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草
如果有人到監獄里開展音樂教育,你是不是覺得有點瞠目結舌?其實相比較正常的人,罪犯的心理更為脆弱,而音樂最能改善人的情緒,讓罪犯走出心靈的桎梏,于是在監獄開展音樂教育就應運而生。現居紐約的華裔作曲家王婕是其中的志愿者之一,幾年時間,她先后在幾家監獄,通過音樂教育,和罪犯建立起了良好的溝通。
申請美國監獄教學
馬上步入而立之年的王婕從4歲開始學音樂,從小她夢寐以求的就是考上上海音樂學院。通過十幾年的努力,她如愿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的音響工程專業,學了一年半左右,又進入曼哈頓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習,隨后她進入紐約大學文理學院音樂系做博士研究。2015年,美國時任總統奧巴馬創建了一個試點項目,允許一定數量的囚犯獲得佩爾助學金。美國47個州的200多所大學表示愿意為囚犯開辦教育項目。紐約大學也是項目的參與者之一,得知大學招聘去監獄教書的消息,王婕覺得這是不錯的機會,于是主動報了名。
得知王婕申請到監獄去教音樂,朋友們都勸她這實在太危險了,因為美國的監獄都是私有的,管理千差萬別,更主要的是監獄里男女混住,形形色色的罪犯攻擊性非常強,難保不會發生意外。王婕曾經到過國內的監獄,她能夠感受到罪犯也有細膩的內心,到監獄教音樂是一件很有挑戰的事情,更主要的是,罪犯和學生不一樣,這樣的教學可以帶來不一樣的靈感。
然而王婕沒有想到的是,要想成為一名監獄的音樂老師遠比自己想象的難,面試的監獄負責人表示創造音樂教學的條件很難,在監獄里,避免事故是首要任務,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連筆都要一根一根發,出來再一根一根數,不能少,害怕成為兇器。更艱難的是,在監獄里連基本的樂器都沒有。這倒難不倒王婕,她可以寫出教案和小練習曲,通過拍手的方式來實現教學。
“我勸你還是考慮清楚,如果在教學中被犯人綁架了,州政府是沒有義務出面交涉的,期間出現事故,我們也沒有能力保證你的絕對安全!”面試官的話讓王婕有些害怕,可是既然申請已經提交,王婕決定冒一次險。
面試官看到王婕態度堅決,答應給她提供一次到沃爾基爾監獄考察的機會,這是一所綜合性的監獄,從犯罪嚴重性來說大約處于中等位置,囚犯可以自由走動,如果王婕考察之后還是堅持的話,可以給她提供到監獄教音樂的機會。
王婕到沃爾基爾監獄的時候,監獄正在舉行一個典禮。到禮堂后,王婕才發現監獄并沒有給她準備專門的座位,當她坐在罪犯中間時,突然感到一陣害怕,可是當聽到罪犯朗讀著他們的作文時,她立刻被文章里的真情實感感動了,她感到如果自己能夠在這里工作,為他們服務,是可以產生強烈的滿足感和成就感的。
然而就在王婕信心滿滿可以到監獄開展音樂教學時,紐約大學突然取消合作監獄音樂課,他們認為音樂對于這些將要出獄的囚犯用處不大,因為出獄后最重要的任務是找工作。就在王婕垂頭喪氣時,她得知明尼蘇達州有一個藝術基金項目,專門撥款給紐約市的藝術家,基金里有個條件,藝術家要到當地的社區服務。她想到了監獄里的囚犯,覺得可以利用這個基金,到監獄里采風,給他們上一些音樂課,順便為自己的藝術作品找找靈感。
王婕再次提出了申請。考慮到監獄開展音樂教學在之前沒有先例,擔心受到監獄的駁回,王婕把申請的理由定位于采訪囚犯,為他們寫歌劇。但即便這樣的理由還是被州政府否決了。王婕改變策略,她直接找到了沙科皮女子監獄的監獄長,但是監獄長的話還是給她潑了一盆冷水:“你的項目已經被否決了!”王婕沉默了片刻說道:“申請了這么多次,非常麻煩你們了,很過意不去,反正我現在就在明尼蘇達州,不如就以志愿者的身份來為囚犯進行音樂教育。”話音剛落,監獄長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盯著王婕上下打量起來。
“好,好,你提到了音樂教育這個理念很好!”監獄長告訴王婕,之前監獄開展的大部分是技能方面的培訓,雖然能夠解決罪犯出獄后的生存問題,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監獄生活,大部分罪犯都有心理方面的問題,這樣的罪犯即使出獄也很容易再犯而回到監獄,而音樂在陶冶人性情方面能起到很好的作用,用音樂來改造罪犯事半功倍。
