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董立勃無疑是當代軍墾文學的重要代表作家,憑借《白豆》《白麥》《燒荒》《烈日》《流沙如水》《暗紅》等長篇小說堅持對墾荒的敘說,成為墾荒敘事中成就最高、最專情和持久的一位作家。因此,我們選擇董立勃及其小說作為墾荒敘事的研究對象,探究墾荒敘事的當代特質。
一、文化原型與“剛性”地域精神
關于董立勃的墾荒敘事,主要研究集中在政治、婚姻、暴力、人性的文本主題、悲劇意識產生的社會意識形態(女性主義批評、社會歷史批評、戰爭文化心理)、詩化和戲劇化敘事幾個方面,卻忽略了形成董立勃墾荒敘事的“文化基因”。新中國成立后成立的兵團勞武結合,本身也是一個軍事建制,與歷史中軍事性屯田有著相似的性質,是歷史名稱的沿用和兩千年屯墾歷史的繼續,其文化基因來自西漢以來的屯墾文化。對董立勃小說如果僅僅關注當下空間化的屯墾文化,遺漏屯墾文化的歷時性發展,不能把握文化基因對文學的影響,將有礙于揭示董立勃小說的文化實質。董立勃作為地道的兵團人,深受兵團屯墾文化的耳濡目染,屯墾文化隱藏于作家的潛意識中,并表現在作家的性格、氣質和小說創作中。因此,對墾荒敘事“文化基因”的探尋顯得尤為必要。
墾荒敘事的“文化基因”源自屯墾文化,《漢書·西域傳》中記載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遣軍屯田,以鞏固國防,防御匈奴的侵襲為主。屯墾是西漢實施的抵御匈奴、治理邊疆的良策,即“屯墾戍邊”,征戰遠涉的軍隊自己養活自己,“西漢和東漢在西域的屯墾,有相同的方面,都是屬于軍事性的屯田,目的是為了保衛西北邊防,解決官兵的軍糧”。①魏晉南北朝時期戰亂頻繁,中原多事難民流入西域,各朝都比較重視屯墾,把屯墾視為解決軍需、恢復經濟的良策。唐朝屯墾更是發展到了一定的規模,設置了都護府等管轄組織,有大軍萬人、小軍千人從事農業和畜牧業生產。元明時期的屯墾規模遜色于唐朝,但延續了屯墾“強兵富國”的宗旨,在原來的基礎上逐漸完善了軍屯制度,屯墾文化的軍屯模式沒有改變。到了清代,屯墾的種類增加了民屯、犯屯、回屯、戶屯、旗屯5種,屯墾人口數量激增,挑戰也更加嚴峻。內部鎮壓西域叛亂,外部抵御英、俄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危險,屯墾進入高潮。清政府整頓屯墾軍隊、治理屯墾農業、擴大農墾規模、改進屯田技術,并在新疆建省。民國時期新疆的政治、軍事、外交環境仍然不容樂觀,楊增新主政時把“開渠墾荒”作為新疆的要政,安置無業游民、穩定社會秩序,最主要的是解決了軍糧的供應問題。歷代歷朝為了維護中原的安定,出于政治考慮,實施屯墾西域的舉措,具有鞏固國防和促進生產的作用,屯墾文化中隱射出強烈的“軍隊文化”性質。“軍隊文化”性質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人民解放軍進駐新疆。1954年12月5日,成立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成為了一支保衛邊疆、建設新疆有組織的生產部隊,標志著屯墾文化進入到更高的發展模式。因此,帶有軍隊性質的屯墾文化可看作是墾荒敘事的文化基因。
屯墾文化在屯墾人的集體意識中,帶有顯著的軍隊管理模式、思維習慣、價值理念。早在《后漢書·班超傳》中就記載了東漢時期班超在伊吾盧屯田,清晰地敘述了漢朝軍隊的屯田過程以及同匈奴的對峙和戰爭。歷代的屯田不是單一的管理良田、駐守軍隊,還面臨著戰爭隨時可能會發生,此時的屯墾文化,已經明顯不同于中原農耕文化的保守性和溫和性,顯示出了“剛性”的軍隊文化。兵團秉承歷史,依然履行勞武結合、屯墾戍邊的職責,從建制序列和機構設置上區別于當代的農墾,成立初期,平叛了新疆殘余軍匪和叛亂紛爭,是國防軍的后備力量。兵團事業被視為軍墾事業,兵團人被稱為“軍墾戰士”。新疆的兵團有歷代屯墾文化的積累和積淀,成立最早,保留至今,兵團可被視為新疆特有的軍、政、企相結合的行政區劃單位。作為一種組織明確、紀律嚴明的軍隊管理方式,軍隊性的屯墾文化傳承歷史,以吃苦耐勞、剛強堅韌、嚴守克制的“剛性”地域精神有效地維護了邊疆的穩定,是地域性精神傳統因子潛隱在墾荒者意識中的文化原型。作為在兵團出生、成長的作家,董立勃的心理、意識結構層面上,有明顯的“剛性”地域精神。
