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尹
楚雄彝族女作家段海珍的長篇處女作《天歌》出版至今已近三年,眾多的作家、評論家們對這部作品也有極為詳盡的探討,但這部小說的內涵還沒有完全被揭示,或者說,對她這部作品的研究,還不夠充分。乍一看這篇小說是以第一人稱的視角,通過靈魂自語的形式講述(回憶)一位女性的愛情史,并且愛情也是貫穿小說的行文線索,實則沒有那么簡單。段海珍作為一位青年女作家,多年來的創作始終圍繞“女性生存”這一大主題進行,《天歌》中的女性,每一位都以悲苦的方式生存著。作家以徐梅蘭這一女性的視角,以時間來推動情節的發展,在平穩的敘事中,講述其86年的生存境遇。本文從敘事的角度,試圖分析《天歌》的整體架構,探索作家創作的脈絡。
作為女性的寫作,段海珍的敘事視角也是立足于一位三元文化交織下的女性,并且以第一人稱為主要視角敘述整個故事。但這個長篇包含的內容較為龐雜,通過“我”的內部視角所展示的部分相當有限,因此其中又交叉著諸如“我的父親”“麥吉”等第三人稱,以全知的視角突破第一人稱的限制,打開了小說的外圍。
小說以第一人稱“我”(阿吉獨枝瑪)為主要視角,以回憶的方式講述了她作為女性的一生與時代相交織的命運。小說的前半部分基本上是講述她的家庭成長極其環境,其中的地方彝族文化環境,在一片充隱異色彩的神巫敘事中,充分展現了民族生存的面貌。而后半部分則是卷入社會歷史后的生存境遇,此時她生活的一切希望幾乎全在盧天賜身上,這一部分的敘事也從緩緩轉向了孤寂。前后部分的貫穿者,集中起來都是阿吉獨枝瑪,從這個方面來看,小說中的“我”既是敘事視角,又是故事的女主角,但是把視角全部放在阿吉獨枝瑪身上時,這個人物是單薄的。雖然她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講述了她一生的故事,但是在整個故事中,她又似乎只是參與其中,只是作為故事的參與者,就如同導游一般,雖然是身處旅游景點,但別人看到的都是別處的風景。如第三章“人神共居的童年”,這其中的主角是外公,第四章“神奇南高原”側重點也在父親、奶奶和母親身上,因此,這些人物的出場,便將作為第一人稱的“我”排擠到了邊緣位置,只處在一個“充當視角”的作用上。顯然,作家如此安排,是想借這些人物來襯托阿吉獨枝瑪,為她的成長構建一定的“社會環境”,可也就是因為作家對小說環境的在意,眾多的次要人物濃墨重彩地登場,反而沖淡了想要塑造的主要人物的形象。
在敘述過程中,不時跳出內在視角,插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進行敘述。作家對第三人稱的運用是獨到的,在小說中使用第一人稱視角,理論意義上講可以涉及的敘事范圍有限,大多時候所敘述的故事情節都要構成在場,這樣才不至于造成敘事偏離。一方面,《天歌》的敘事者是靈魂,從這個意義上講,它作為敘事主體,是具有全知能力的。另一方面,就如同余華《活著》中的福貴,作為一個經歷過一生再回憶一生的角色而言,在整個與之相關的故事中,他是可以具備全知視角的。比如在有慶為縣長夫人獻血的部分,余華便是運用了第三人稱“有慶”敘述了當時的整個過程。在段海珍《天歌》中,這種第三人稱的運用相對很多,主要是圍繞其他人物展開他們故事以及敘述當時的社會狀況。由于整部小說作家想要表達的東西太多,這種全知視角的頻繁插入,不免打散了小說的主旨,造成了閱讀和理解的迷惑。
《天歌》的敘事結構在作家的精心安排之下,形成一種閉合式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中,兩條明線和一條暗線交織在其中,醞釀出一個關于愛與恨、生與死、興與衰的故事。
小說整體結構采用傳統的“結局-發展-結局”的形式,形成一個環狀敘事結構。這種結構是在當代作家中不乏使用,如上面提到的余華《活著》《兄弟》,還有陳忠實《白鹿原》等。這種結構的妙處就在于事先透露一部分故事的影子,以引起讀者的興趣,然后再娓娓道來,最終寫出全部的結局。小說第一章“靈魂自語”首先道明故事的最終結局,即阿吉獨枝瑪離世后的境況,最后一章“十年或是一生”最后一節又再次回到靈魂的自語。最后一部分的自語是對第一章,或者更應該說是對整篇小說的觀照。回首往事,阿吉獨枝瑪一生的愛恨苦樂都隨著生命的升華變得“澄明寂靜”,生命本或如此,“好便是了”,放下方能變得清凈。
