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盾的大自然仙境

⊙ 文字_劉元舉

譚盾是一個現象級的作曲家。他的疆域早已跨出國門，從屬于世界。他的雄心，也絕非地域概念。他不囿于當下，而是穿越于上下數千年，縱橫于上天入地的仙神之境。

對于譚盾的作品，我有幸從國內聽到了國外，始終感覺他的音樂，長著一雙強勁而柔韌的翅膀，猶似《臥虎藏龍》的人物在竹林梢上的騰云飛翔，飄渺之間，幻化出仙神之境。他的音樂總是會讓你感覺新奇，從遠古到當下，一路追逐。

在廣州，我聽過他的《霸王別姬》，王羽佳的鋼琴魔指，著名梅派青衣肖迪臺上漫舞虞姬，進行超時空的音樂對話，在交響樂強大聲浪的烘托下，創造了獨特的藝術形式與獨特的音樂語言。

在深圳，我聽了《譚盾與莫扎特超越時空“對話”》，譚盾指揮深圳交響樂團，演出他的《節日慶典序曲》、鋼琴與京劇青衣雙重協奏曲《霸王別姬》與莫扎特《豎琴與長笛雙重協奏曲》對應演奏，印象深刻。

在香港，我聽了他的《敦煌·慈悲頌》，隨他穿越歷史，穿越大漠。他用西方交響樂的技法詮釋敦煌千年回響，將唐朝藝術鼎盛時期的大國風貌以樂曲形式呈現開來，以通天貫地的氣勢，穿透靈魂，震撼全場。

譚盾

在華盛頓，我聽了他的《三重協奏曲》。這是著名的武俠“電影音樂”（《英雄》《臥虎藏龍》《夜宴》）的組合嘗試，譚盾指揮，聶佳鵬演奏大提琴，朱丹演奏小提琴，還有鋼琴，三件樂器與深圳交響樂團的聯袂，讓他的作品又一次“花樣翻新”。

即使在新冠疫情期間，譚盾的音樂翅膀也仍然翱翔在千年古國神韻之中。他以武漢十二鑼的渾厚音響，再度將東西方文化與現代科技結合起來，隔空傳遞：云中音樂會，引來世人一片驚嘆！

2020年5月1日，在深圳南山流行音樂節上，我又一次見識了譚盾的新作品：《大自然的祈愿》、有機三部曲《水樂》《紙樂》《垚樂》的線上音樂會。譚盾激情現身南山體育館，指揮深圳交響樂團。開場為《大自然的祈愿》，合唱由深圳歌劇舞劇院的合唱團出場，其場面之精彩，不禁讓人嘆為觀止。

南山音樂會

有機三部曲：《水樂》，水在說；《紙樂》，紙在歌；《垚樂》，各種陶土制作的民樂在吹在敲在奏。這是一次發現和開掘大自然各種聲音寶藏的歷險之旅，可下五洋，可上九天，可蹚九十九條河，可翻越九十九座山。其實，譚盾大師的本事在于“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是造化，是圓融，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法無定法。“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卦，變幻莫測，卻又文脈清晰，織體完整。

駕輕就熟，胸中自有陳兵百萬。掌中乾坤，紙間歲月。讓人大開眼界的是，一盆水中盛有日月星辰，天相奇觀，靈光萬千；一張紙中裹挾著風雨雷電，萬千氣象。那是一張賦有生命的紙張，蒙在臉上，是臉譜抑或面具，扯拽手中，就成了一種樂器。一堆破紙箱子也是樂器，敲打出架子鼓般的瘋狂，音色卻是從沉悶中敲出悲喜，從凝滯中敲出歲月。一把紙傘開合之間，不僅張弛有致，節奏、韻律、和聲，三者有機，融會貫通，穿越千年時空，跨越東西方文明。那個高掛大廳頂棚、披垂而下的長幅紙張，就是一件橫空而出的樂器。它在抖動時，既有推波助瀾的海觀，又有云起云飛的天象，其飄逸的神奇，可讓人聯想到馬爾克斯筆下的魔幻飛毯。

