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萍 王家奇 蔡靜
(西南大學,重慶 400700)
空間敘事的基本任務,就是如何在整體中將一個個的單個事件排列、組織、架構起來,使之形成一定的空間結構,然后完整又清楚地體現作者的敘事意識,即文章的主題思想。余華先生以獨特且富有技巧性的手法組合他手下的事件,形成相互交織又相互對立的并置空間,為讀者揭示出一個新的文本世界。在余華的小說中,他對傳統的文本進行了顛覆性的突破。他打破敘述的時間流,并列地放置那些獨立的事件,切斷情節中的因果關系,讓支撐文本的主體事件有意識地捆綁在一起。這種并置手法與余華小說中的循環結構相輔相成,使文本的統一性不是存在于時間關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間關系中。
余華的《世事如煙》、《在細雨中呼喊》、《戰栗》、《一九八六》、《獻給少女楊柳》、《第七天》等一系列小說都運用了這種并置事件的手法,這些并置的事件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思想主題貫通,即可以傳遞出同一種信息,組成同一個場景,構成一個復雜而集中的故事。將許多這樣的事件并置在一起,這些事件僅僅是整個文本的一個情節,它們通過藝術化地排列組合,可以讓受眾找到文本的寫作方向和作者的敘述中心,而這個中心,即為作者的敘述意識。余華的許多小說表達的都是對“苦難”的反復演繹,將不同的“苦難型”事件大量地重組在一起,例如《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但是這不是一成不變的“復制型”并置,而是一個思想不斷深化、意義不斷增值的過程—從原來對苦難的原生態的演繹,到揭示生命的真諦—忍受并承擔苦難的積極生活態度。余華先生運用“重復型”的并置手法,旨在表達其文本中的苦難意識。
《世事如煙》中,余華將許多性質相同的事件大量地并置在一起。如7 的生病和他的妻子去看算命先生卻不得不送走孩子;司機逃避災難和在婚禮上的死亡;瞎子對少女4 的瘋狂乃至最后的自殺;6 的賣女兒及女兒自殺后仍被賣的不堪命運;灰衣女人躲過車禍之后卻意外結束了生命;花甲之年的3 與孫子一起生活后突然的懷孕;接生婆也被死神帶走的命運。這些事件彼此之間相互獨立,處于零碎的狀態,沒有前因后果、沒有必然的聯系。他們互為平等,不存在誰映襯誰,誰烘托誰的問題。文章中也沒有中心人物,各色人物的經歷五花八門,各有特色。他們以孤立的身份拼湊在一起,以一個個獨立偶然的事件相互并置,各種光怪陸離的奇特意象相互支撐著文本,最終塑造出一個怪誕詭譎的能夠體現作者苦難意識的非理性世界。小說中所有的人物姓名均被舍棄,代之以抽象的數字符號“1、2、3、4、5、6、7”,或者“算命先生”、“瞎子”等指代名詞。人物姓名淹沒在數字符號序列中,使得訴說對象變得模糊起來,僅僅是一個個會傳情達意的道具。人物和景物的關系以及他們各自的關系又都是若即若離、時隱時現、難以捉摸的。已步入花甲之年的老婦人與自己即將成年的孫子睡一張床,之后竟然發現自己懷了孕,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腹中胎兒從何而來;自己的五個孩子,已經被賣掉四個,還在規劃著他那漂亮優秀的十六歲小女兒可以賣的價錢;鮐背之年的算命先生,居然相信自己之所以能夠長壽,是五個子女的死亡換來的,為了延長壽命,他不顧子女的死亡,不惜一切卑鄙的手段,年輕的少女因此丟失了美麗的生命。這種將本質相同卻有不同表現形式的事件相互并置的手法,將死亡與苦難描寫得淋漓盡致、徹底干脆,慣常的溫情被冷漠與暴力肢解得支離破碎,余華仿佛帶我們走進一個陰風慘慘、鬼氣逼人的丑惡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盡情地展示人性的殘酷與存在的荒謬,展示苦難命運的不可抗拒性!