董立勃的故事都發生在下野地,《天邊的炊煙》以第一人稱敘述,按照時間順序敘述了“我”在下野地的經歷,每一人生階段的經歷都能在他的其他小說中找到相應的情節,帶有很強的自傳性質。屯墾文化亦軍亦農,槍支是實施戍邊任務的保證。董立勃毫不掩飾對槍的喜愛:“天下的男孩子都一樣,槍是他們生命中最早熱愛的一種東西,那種圓形的堅硬,那種噴火的炸響,那種無堅不摧的殺傷力,恰恰體現了他們不曾意識到的來自本能的渴望。”②因為大胡子讓作者放一槍的承諾,董立勃夜里興奮得睡不著覺,喜歡槍,也崇拜大胡子耍槍的英武、力大無窮的勇猛,青睞剛烈氣質的硬漢。董立勃將“剛性”精神投注到小說中的人物,肯定男性形象持刀耍槍,歷經生死百戰,具有剛烈、不屈服、不柔和的行事風格。《白豆》里的老胡為了申冤,越獄前往誓師大會,誓死捍衛自己的清白,不為老羅為首的權力、組織壓迫所折服。到了《白麥》,老胡重獲自由,仍然希望老羅能給他賠禮道歉,將他的“反革命”帽子摘掉。《流沙如水》里的居樁用生命守護原始樹林,不顧安危,阻止墾荒者砍伐原始樹林,頑強抗爭著。《烈日》中面對森嚴強大的權勢,吳克沒有妥協讓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以跳崖的方式宣告自身的頑強、對愛情的忠貞。董立勃小說認可的男性,性格中具有的剛硬、堅韌、有骨氣的氣節,與“剛性”地域精神相契合。
二、“剛性”的女性與敘事情節
董立勃的墾荒小說,主要書寫了女性的愛情、婚姻悲劇,書名《白豆》《白麥》《米香》《青樹》等即可看出是以女性的命運為描寫對象的,正如他自己所說:“小時候,母親下地干活,老把我帶上。地里干活的,女人多,男人少。女人就很厲害,什么話都說,什么玩笑都開,男人和她們斗,全都敗下陣來。新疆開發了好多荒原,灑在上面的汗水,有一大半是女人的。”③可以看出,董立勃對荒原上的女性充滿了贊美之情,認為荒原上的女性能夠媲美男性,甚至比男性更加堅強、能干。董立勃心理、意識中的“剛性”地域精神,對剛烈氣質的青睞,在賦予理想中男性人物形象“剛性”氣質的同時,對欽佩的女性人物塑造也加注了“剛性”氣質。評論家雷達曾指出:“白豆這個女人已溢出了我們的日常經驗,她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婦,而帶有明顯的‘農墾兵團特性。她身上逆來順受的東西自然也有,但骨子里卻有了反抗性、不妥協性。”④而反抗性、不妥協性正是“剛性”氣質的表現,地域精神在人物身上的集中投射。
董立勃小說中的女性往往是情節發展的推動力,“剛性”氣質的女性性格棱角分明,對情節的形成和發展又有更大的塑造空間,同時潛在地形成了他的敘事策略。有人說董立勃很會講故事,戲劇化的情節及突變模式,使敘事更加緊湊,增加了故事的可讀性,小說別具一格。然而,“敘事作品的靈魂并非情節,而是思想品性(它通過人物塑造、行為動機、描寫及議論所構筑的語言加以表達)。情節僅僅是不可或缺的軀殼,只有賦之以人物和事件的血脈,它才能夠創造出必要的、可被賦予生命的黏土”。⑤董立勃小說情節突變亦可說是通過人物性格和精神氣質的呈現來推動的,特別是作者塑造的“剛性”女性,她們的“剛性”氣質是情節發展變化的基礎,可以理解為董立勃的敘事策略。