01 《水樂》打擊樂手林喆

02 《垚樂》笙演奏家張夢

03 《紙樂》打擊樂手榮辰初

我感嘆兩位來自上海的打擊樂演奏家林喆（《水樂》）和榮辰初（《紙樂》）。兩位仙女，穿著一樣，妖冶相近，巫女一般，竟一時令我感覺她們就是兩人合一，羽化為仙。林喆在戲水樂章中，就是水中幻化的精靈；榮辰初在玩紙的樂章中，是紙做的巫師，就連她的披肩長發都是演出的一部分，在雨傘開合之間，長發也有節奏和韻律。她在深圳交響樂團的樂隊之間往來穿梭，忽爾讓水動情，忽爾讓紙撒歡兒。她操作著各種不是樂器的樂器，得心應手，隨心所欲，無所不能，狂歡，極致，雜而不亂，狂而不癲。各種水音，各種紙響，無不與深圳交響樂團的樂隊合轍押韻，奇音異響，恰到好處地融入交響之中。

榮辰初說，這一切都是按著譚盾大師的理念，萬千奇妙音色都在他的指揮棒下操作。即使上天入地，翻江倒海，也絲絲入扣地被大師指掌收攏。法度高妙，法術無邊！這種極富想象力的聲音開發、樂器開發、交響組合織體，在《垚樂》的陶管、塤的吐納中，在三組陶罐的打擊樂中，在譚盾大師華麗轉體一圈、兩圈，直到六圈的魔幻中，你會被指揮家手中的魔杖定住：你需要好好地想一想，這是怎么開采出來的聲音，怎么調動全場情緒的。“紙”在訴說時，每個臺上樂手都在翻譜。翻譜是動作，也是與紙張的合唱歌詠。這讓我聯想到2018年春節在肯尼迪藝術中心的舞臺上，譚盾大師指揮《鳥樂》時，讓全體樂手同時打開手機，高擎起來，讓手機加入交響樂中。你不能不驚嘆他的創造力和想象力！

譚盾面前似乎是一座大山，那里面蓄滿了發聲的元素。一鎬刨下去，開采出的任何形狀的石料，都是寶貝，都能被他拿來砌筑他心中的拱券……那是拱券，也是彩虹。一切皆緣，一切隨緣。

《水樂》和《垚樂》我此前領教過，唯《紙樂》這次是第一次見識，大開眼界。其實，我是孤陋寡聞的，早在2003年10月，《紙樂》便在洛杉磯迪士尼音樂廳落成開幕式上舉行了世界首演。同年，譚盾被美國音樂協會授予2003年度“最佳作曲家”，后來還被鳳凰衛視等全球十大華文媒體評為“2006年度影響世界的十位華人”之一。

譚盾出道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1996年，譚盾的作品《馬可·波羅》受日本作曲家武滿徹提名獲加拿大格蘭·格德音樂獎。次年，他的《交響曲1997：天·地·人》和《鬼戲》兩張專輯發行。兩年后，譚盾憑歌劇《馬可·波羅》榮獲格威文美爾作曲大獎。到了2000年，他為武俠電影《臥虎藏龍》作曲配樂，斬獲2001年第七十三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音樂獎、比利時佛蘭德原創音樂獎、美國洛杉磯影評人大獎和中國臺灣金馬獎，并于2002年獲得第四十四屆格萊美最佳電影原創音樂專輯獎……這真是中國作曲家登頂珠峰第一人！

可貴的是，他并未就此停止探索創新的腳步。他仍然昂首勘探，踏破青山人未老。

格局，總是與見識相輔相成的。譚盾的格局之大，可以從他不斷出新的作品中窺見一斑。幾十年來，他始終在追求“四最”——最新、最美、最奇、最廣（最廣，是指傳播受眾面）。

據悉，這次南山體育館音樂會，免費直播，當晚受眾已達三百多萬。

人們驚嘆譚盾先生的非凡創造力：他并不是單純為了出新而玩新花樣，他也絕非在形式上耍“花槍”。他深諳古典音樂之精髓，深潛華夏千年文化之底蘊，這樣才能夠將二者恰到好處地結合起來。這從他在《垚樂》的后半部，由馬勒那真正古典的經典韻味一下子反轉到中國的京劇腔調便可見一斑，簡直驚若天人。

譚盾是個具有哲學體系的聲音建筑大師。他不僅虔誠恭敬老莊，欽佩梭羅、愛默生，也形成了自己的大自然學派，并適時砌筑了古堡，建造了神殿。他還熱衷于打造一座高技派的輕質靈透的玻璃幕通天塔。這位已經榮膺“法蘭西共和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和格萊美大獎的作曲家、指揮家，下一步，還將拿出什么樣的新作品呢？

世界在期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