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劇圓桌會議：如何看待兒童劇對處境不利兒童的影響

文化平權：將戲劇帶給更多有需要的人

兒童劇導演，臺灣偶偶偶劇團團長 ? ?孫成杰

以往，我們將處境不利的兒童稱為弱勢族群，例如經濟層面的弱勢、地理位置層面的弱勢（城鄉差距）、文化層面的弱勢（例如從欠發達地區移居到發達地區的居民及子女，或是不同文化的族群等）、身體上的弱勢（例如身體障礙兒童等）。這些群體接觸文藝活動的機會較少，有些甚至因為身體等問題無法參與正常的文藝活動。

因此，為保障與維護文化多樣性發展，社會鼓勵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交流、開放及合作等。于是，各單位積極開展文化平權活動，例如藝術下鄉演出，讓偏遠地區的居民可以欣賞音樂、戲劇、舞蹈等演出活動。此外，還開展相關系列活動，通過文藝交流的方式介紹各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而其中最為特別的就是引導身障兒童走進劇場欣賞戲劇、舞蹈的演出。

如何讓聽障與視障學生無障礙地走進劇場看戲？能為視力及聽力缺損的學生服務，讓他們享受偶劇演出是一件深具意義的事情，偶偶偶劇團有幸參與了這項活動。我們需意識到這是一項具有專業性的服務，不是任一劇團能夠單獨執行的，因此我們與口述影像發展協會的專業老師在演出前6個月就開始著手準備了。首先，我們需討論給學生欣賞的劇目，然后由劇團提供演出的影像、劇本、劇照等資料，讓口述影像的老師們在了解劇情及表現方式的基礎上擬出專業的講稿。講稿內容除了敘述舞臺上的演出動作外，還要能精準地敘述演員或劇偶的姿態，甚至情境的描述等。講稿內容也必須與劇團確認，以確保能正確傳遞劇情及其試圖表達的內涵。此外，這些老師們還需讓敘述的內容與舞臺上的表演同步，這對口述的字數與速度的要求都具有一定的挑戰。

不僅如此，我們還制訂了相應的藝術體驗課程，供學生在看戲前增進對戲偶的感知和了解。該系列課程的設計和執行共由三個單位負責： 偶偶偶劇團、口述影像發展協會與啟明學校。經過前期對場地的勘察、思考和設計課程內容、志愿者的前期訓練，到對學生狀況的模擬、流程確認等環節的落實，大家花了許多心力去討論與執行，希望能帶給學生最好的藝術體驗。

這次學生們欣賞的劇目是改編自安徒生童話的《皇帝與夜鶯》，該故事有兩個重要的戲偶：用執頭偶演出的小皇帝與撐竿偶演出的夜鶯。為了讓學生們近距離接觸偶戲，劇團特別制作了5個替代用的戲偶，供學生接觸、了解戲偶的構造，并學習操作的方式。面向聽障學生與視障學生的課程也分開設計，視障學生的課程偏重觸摸、聆聽等體驗活動，例如在讓學生聆聽夜鶯的聲音后，再聆聽劇中象征夜鶯的音樂與旋律，比較二者的差異與關聯性，我們還運用替代的戲偶擺弄出各種姿態讓視障學生觸摸和感受。

聽障學生除了接觸戲偶之外，還進行了簡單的戲劇活動。 首先，幫助他們了解整個故事內容和戲偶操作的方式，接著讓學生們感受節奏的韻律，跟著節奏做肢體律動。老師在示范戲偶的操作后，再將替代的練習偶給學生探索，在這個過程中，老師會給出指令讓學生擺出相應的動作，例如生氣、開心或害怕等。最后讓戲偶隨著音樂節奏“跳舞”，整個活動下來，學生接觸戲偶的興奮表情讓大家覺得一切辛苦都值得了。

經過前期的體驗課程，學生們終于要進劇場了。在劇場座位的安排上我們也做了諸多考量，為了給觀眾帶來更完美的“觀賞”體驗，我們特意劃定一個區域讓學生們落座，以免干擾其他觀眾。此外，聽障學生需要佩戴耳機設備并由專人引導入座， 因此劇場特意提早半小時開放，讓他們進場佩戴設備并進行測試，確保大家都能清楚地聽到口述老師的聲音。演出過程中，兩位口述老師輪流為學生敘述舞臺上的表演。舞臺側邊也架設了投影幕，同步投影臺詞以便讓聽障學生了解劇情對話，投影設備的架設位置也必須考量以不干擾一般觀眾欣賞為主。