女性“剛性”氣質的推動首先表現在暴力情節的生成上。關于董立勃小說的暴力情節,在他的長篇系列小說中都有類似的重復,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女人不愿意嫁給一個男人,不愿服從指配的婚姻。這個男人便以強暴的方式占有了這個女人,最終釀成了悲劇。董立勃筆下的女性并不是順從、柔和的女性,作者有意把她們塑造成剛強、堅韌的女性,如《烈日》里的梅子多次拒絕老朱的追求,遭到老朱的強暴,失身后的梅子遭遇了佟隊長的拋棄,梅子堅決不接受湊合的婚姻,面對老馮的虎視眈眈和再次失身的危險時,她表現出剛強的一面:“姓馮的,你不要像《白毛女》中的黃世仁那樣,把我逼得跳河呀!”她寧愿犧牲也要捍衛愛情的尊嚴,顯示出女性剛烈的一面。《烈日》中雪兒最后也是因佟隊長威逼、脅迫和關押、拷問,選擇和愛人吳克以跳崖的方式保護了愛情。正是梅子、雪兒剛烈的性格,使暴力情節的發生成為可能。《簫與刀》里老班長在和木子成婚當夜身亡,木子成了可疑兇手,遭到關押、拷問、威逼等暴力傷害,無法接受莫須有的罪名,以自盡的方式表明了心跡。梅子、雪兒、木子面對強加的感情、受脅迫的處境,憑“剛性”的性格頑強抵抗,硬碰硬的方式注定了會發生暴力事件。暴力事件既造成了女性的苦難經歷,也引發了小說敘事對苦難的思考。何英評價:“董立勃的故事實際上都是關于苦難的寓言,和余華《許三觀賣血記》的苦難不同,許三觀、許玉蘭放棄了人的尊嚴,生活的展開更像是本能的生存游戲,面對永不停止的災難,只有忍耐、承受和自我消解,是中國人忍耐極限生活的精彩演繹;而白豆們從一出場就樹立了自己的尊嚴,白豆們被賦予了可貴的主體意識,這種主體意識是她們勇于與命運抗爭,并不斷受難的直接原因。”⑥把白豆們的主體意識歸為“剛性”氣質催化下的不服軟更為妥當,剛烈的性格導致白豆們不斷受難。
三、威嚴的倫理規范與敘事倫理
“剛性”的地域精神對董立勃創作的影響,不只表現在他塑造人物形象時加注的“剛性”氣質,即書寫的人物性格和精神態度方面的剛烈、不服軟,在作品的價值標準、倫理規范上,嚴守克制的“剛性”地域精神也有深刻的體現,表現為一種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前面討論過董立勃小說中的女性因為具有剛強的性格和尊嚴,生成的主體意識使她們同遭遇的權力、組織、命令相違背,經歷了不幸的磨難,其中的權力、組織、命令代表了軍事倫理的規范形式,是軍隊式“剛性”管理的權威化顯現。突破作家性別意識,從軍隊式管理下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解讀董立勃的小說,會更加貼近作者的創作根源。
“組織”,是董立勃小說出現最多的詞眼。組織代表了權威,軍隊式“剛性”管理在組織制度上,“就是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組織,一切行動聽指揮,各級職責明確,組織管理嚴密,從而形成一個嚴密的組織機構和協調的內部關系”。⑦組織規范農場男女兵的道德和行為,是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最核心的實施單位。董立勃小說中女性的婚姻首當其沖受到了威嚴有序的倫理標準的干預。《白豆》里婦女干事吳大姐代表組織出面,給老兵找老婆。起初讓白豆在老胡和老楊之間選一個,當白豆情屬老胡時,妻子去世不久的馬營長看上了白豆。吳大姐又代表組織希望白豆能嫁給馬營長,白豆左右為難。白豆的姐妹白麥分在了城市,但也難逃組織指定的婚姻,在給白豆的信中說道:“她一點兒都不想結婚,也不想嫁給這個男的,這個男的大她12歲,有一只眼睛還瞎了,可她沒有辦法,組織出面了,她不能不聽組織的。”聽命、服從于組織是兵團農場體系中每個成員必須遵守的,組織具有最高決定權。白豆們雖然身為普通人,但在兵團社會建制中,半軍事化的管理無形中控制了每一位農場職工,組織的觸角毫無顧忌地伸展到了婚姻,用“剛性”(不易改變、服從命令)的軍隊管理方式對待女性。結婚有組織安排,明顯地顯示了兵團農場帶有軍隊嚴格的管理理念和倫理規范。