有了監獄長的支持,王婕到監獄開展音樂教育一路綠燈。
艱難地融入囚犯中
沒有人支持王婕到監獄當音樂教師,朋友們勸她:“女囚犯不會打你,她們的武器是情感,會用情感來‘操縱你。或許表面上看去,她們很友好,跟那些社交能力較強的人沒有任何區別,但是你根本看不出來她們是做過非常可怕事情的人。”消息傳到父母那里,他們反對得更為厲害。“難道自己的決定真的太過草率?”王婕思考了兩天,還是決定去沙科皮女子監獄,她覺得這里關押的都是女囚犯,女人和女人之間容易交流。
出于安全起見,王婕特意請教了一位心理咨詢師朋友,他退伍后在退伍軍人協會里擔任主治心理醫生,專門給從戰地回來的、受過精神創傷的軍人做咨詢。朋友幫助王婕分析女罪犯的心理,告訴她如果碰到危險如何化解對方的心理防線。最后,王婕和朋友做了一整天演習,朋友扮演囚犯,模擬了囚犯情緒失控綁架她的情形。通過朋友的講解,王婕掌握了和囚犯談判的語言技巧和心理技巧。
為了上好第一堂課,王婕做了精心的準備,可當她打開監獄教室大門時,她的心臟還是跳得厲害,她盡量安慰自己,就當是給大學學生上的一堂普通課。可是她在講臺上還沒有站定,就聽到一個罪犯劈頭蓋臉質問起來:“你要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王婕望過去,對方是一個看起來性格要強的女囚犯,她坐在那兒,滿臉的不屑。
是啊,自己冒著危險到這里來究竟想得到什么,難道是為了豐富自己的教學經驗,王婕頓時僵住了。然而片刻之后她想起了心理咨詢師朋友的話,囚犯有著極其靈敏的嗅覺,只要不誠實,她馬上就能感受到。
王婕整理了一下思緒,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我也不清楚今天為什么會在這里給你們上課,但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我是非常幸運的人,從小被給予了音樂的天賦,音樂一直陪伴著我,終身受益,今天我想把這個‘財富分享給你們。到這里來,沒有人逼我,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話音剛落,剛才還議論紛紛的教室頓時鴉雀無聲,而剛才還咄咄逼人的女囚犯表情一下子變得和緩了許多,看王婕的表情都不一樣了。
拉近了和囚犯們的距離,王婕的教學順利了很多,她教的是復調對位,這門課講音樂理論很枯燥。之前她在大學上課的時候,班里20來個學生大概有一到兩個比較積極,有四到五個坐在后面開小差,其他人都在中間打瞌睡。可是在這里,基本上有一半人非常積極,另一半就坐在后面看。更出乎王婕意外的是,這些囚犯對音樂的感知力感受力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
有一次,一個女囚犯在課上提出對復調解題的建議,王婕把她的建議寫在白板上,驚訝地發現她的方案比自己的方案更好聽。王婕對這個囚犯刮目相看,由于美國囚犯的犯罪記錄在網上是公開了的,很快王婕知道了這個囚犯之前是一名音樂發燒友,她之所以被關進來,是因為打傷家暴的丈夫被起訴了。王婕同情這個罪犯,而監獄長的一席話更是讓她觸動不已:“如果30%的男人決定做一個好爸爸、好丈夫,70%的女囚都不會在這里。”
一天,教室里進來了一個坐著輪椅的囚犯,一開始,她的臉上顯出一副“我這輩子什么事情沒有見過”的傲慢表情,王婕暗叫不好,可是一堂課下來,這名囚犯都是靜靜地坐著,當上完課所有人開始鼓掌時,輪椅上的囚犯用兩只手撐著輪椅扶手想要站起來。王婕多么想上前扶起囚犯,可是她和監獄方簽訂了協議,囚犯不能觸碰她,她也不能和囚犯有半點肢體上的接觸,這是對雙方安全的保障。王婕靜靜地看著那名囚犯,直到她搖搖晃晃的身子勉強站穩,王婕禮節性地伸出了手,和囚犯來了一個隔空式的擁抱。
隨著給囚犯上課次數的增加,王婕開始了解她們,這些女囚犯中,有人是酒后駕車的,有人是盜竊、搶劫,還有殺人犯。有天上課前,監獄的工作人員將一首詩轉交給王婕,王婕知道,這是班上最活躍的那個女囚犯寫的,她在課堂上用不停地說話引起她的注意。這種傳統的中國“寫信”方式很快在囚犯之間傳開了,王婕不時收到囚犯的“來信”,每一封“信”她都會回。等待王婕上課成了女囚們最為盼望的事情,而王婕也開始真正地走進這群特殊的人群。
