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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喧囂一整天的村莊漸漸沉寂,暗淡的屋舍次第透出微黃的燈光,像是用畫筆漫不經心涂染的暈圈,影影綽綽散落一片,仿佛若干只疲倦的眼睛。每一處燈光里都有一幅溫馨的家庭圖景,一家人團坐一桌,熱氣騰騰的晚飯,咀嚼吞咽的聲響夾雜著大人和孩子的歡聲笑語;奶奶逗著孫兒學說話,媳婦摟著小嬰兒哼童謠;媽媽對著燈兒穿針引線,兒子鋪開課本做作業(yè);爺爺坐在燈前搓草繩,奶奶洗碗筷抹桌子,年輕的夫婦默契配合著編織草包……
早先的鄉(xiāng)村還沒有通上電,農家照明全靠各式各樣的油燈。玻璃瓶燈居多,也有銅盞燈、鐵盞燈、陶瓷燈。從用途上說,有家里用的臺燈,室外大場合用的汽燈,野外用的馬燈,大體由燈座、燈頭、燈芯、燈罩等構成,主要以煤油為燃料點著火發(fā)出光亮。蠟燭燈也是常見的,用石蠟澆注而成,燈芯凝結在蠟燭中心。多用于紅白喜事,焚香拜佛或敬神時,成對點好固定在案臺中央,或安插在燭臺兩端的底座上。平常也可隨用隨點,蠟遇熱融化燒著燈芯,一粒火苗明燦燦的。“長明燈”則有其特定用處,哪家老人過世,穿好壽衣,頭朝南腳朝北停尸堂屋東側,用一只小瓷碗或大酒盅,盛上香油,一截棉線或棉花燈芯擱在碗口,點亮起來晝夜不熄,直至死者出殯。
常見的玻璃燈外形如細腰大肚的葫蘆,上面是個形如張嘴蛤蟆的燈頭,燈頭一側有個可把燈芯調進調出的旋鈕,以控制燈的亮度。燈頭四周有七八個爪子,用來卡住上口細、下口粗、中間鼓凸的玻璃罩。燈座里加滿油,燈頭穿好棉繩做的燈芯,待燈芯吸足了煤油,劃拉擦一根火柴,燃著的火柴點上燈芯,漆黑的屋內便立馬明亮起來,燈光溢出門縫、窗戶,交匯成村莊夜晚的風景,默默方便著過往的行人。即使這樣一盞燈,也不是每家都有。上世紀70 年代中后期以后,新嫁娘的陪嫁中才幾乎都買上兩盞,玻璃罩上套著紅紙剪成的“雙喜”,被小心翼翼地捧上轎子船,一路隨著新娘船行至婆家,再穩(wěn)穩(wěn)妥妥地端進新房。新婚人家的新房里的燈光喜慶而又亮堂,那燈光擠出房間流瀉著幸福和吉祥。
汽燈在鄉(xiāng)村不太多見,看起來比較貴重,比普通煤油燈高檔得多。大一點的莊上才有,頂多也就三兩臺。大隊晚上開大會,生產隊突擊開夜工,或是有些名望的人家辦大事才能看到它登場。底座是氣罐,上部是玻璃燈罩和燈泡,燈泡就是一只石棉紗罩,套在氣罐上面的燈嘴上扣緊扎牢。先打足氣,煤油在氣壓作用下汽化噴出,燈罩點燃后立即放射出耀眼的白光,十幾米范圍燈火通明,老遠就能看見高挑的汽燈灑亮如小太陽。