由于兵團建制的特殊性,軍隊文化理念中的集體主義思想滲透下野地,處處流露出革命的情懷,墾荒亦是投身革命。與內地農民以家庭為主的生產模式不同,下野地的墾荒者過著集體的生活,同住地窩子,同吃一鍋飯,一起下地干活,干農活、搶收割時有幾天幾夜不休息的大會戰,“基本保持著軍隊的編制,吃喝穿衣等大小事情都由公家安排”,個人的問題也是集體的問題,組織會出面干涉、處理個人問題。《米香》里的米香未婚懷上了許明的孩子,許明不承認和米香的關系,堅決地否認孩子是自己的,吳場長說:“在我們下野地,在我們革命隊伍里,弄出一個私生子來,這算個什么事?我們大家臉上也都不光彩。”下野地為此專門開會討論這個事,就怎么處理米香未婚先孕紛紛發表意見,米香的事情被放大擴散,最終決定讓米香打掉孩子。在集體主義思想的價值觀念中,針對一切違背集體主義原則、損害集體名譽的行為,組織的處理方式是剛性管理,不徇私情,不講情面。《燒荒》中為了開墾更多的荒地,盤陀決定燒掉牧民的大草灘,即使明了牧民對我們真好,也不能阻止盤陀的燒荒計劃。盤陀認為燒荒是為國家戍守邊疆,與國家利益相比,個人流血犧牲都是應該的。最終牧民的大草灘被燒了,牧民告別了游牧的生活,蓋起房子定居在了農場。強制性燒荒、強迫米香人流都是在集體主義價值觀念的束縛下,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作用的結果。
半軍事化的兵團下野地保留了軍隊管理方式,組織建制、規章制度、原則態度都有嚴格的標準,是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在實施的過程中并不因人意志的轉移而改變。權力、組織、命令對白豆們的強制,正是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對墾荒者思想意識、價值觀念、行為處事、生活選擇的嚴厲要求,代表權力中心的組織所下的命令具有強制性效果,如同“剛性”的規章制度一般,在具體生活中與大量外來女性原有的倫理意識相沖突,造成女性受害的局面。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作為董立勃小說的敘事倫理,在看似簡單實則巧用敘述策略的精心構架中,將人物與屯墾文化威嚴有序的倫理交織建構。顯然董立勃敘事不單在講故事,而是把人物的經歷和經驗世界變成倫理事件,給我們提供一種在世的方式和價值思考。
董立勃充滿力度的墾荒敘事與同類別的墾荒書寫有所區別,他從屯墾文化原型中獲得精神維度的影響,軍隊性屯墾文化及“剛性”地域精神形成了他的小說敘事獨特性,簡化人物性格,塑造鮮明的“剛性”女性促成敘事情節的發展和變化;借助威嚴有序的倫理規范建構敘事倫理,并用反諷的修辭形式深化批判的力度,向接受者提供在世的思考。董立勃的敘事做到了來自屯墾文化、深入屯墾文化的力度,摒棄歌頌、贊美、豪情壯志的大而化之的書寫,賦予墾荒敘事充滿力度而不流于浮表的特質,也賦予當代漢語文學獨特的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①張友德:《新疆農墾經濟概論》,新疆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1頁。
②董立勃:《無邊的炊煙》,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
③董立勃:《我的荒原與小說》,《文藝報》2013年第4期。
④雷達:《擠迫下的韌與美:讀<白豆>》,《當代》2003年第3期。
⑤[美]羅伯特·斯科爾斯、詹姆斯·費倫、羅伯特·凱洛格:《敘事的本質》,于雷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51頁。
⑥何英:《董立勃現象及其小說的美學特征》,《紅巖》2004年第6期。
⑦李寶忠:《中外軍事制度比較》,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