我從側舞臺觀察學生的反應，看著他們的表情隨著劇情的起伏變化，心中真的很感動，將近一年的準備就為了這一刻，相信此次的文化體驗能豐富他們對世界的感知和認識，為他們的生活增光添亮。文化平權活動才剛起步，能夠做的事情還有很多，相信這樣的經驗能對照顧弱勢群體在文化方面有更多的幫助。

不奢望被治愈，而是體會尋常

——給特殊需要人群的劇場

明日藝術教育項目發展主任，嬰兒戲劇研究員 ? ?陳 ?岑

安全空間（Safe place）藝術節

安全空間（Safe place）藝術節是在自閉癥治療和兒童風險協會研究中心的主持下運營的，該中心由臨床醫生、職業診所、心理學家等為項目提供戰略和專業指導，針對所有認知差異的孩子量身定制面向世界的藝術和文化。它于2018年創建，藝術節的創建人是Or Alterman ?Barnea（社會企業家和自閉癥孩子的母親）和Sharon Gavrielov（劇院創作者）。

2019年，她們在西班牙藝術節上的分享，為我打開了兒童劇的新視角。我不僅開始注意到特殊兒童的境遇，也重新思考普通孩子與藝術之間的關系。分享的過程中，兩位創始人通過視頻呈現了自閉癥孩子在自然狀態下的感受：大屏幕的燈光忽明忽暗飛速閃爍，像在喧鬧的舞廳一般，音響的聲音忽大忽小，大的時候感覺像在爆破，瞬間停止，又瞬間開始，這一切都讓人感到無比暴躁和難以忍受，而這正是自閉癥孩子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真實世界。

自閉癥孩子和我們的感受是如此不同，因此，標準的劇院和藝術場所對他們而言是一個非常不適的地方，存在著很多不可控的刺激因素，比如黑暗的環境、嘈雜的音樂、突然的噪音以及陌生的人群和場所等。他們往往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中長時間保持安靜，這些都給他們走進劇院、欣賞戲劇帶來了一定的阻礙。

基于特殊兒童的需要，人們開始探索一種適合特殊人群欣賞的戲劇——放松演出（Relaxed performances）。顧名思義，這是一類經過特別改編的現場演出，在表演中，劇場的燈光不會像往常一樣突然熄滅，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完全打開，這樣也避免了頻閃照明。劇場的音樂也傾向保持較為舒緩地播放，不會出現特別響亮或突然的聲音效果。創作者們會讓觀眾在看劇的過程中保持非常放松的狀態，這類型的劇通常適用于患有自閉癥、感覺交流障礙或學習困難的人。

通常，劇場還會為特殊兒童提供一個“放松區”，當觀眾感到不適時可以隨時進出，而且這類演出通常都有專業人員向劇院工作人員介紹如何幫助有特殊需要的人群。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類演出中，觀眾發出聲音、大聲喊叫或出現煩躁的情緒和行為等都是被允許和接受的，因此，觀眾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中放松自己，不必擔心給他人帶來困擾。

不奢望被治愈，而是體會尋常

放松戲劇對自閉癥兒童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對廣大家長和孩子而言，它更像是提供了一個舒適的、放松的空間，讓孩子和家長在這一段時間內體會尋常生活的美好。安全空間的創建人告訴我，他們希望可以把握好藝術和教育之間的這條線，雖然這是一條很淺的線，但他們試圖不去跨越。因為放松戲劇既不是治療劇也不是教育戲劇，而是營造一個安全空間，讓觀眾體會做一個普通人。

如今，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將這類演出提供給有特殊需要的觀眾，以色列的安全空間藝術節和西班牙的藝術節都在將更多適合的劇目改編為“放松演出”。創作者們會針對作品的特點，對演出和劇場進行不同的呈現。有的會對演奏進行技術更改，包括將配樂調整為更安靜的音樂，降低響亮或令人驚訝的聲音效果，燈光上避免頻閃照明等。 這樣可以讓孩子們盡量不被干擾，尤其是嘈雜的聲音、人群或他們認為令人恐懼的事物。

