚風(fēng)惠政』。此句似說梅花是高士之骨。下句是借隋朝趙師雄在羅浮月下偶遇美人的故事而生發(fā)出新意。此句似說梅花是美人之魂。

頸聯(lián)寫法又復(fù)不同。『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梅花是發(fā)于寒天，死于春天的。然而，寒時有竹相依，梅竹雙清。春來，雖然已『零落成泥碾作塵』但是『只有香如故』了。詩雖和平，從詩中可看出另有一股倔強之氣。

尾聯(lián)借指南朝的詩人何遜說事，何遜曾作有《揚州法曹梅花盛開》，于是『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fēng)愁寂幾回開？』是說：何郎一去無知己。在我這個知己到來之前，梅花已寂寞地等待了多少年了呢？

毛澤東主席是非常喜歡梅花的，同時也非常喜歡梅花的詩詞。據(jù)《博覽群書的毛澤東》一書記載：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六日上午，毛澤東曾三次給秘書田家英寫信，請他幫助查找有關(guān)詠梅詩，一首是林逋的梅花，另一首是高啟的《梅花》。

這天，毛澤東欣喜非常，隨即用草書書寫了高啟的《梅花》，并寫上：『高啟，字季迪，明朝最偉大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