為女囚犯們寫歌劇
2016年,隨著王婕在女子監獄教音樂的效果越來越好,她的朋友朱宜也參加到項目中來,朱宜的工作是教囚犯寫歌詞,而王婕則繼續教曲目。王婕打算給囚犯寫一部歌劇,這個想法得到了朱宜的贊同,可是究竟寫一部怎樣的歌劇,兩人一時間沒有頭緒。
這天,王婕照常給囚犯上曲目課,到教室后她發現囚犯斯林格斯沒有來,向獄警一了解,原來當天斯林格斯的女兒要到監獄來探監,她一早就到了會客室等待著女兒的到來。可是課程結束時,王婕在教室門口見到了斯林格斯,她滿臉倦容,原來當天她并沒有等到女兒的到來,趕回來時王婕的課已經開始了,不想打擾的她于是在門口站了半個小時。王婕莫名擔心起斯林格斯,她不知道斯林格斯的女兒為什么沒有來,她能夠感受到斯林格斯的失望。
巨大的好奇心讓王婕通過監獄方拿到了斯林格斯女兒的聯系方式,原來這段時間她的女兒結交了新的男朋友,她不想讓男朋友知道她有一位囚犯母親,于是狠心地沒有去探監。王婕告訴她母親的失望,母親是囚犯是她不能改變的事情,她應該告訴男朋友自己作為女兒探望母親是天經地義的。
回到辦公室,王婕滿腦子都是斯林格斯在會客室翹首以待的情形,一段清晰的曲目在她的腦海里升騰起來,她當即打電話給朱宜,講述了自己的想法。很快,以斯林格斯為藍本的歌劇《It Rained On Shakopee》(下起了雨的沙科皮)被創作出來。這是一個關于母親節的故事,有一位囚犯已經做了媽媽,每年母親節她的女兒都會來監獄里看她,可是有一年的母親節天在下雨,她等啊等,女兒沒有來。
歌劇被創作出來后,王婕開始籌備歌劇演出,斯林格斯找到王婕,希望飾演歌劇中的這位母親。為了讓斯林格斯聲情并茂地演繹歌劇中的母親,王婕給她找來了專門的指導。讓王婕感動的是,斯林格斯并不需要太多的指導,她就能將歌劇中的母親飽滿的情感演繹出來。一個月后,歌劇在監獄里演出,王婕通知了斯林格斯的女兒,妙曼的旋律中,所有人都感動得潸然淚下。
歌劇在監獄演出成功,王婕希望原班人馬能夠到歌劇院演出一場,當王婕向監獄方提出自己的想法時,監獄長懷疑地看著她:“這樣行嗎?會有人去看嗎?”監獄長不支持,更大的阻力來自州政府的不支持。為此,王婕拿著歌劇在監獄演出的視頻四處游說,當看到歌劇謝幕時大家紛紛淚目的情景,州政府最后簽發了同意書。
演出當天,盡管沒有怎么宣傳,上座率還是超過了平時的演出,連王婕自己都意外,因為這是她學習古典音樂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盛況。“我以前覺得囚犯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好像只能被看作囚犯。但是當我進去,到他們中間,我覺得他們可以變成任何一個人,有求知欲,有普通人的情感。我想,如果他們從小能得到好人、善人的理解,或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歌劇成功地演出后,王婕接到了佐治亞州男子監獄——沃克監獄的邀請。第一次表演后,一個囚犯聽完產生靈感,回去畫了張油畫。王婕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所犯的罪行。第二次表演時,他又畫了一幅畫送給王婕。演出完,囚犯們一個一個上來排著隊跟王婕握手,輪到他跟王婕握手時,他把畫遞給王婕,一句話也不說,就是默默地看著她。
兩幅畫一幅是抽象的,另一幅是半抽象的,畫的都是看上去像個快要被吞掉的、坑坑洼洼的月亮。難以想象看上去非常正常,沒有任何暴力傾向,而且畫畫水準這么好的人會無緣無故地把給他加油的菲律賓移民一槍打死。這個問題王婕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通,她只好將兩張畫放在衣櫥里,心情煩悶時她就把畫拿出來靜靜地凝視一陣。
時至今日,王婕依然在監獄教學音樂,她漸漸開始意識到,其實人和人之間太多心里的東西是相通的,只能用語言交流難免會積累障礙,這些相通之處可能會被鎖在肋骨后面,突然有一天醒過來,自己都不知道鑰匙丟哪兒了。她學習古典音樂,母語是藝術,必須探索別人肋骨后面被鎖住的、難言的東西。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