作為一位極具“主體精神”和“創造性”的作家,余華將傳統意義上的空間文本拆解得支離破碎,為我們理解人和世界提供了一個嶄新且獨特的視野。他順應20 世紀由時間維度轉向空間維度的藝術潮流,巧妙地運用并置對立事件的技巧,在游離于現實之外的意象和暗示中體現作者的敘事意識,使文本的意蘊更加豐富,更加深刻。
在《死亡敘述》中,一個司機兩次肇事。第一次撞死人,在無人知道的情況下,司機逃走了,沒有收到任何懲罰;第二次他照樣可以跑掉,可是由于良心的譴責他選擇了承擔責任。但這卻導致異常殘忍的報復。雖然在這部小說中,事情發生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在時間上也是相繼的,但因為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系,而且作者注重的是兩者之間的空間聯系,仍然形成了空間上的并置。作者在同一個文本中設置了兩件異己相反的事件。撞死人逃走帶來的是相安無事,主動承擔責任卻招來殺身之禍。這要怎么解釋呢?壞事產生好的結果,好事卻產生壞的結果。在這里,兩件事構成了相互對等的沖擊,沒有誰壓迫誰的說法。沒有承擔責任后令人心寒的結果,我們就不會去指責逃逸者的不負責任。沒有逃逸后的平安無事,我們亦不能更深地體會報復的殘忍性,兩個完全相悖的事件在敘事中產生了強大的張力和藝術效果,讓我們不得不產生深深的憂慮與思索,這是一個怎樣混亂的社會?這個社會中的生靈將以怎樣的方式才能被接納?這恰恰也是作者敘述意識的感染力與傳遞性的表現。兩個對立的空間場景刻意地并置在一起,表面上打起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但實際上,有一種內在力量在相互支撐著,即為架構空間的支柱。這兩個事件就像架橋的兩個拱,相互獨立而存在,沒有過多的交集。但正因為有它們的存在,即使有洶涌的洪水襲來,橋也不會垮。這種空間并置,根本區別于傳統的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敘事方式。它最終指向的是人們存在處境的揭示—這真是個荒謬怪誕的世界。作者以冷靜、理性的筆調,對外部世界進行逐層剝離,沒有故弄玄虛的編造,讓與“真實”貌合神離的外部世界擺在讀者的面前,致力于人類的深層意識和自我本能的變態真實剖析,自然地流露出作者對生靈的關懷意識。
在《第七天》中,作者描寫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吃人”的現實世界—權力稱大、金錢橫行、社會不公、官員腐敗、暴力拆遷、事故瞞報、刑訊逼供、冤假錯案、警民對抗、自殺賣淫……“溫情”的死者世界—在那里,四周充滿歡聲笑語,他們遠離現實世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饅頭、假雞蛋、皮革奶、石膏面條、化學火鍋、大便臭豆腐、蘇丹紅、地溝油,享受著國宴般的吃喝待遇。那里有碩果累累的樹木、欣欣向榮的蔬菜、潺潺流動的河水;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無賤無貴、無傷無痛、無仇無恨;孤苦伶仃者會圍坐在綠色的篝火旁,靜靜地訴說自己不幸的往事。生前的冤家變成了難舍難分的棋友;在現實生活中備受欺侮的鼠妹得到了尊重,走向安息之地。飯店不再有公安、消防、衛生、工商、稅務部門的白吃賴賬;被當做“醫療垃圾”的二十七名棄嬰得到了永生的母愛;我與養父楊金彪、“養母”李月珍最終相認,不離不棄。作者將生死兩界相互“參照對比”,建構相互纏繞、相互對立、相互否定的二維空間,陰陽兩界相連接又不斷切換,主人公楊飛自由穿梭其間,進行生與死的平行敘說,將現實社會的粗糲暴虐和死者世界的溫情美好曝露在讀者面前,讓讀者不禁感嘆底層人民在金錢、權勢面前的無能與無奈,也隱含著作者對強權、金錢的鄙視與厭惡,表現了作者強烈的現實批判精神。但他的主要目的是想讓廣大讀者明白—本書的核心思想不是要利用新聞諷刺政治,表達暴怒,而是要體現作者對社會的憂慮和關懷,處在這樣一個現實中的人怎樣來理解、對待、改變這個時代,也暗示著作為一名作家的余華先生在對這個社會發言時為自己選擇的立場以及他對發言尺度的考量。這是一次鋌而走險的創作嘗試;也是在遵循余華先生為政治寫作的初衷;更是一次自我突破和藝術蛻變。
余華小說中不同事件和空間的并置,顛覆了傳統敘述的線性結構和“時間流”意識,他筆下的世界就在并置中朝我們展開。原本獨立、平等、無意識的事件相互捆綁,衍變成主觀連接的事件,這些事件以孤立的身份拼湊在一起,以一個個獨立偶然的身份相互并置,各種光怪陸離的奇特意象相互支撐著文本,最終塑造出一個怪誕詭譎的能夠體現作者苦難意識的非理性世界。不同的空間并置,對外部世界進行逐層剝離,讓與“真實”貌合神離的外部世界擺在讀者的面前,致力于人類的深層意識和自我本能的變態真實反映,自然地流露出作者對社會的關懷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