以阿吉獨枝瑪一生的愛情為單線貫穿,其中還有社會發展和家族命運雙線同行,共同構成了敘事的三條主線。敘事主體面對愛情的從生到死的執念是小說的主要線索,而“愛情”也是其中涉及較廣的主題。在這一過程中,又以阿吉獨枝瑪為中心展開了三線式的“愛情”,似乎這種以愛情為中心的敘事是很多作家熱衷的一種形式,比如《平凡的世界》中,以孫少平的愛情敘事最為經典。段海珍也為阿吉獨枝瑪設計了這樣的愛情。包辦婚姻下的徐梅蘭、“我的夫君”、盧天賜和阿福,或者可以再加上梅蓮,這種形式下的愛情糾葛就顯得極為復雜,也更感人。但是,小說最終要表達的是徐梅蘭與盧天賜的愛情,可是從整篇小說的故事情節來看,他們之間似乎沒有什么愛情,或者說,看不出來他們之間的愛情表現在什么地方,甚至阿福與徐梅蘭之間的“愛情”更甚于盧天賜與徐梅蘭。直接來說就是盧天賜與徐梅蘭之間沒有細節,從初識(初識勉強算是細節,但那時還沒有明確愛情關系)到參與革命工作,到文革期間的批判,再到梅蓮與盧天賜結合,最后盧天賜去世,這一整個的敘事中,他們之間的愛情可以用莫名其妙和模糊不清來表示,舅舅與麥吉之間的愛情,其實都比梅蘭與盧天賜讓人深刻。另外一條很清晰的線索就是社會歷史發展的線索,雖然這條線索很容易視為故事的大背景,但是在整個小說敘事中,這是一條時間線索,整個故事都是在跟著它而前行的,特別是自第八章“故地重逢”往后的部分,基本上都是圍繞這一線索來維系情結的發展。最后一條線索實則是暗藏的,那就是家族的興衰。而這條線索也使小說前后發展呈現出“奇書式”的敘事結構,《紅樓夢》是這種結構的集大成者,只不過在《天歌》中,作家側重于表現一位三元文化交織的女性在歷史進程中的愛情悲劇。但是不可忽視了一個問題,阿吉獨枝瑪生活的彝族家庭和漢族家庭,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正在逐漸衰落,最明顯的就是徐家大院,原來她是熱鬧院落中的二小姐,到最后院落蕭索,只落得她孤身一人。暫不討論其中悲劇背后的原因,單從這一線索看,作家應該有意無意地以一個家庭的沒落,暗喻腐朽落后思想在新時代下必將消融,而阿吉獨枝瑪是一位站在新時代上的女性,是文化遺產的積極傳承者,就如同賈政一般,雖然遭逢大難,卻也因自身的“進步性”有一個相對完美的結局。
作家在小說中所表現的敘事風格,與通常小說注重情節的跌宕起伏,構建人物矛盾沖突不同,小說從始至終都以一種平穩的姿態進行敘事,沒有節奏上的緊張感。其中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自我的言說”,相當于作家自己一個人在給所有人講這個故事,沒有太多人物間的對話,基本靠作家塑造的角色進行自我敘述。由此看來,作家的表達欲望和能力是極強的。
小說的敘述雖然相對平和,但表現的是一種悲劇性的命運史,作家站在86歲阿吉獨枝瑪老人的角度來反觀過去的人生經歷,總體上帶有沉痛感。第一件事講述的是外公為保長妻子阿巴依跳神治病。在這場疾病中,一方面寫生病者的病態,一方面寫驅鬼儀式上的熱鬧,熱鬧與痛苦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們面對病痛竟然以一種錯誤的途徑尋求解決,并且以此熱鬧著,最終阿巴依終究沒能逃脫死亡。第二件事是母親之死造成彝族和漢族兩個家庭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便構成了成長環境的壓抑和對抗。第三件事是舅舅與麥吉為愛殉道,紛紛走下懸崖,這種面對愛情的決絕與勇敢又與女主角的懦弱,沒有努力爭取想要的愛情形成對比,一死一失,亦是給人以惋惜之感……后來的革命流血事件和梅蓮進龍山當土匪,文革期間徐家大院遭受的災難等,整篇小說都在天災和人禍的情節中展開,充滿生命疼痛感和沉痛感。
小說秉承“革命+愛情”的結構風格,具有史詩的品格。《天歌》在謀篇布局上具有《白鹿原》的某些風格。盧天賜之于鹿兆鵬,徐定坤之于黑娃等,他們的人物形象都有某些相同之處,其中有一個共同的主題結構就是都是在政治革命大背景下展開愛情故事。這種敘事結構將歷史的發展濃縮到幾個甚至一個人身上,通過他們的命運反映時代的發展情況,具有很好的典型性。小說中的阿吉獨枝瑪是一位處在時代變革中的女性,她以童年的成長見證社會的落后,青年的革命見證中國變革的血淚艱辛,成熟女性經受文革見證國家傷痛,老年時的梅葛傳唱人身份見證國家對文化遺產的重視……作為女性,她參與社會歷史是因為盧天賜的引導,這個引導,與白靈是一樣的,如果經過寓意解讀,不妨可以理解為:新的國家正如不懂事的少女一樣,需要一個偉大的人(理論)來引導,也需要愛情(信念)去堅守,這樣才能走向更好的未來。
綜上所述,《天歌》以回憶的口吻進行講述,整篇小說敘事話語具有強烈的抒情性,這是小說的獨特之處。敘事視角的選用上,在第一人稱為主的情況下選擇頻繁插入第三人稱來敘事是一次偉大的嘗試。多線并行與“奇書式”結構的組合,實現多重主題的融合。敘事風格也別出心裁,沉痛性與史詩性并行,也呈現出一股悲涼和大氣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