在安全空間藝術節上，演出前觀眾會收到詳細的劇目介紹以及與劇場有關的資料，包括劇場設施的圖標介紹、劇情的圖標介紹等。每場演出都會將表演中出現的元素清晰地標注出來供觀眾選擇，比如：音樂是否輕柔、燈光效果是否昏暗、是否會出現激烈的動作表演等，觀眾可以根據自身情況選擇自己可以觀看的演出。此外，還會提供不同顏色的通訊貼紙、壓力球、隔音耳機等為觀眾提供服務。最讓我觸動的是情節提示圖示，對劇場會發生的事情進行簡潔明了的標注，我覺得，這不僅僅是對于有特殊需要的人群，普通孩子不也需要這樣的提示去平靜地面對世界嗎？

與普通演出相比，最不同的是，藝術家和觀眾都知道任何舉動在這里都是被允許的，輕松演出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給家庭一個放松的自由空間，讓孩子和家長從平常的生活環境中脫離出來。日常生活中，很多孩子或許都不能自主地靜坐5分鐘，這些問題往往給家庭成員或者其他人帶來困擾，但他們在劇場第一次感受到做自己是不會被人討厭的，父母也終于不用處于過度保護孩子的狀態，不必一直關注、滿足孩子的特殊需要。對于這些家庭來說，當他們看到孩子在現場的表現和反應時，是非常震驚和感動的。在這里，藝術再一次架起了不凡與平凡人之間的橋梁，讓彼此去體味尋常的美好。

放松戲劇：

讓每個人都擁有享受藝術的權利

以色列安全空間（Safe place）創建人，劇院創作者 ? ?Sharon Gavrielov

陳 ?岑 ? ?整理，譯

每個人從出生伊始都不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缺陷。有的是肢體方面的缺陷，比如視覺障礙或聽覺障礙，有的則是自閉癥、孤獨癥等隱性的缺陷。自閉癥根據個體發展的程度又可劃分為不同的情況，較為嚴重者很難與他人正常交流，這對他們融入社會造成了阻礙。但是，有關研究證明，經過矯正的兒童很大程度上可以在未來更好地貢獻社會。

最初推動我踏入戲劇之路的契機緣于自己身份角色的轉變。成為一名母親以后，我的生活軌跡開始發生變化，因為我不再愿意被別人安排時間。本著多年來對繪本和戲劇的熱愛，我開始去幼兒園給孩子講故事，孩子們非常喜歡我用偶等物品演繹故事，慢慢地，我逐漸將它看作自己的事業。我的丈夫是一位演員，我們經常從生活中尋找有趣的故事進行戲劇化的加工和演繹，于是我們開始創作第一部兒童劇，從最開始只在幼兒園演出，慢慢去到不同的演出場所，最后去往不同國家，直到如今我們仍在演劇。

一次和朋友的相會，讓我開始將目光關注到特殊兒童對兒童劇的需要。2017年，朋友奧（Or）帶著孩子來觀看我的演出，在觀看過程中，她的孩子始終無法安靜下來，而且看起來非常沮喪，最終只能中途離場。不久之后，奧的孩子被確認為自閉癥。奧寫了一篇文章訴說自己的生活隨之產生的巨變，同時，這也讓我開始思考戲劇能為特殊兒童帶來什么，以及如何讓患有自閉癥的孩子走進劇場看戲。通過與奧的交流，我意識到，我們需要提供適合特殊兒童的藝術。在這之后，我和奧相約去世界各地的藝術中心學習，逐漸認識到我們需要建立一個專門服務特殊兒童的藝術節滿足他們的需要。

2018年，安全空間藝術節（Safe place）建立了。這是唯一的一年一次只為自閉癥譜系和感統失調兒童創辦的藝術節， 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去世界各地尋找、選擇適合調整成放松演出的劇目，進而改編成放松戲劇。放松戲劇除了在演出內容上與普通戲劇有所差別以外，還需要在演出前為孩子和家長做更多的準備，比如：對劇目的介紹（情節、表演方式、演員等），對劇場的介紹（如何從家里來到劇場，演出場地的情況等），整個演出過程也會有專業的志愿者全程提供一對一幫助。不僅如此，我們還為無法控制情緒或出現突發狀況的孩子準備了秘密空間，如果出現突發狀況可以隨時供孩子使用。因為我們希望可以提供一個讓特殊兒童感到放松的、舒適的環境，這一理念也體現在劇場的方方面面，如衛生間會裝置隔音耳機，防止因為細微的聲音引發孩子情緒的爆發等。