好多人家舍不得買燈,用的多是自制土油燈。他們找來廢棄的藥瓶或者用干的墨水瓶,瓶蓋上鉆一孔眼,再拿廢鐵皮或鋁制牙膏殼卷成燈芯管,扯些舊棉花、破布絮,甚至草紙,捻揉作燈芯貫穿燈芯管,與瓶蓋組裝成一體,重新旋上瓶口,這燈就成了,瓶里添進煤油便可以使用。有些人家家境較差,即使是這種自制的土燈也僅有一盞,灶間、堂屋、房間端來端去輪著用。端移燈時輕手輕腳、憋著氣息,唯恐燈火滅了又得浪費火柴重新點燃。燈頭裸露在外,人臉湊近時,常常被燎著眉毛,襲著頭發(fā)。一晚下來,每個人鼻孔里黑糊糊,臉上也粘上瓦灰斑塊。劣質的燈芯燃著時,煙像尾巴一樣拖得老長,亮度較弱。時而“噗嗤”一聲跳出一粒燈花,需要用針將它撥去。時間稍長,燈芯頭燒僵了,火苗忽然縮小,抖索顫動著奄奄一息,得趕緊用剪刀剪去一截才可起死回生。
夜間熄燈睡覺,小孩蠻纏,一會鬧肚子,一會要把尿,一次次點燈很是麻煩。睜眼一片黑,伸手在床頭柜箱上摸索好一陣,好不容易抓到火柴,側身再摸出一根火柴,支起身子用力劃擦,“刺啦”火柴亮了,去尋燈芯頭時,速度快了些,卻滅了,常常反復幾次努力才能將燈點好。有時還會不小心碰倒燈,煤油潑出,漫了滿屋子怪味,又需下床清理,再補添煤油。偶爾乃至會誤將燈推倒落地,瓶碎燈毀,驚哭小孩,夫妻埋汰抱怨,睡意全無,甚至由此引發(fā)拌嘴吵架,搞得一家子徹夜不寧。
火柴和煤油都是計劃供應,一般人家不敢亂劃火柴,煤油使用更是儉省。孩子做作業(yè)、大人做家務或者干副業(yè)才肯延長點燈時間。小孩磨蹭,時間稍久一點,父母親就會責備——沒出息的,日不作,夜摸子,真是苦了燈芯費了油。晚上點燈看閑書會挨罵,有時大人直接將燈一口吹滅。精彩內容正看得起勁,也只好假裝睡著,等大人睡著了再悄悄點起燈,燈頭捻得小小的,用書本遮住光亮偷偷繼續(xù)。
一個月的煤油計劃早早用光,大人不住地嘮叨:省點用,省點用,說了就是不聽,這下可好,天天黑燈瞎火吧,再也不要費口饒舌了。小家伙有些理虧,平常聽人講過找到人可以超計劃打火油。想到自己一個要好同學的父親在供銷社當會計,于是借相互討論算術題的機會提出請同學幫忙,同學欣然應承。回家就有了底氣:給我錢,我能請我同學打到火油。果然毫不費勁拎回滿滿一瓶2 斤火油,大人眉開眼笑,從此,對點燈看閑書寬松了許多。屋角時而有老鼠出沒,窸窸窣窣、吱吱叫喚,突然滑落時“噗通”有聲,初刻驚魂,聞聲循燈光掃視,提起掃帚輕手輕腳貓腰走近,猛地出擊,雖未正著,但老鼠早已倏然逃竄,本覺悚然的情景,化為驚險刺激的趣味游戲。
豆燈一粒,灑照了千年。柔和的燈光下,夜晚寧靜,親人生動的面容、老家屋舍內外的情景浮于眼前,沉入腦海。蘆笆的屋頂時常簌簌落下草屑灰塵,斑駁的土墻幻化著樹蟲花鳥、人物鬼怪、山峰云海,童年的燈光有著多少豐富的內容。風兒吹進屋內,燈火搖曳,明滅之間的慶幸和驚惶,燈光甫定的舒安和松緩,心隨燈火而動。
村莊的燈火總在心頭。還記得兒時的我走在黑咕隆冬的曠野,風呼呼地挾著莫名的聲響,提著心,憋著氣息,步伐也有些零亂。忽然,前方有隱隱的光亮扯開了黑沉沉的天幕,透出細細碎碎的樹木、房舍,頓覺心定神安,腳步也變得堅實沉穩(wěn)。
燈光里,鄉(xiāng)村舊景依稀,老家模樣親切。正是這燈光,亮在我的心靈深處,給我前行的方向、信心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