安全空間藝術節的成功舉辦讓我們知道，我們可以通過戲劇為這些孩子帶來享受的、開心的瞬間，而這些瞬間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是很難獲得的。這不僅僅是帶給孩子，更是帶給家長享受片刻的放松。在這一刻，他們不會因為要求孩子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而感到羞恥、氣憤甚至絕望，也無須在意外界的眼光，終于可以有一個卸下武裝的空間讓他們放松。我們收到了大量來信，人們希望能將戲劇節開展到以色列的不同城市，于是，我們開始思考如何把放松戲劇帶到更多的地方，讓更多有需要的家庭受益。

2019年，我們開始和以色列規模最大、歷史最悠久的藝術節展開合作，這個藝術節加入了放松戲劇的單元，我和奧負責承擔這個項目，其中包括放松戲劇的演出準備、組建專業的志愿者團隊，以及為家庭提供可免費和自由使用的放松工具。我們為這一項目考慮了很多：一方面需要限制人數，希望不會因為人數過多而造成不好的觀演體驗;另一方面，我們面對財務困難的家庭也設有特別的政策，不會讓他們因為票價望而卻步。最后，藝術節的效果非常喜人，收到了非常多的贊譽，有越來越多的家庭希望參與其中。

疫情期間，世界停擺了，所有人都在靜止等待，但我們沒有停下腳步，開始錄制一些針對特殊兒童的故事。由于現在不能去世界各地選擇適合的劇目，我們便自己制作了一個全新的專門為特殊兒童設計的劇，也是第一部安全空間制作的放松戲劇——《因你點亮》（Light by you），這部劇講述了三個朋友生活在北極小冰山的故事，盡管彼此隔絕，但他們都在為一年一度最激動人心的活動繁忙地準備著。這部劇由一名男演員和兩名女演員表演，整個表演期間他們都使用不同的樂器演奏，希望可以帶給孩子們舒適而美好的感受。我們期待這部劇能在藝術節上與大家見面。

紅劍的故事

西班牙早期兒童藝術導演，藝術總監 ? ?Carlos Laredo

陳 ?岑 ? ?譯

2015年，我們曾為巴西利亞貧困地區幼兒園的孩子們演出，其中的經歷使我們意識到，學校應增強戲劇對兒童及其家庭所產生積極作用的考慮。隨后，我們與保護兒童權利委員會合作開展了為期一年的項目，旨在通過戲劇幫助兒童的心理發展，該項目由教育、心理健康和藝術等多學科團隊組成。

我們希望孩子們能了解戲劇，并通過相關藝術活動幫助他們緩解生活的痛苦。為增進對兒童的了解，我們開始去教室觀察他們，并對老師和家庭進行深入采訪，與老師們開會交流、討論孩子們的發展狀況。為更好地了解兒童的心理需要，我們還邀請很多家庭來幼兒園欣賞兒童劇，并對每組家庭進行觀察。在活動中，我們在這些小小的孩子身上發現了戲劇的種子。

亨利克是一個2歲的男孩，但經常表現出憂郁、冷漠和悲傷的樣子。這是因為他的父母過著不愉快的分居生活，這對亨利克的心理產生了影響。他媽媽說亨利克每天都會向她要一把“紅劍”。紅劍在當地文化中具有深遠的象征意義，于是我們通過戲劇游戲的方式將“紅劍”交給了亨利克，觀察他在課堂和家庭中如何與“紅劍”玩耍。一個多月后，我們明顯感受到他有了更多積極的情緒，也許正是這種游戲幫助他緩解了內心的“交戰”。直到有一天，我在學校院子里和他一起玩，他突然不再對劍感興趣了，只見他拿著卡車在地上打孔，我好奇地問他在做什么，他小聲地對我說：“我正把種子放進洞里，這是一顆‘紅劍的種子，等它長大，我就可以送給我的媽媽。”他邊說邊做著動作加以解釋，“因為我爸爸就是這樣做的。”

有很多例子證明，生活與藝術之間的互動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幫助幼兒獲得更好的成長，促進親子關系的和諧和穩定。因此，聆聽孩子的聲音非常重要，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與他們一起玩，在游戲中發現孩子的內心需要。 我們可以多提供機會讓他們以戲劇的方式去釋放內心的沖突，但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很多年幼的孩子所經歷的苦難恰恰源于關心和愛他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