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亭
上海體育學院傳媒與藝術學院,上海 200438
如果說競技格斗旨在傳輸一種現代體育精神的話,那么,中國的民間比武旨在表述一種人際交往的法則、規矩與傳奇類的故事。無可否認,馬保國事件已然制造出的一長串無法預設的驚爆故事鏈,展示出民間格斗的鬧劇性、矛盾性與超體育的精神。媒體很快就嗅到馬保國事件的驚悚性,各家媒體立即披露了事件的全部。王慶民第一次擊倒馬保國,距離開賽時間僅4秒鐘,創造了民間非理性格斗歷史上的最短記錄,而徹底擊倒馬保國也僅用時30秒,同樣創造了所謂的民間武術家被擊倒的最短用時記錄,媒體披露這些驚悚性事件旨在引發民眾熱議。事實也是如此,馬保國的確制造出了很好的喜劇效果。客觀而言,馬保國本人并非為了制造喜劇效果而參加比賽,他只想堂堂正正地扮演一次英雄形象,試圖成為擂臺賽中的主角、正角正面人物,而將對手貶為配角、反角、反面人物,恰是這種扮演正統角色的初心與實際行動中的顛覆性差異催生出一種喜強烈的原生性喜劇效果。其實,人們的類似研判極易陷入一種唯體育論的心理險境,并在大眾傳媒的世界里孵化出一種持續解讀傳統武術理念的動能。
只要觀察一下馬保國的比武過程就會發現,馬、王的格斗比賽充滿了非現代性的雜質,然而,出于各種緣由,圍觀者并無一人質疑賽事的不合理性,理由很簡單。饑渴了數日的人一旦看到水源,絕大多數人不太會考慮水質如何,甚至會漠視掉水源的清潔與否,他們只需豪飲,以滿足一時之需。疫情中的人們極欲找到一種解脫自身精神危機的外在性能量,人們目擊馬保國被KO,仿佛看到了一種稀世的娛樂資源,恰是在群發性、自主性、聯動性的自媒體制作者的攻擊下,馬保國事件變成了一場全民狂歡運動。不難看出,馬保國事件已然由格斗故事轉移為娛樂資源,人們感到了它的超凡的精神力,并進而認為它便是一種舒緩民眾精神的良藥,且疑似具備了足以將所有的艱難困苦、人間危難驅除凈盡之功能。盡管自媒體視頻制作者并非武術學或體育學方面的專家,但是,他們會根據自己的日常性經驗來做出判斷。署名“看常州”的人士在自制視頻《太極大師馬保國被KO前曾被裁判3次警告》就發現了馬保國的一些特殊情況。太極大師馬保國在30秒3次被擊倒前似乎一直非常神秘,人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毫無抵抗地脆敗。這次脆敗與他在自制視頻中自我吹噓的成功擊敗歐洲自由搏擊冠軍的鏡像或說法相距甚遠。不僅如此,馬保國此前還嘲諷過張偉麗“打法比較愚蠢”,理由是沒用他的“接化發”,如果說賽前還有很多人信服馬保國的獨門武功的話,那么,他的脆敗則給馬家功夫的信奉者帶來一種巨大的心理打擊。
通常而言,和平時代的競技活動屬于人類動作的極限使用形態,其中的細節性要大于情節性,微觀性要大于宏觀性,動感性要大于學理性。由于自媒體的大范圍、縱深度、多點面的介入,馬、王比賽前后的諸多細節得以全面披露,事件本身正面臨抽筍剝繭般的境遇,由于事件帶有強烈的儀式感,因此,媒體人士也將其刻畫為一種經典故事。比賽開始前,馬保國率先和裁判交流。裁判專門告誡馬保國:“我就一個要求,我說停的時候你必須停。”裁判為何這么說?因為在他的潛意識里,馬保國是自立的渾元太極形意的掌門人,馬保國給自己的定位是已經成名的太極大師,而非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這便給裁判帶來了一定的心理壓力。其實,馬保國在其接觸傳統武術的過程中一直享受到他所仰仗的武術道德所帶來的某種特權。馬保國在評價其英國的學生費厄斯時就使用過武德的概念。“由于費厄斯求知欲特別強,學習講究方法,上課中,他就能結合自己的理解提出許多深層次的問題和看法。他還特別喜歡周游世界,以武會友,因此,他的進步很快,尤其是拳腳技擊方面,不斷有捷報向我傳來。他的拳腳搏擊功夫,很快就又上了一個新臺階,成為他真正的強項。”[1]傳統武林有一種不成文的規定,只要是某某門派的掌門人或某某大師,一般來找他過手的人都會遵守潛規則,給掌門人或大師留足面子。馬保國或許早已默認了這樣的規則,馬保國認為只有他打別人的份,而別人不應該打他,如果別人打他,就是缺德,筆者還看到一則視頻,畫面中的馬保國還虛擬性地展示了摳眼、打襠的動作,馬保國的如此行為已經涉嫌威脅前來挑戰的對手。這也是裁判擔心馬保國施展其暗技之理由,恰是因為裁判洞悉馬保國此類人的慣常做法,才出現了裁判專門警告馬保國聽從裁判口令的行為。
其實,中國的民間比武,往往會自定規則,武林以外的人很難完全理解這種傳統,這也恰好說明,中國的民間比武活動還很不成熟,缺乏強大穩健的法哲學能量的支撐。在失去了強大法系支撐的前提下,中國武林中原本就很頑固的潛規則文化就會重新浮出水面。人們可以在各類武打影視劇中看到類似的情節,中國的武林最終也未能走進體育世界,而只能憑借電影、電視來反復解讀幾乎帶有固化主題的武林秘事。這又是一種關鍵問題。如果中國的傳統武術界從一開始就有強大的契約精神,同時具備了高度公開化、科學化、公正化的展示方式,中國的武俠影片就不可能出現,更無以形成現在的規模。武俠影視劇為中國獨有的品種,為其他國家或缺者,中國的武俠電影在好萊塢電影類型中也是缺門,造成此現象的原因很簡單,中國武林有潛規則,那些規則至今都是文化禁忌,于是,電影可以幫助它完成現代性轉型,并適時地為大眾去全然演示中國武術潛規則的宏大構思。
從目前的情況看,接受了現代體育觀念的中國人和接受了武俠電影理念的中國人人數大致相等,但是,兩種文化的確充滿了文明性沖突感,一部分接受了現代格斗技擊的基本價值觀的人開始真實地嘲笑馬保國。且以一部涉及民間比武的小說情節為例。“她看過散打比賽、中國式拳擊比賽,而且看過不同派別和風格的對打,都和書中、電影上的很不同。這次,兩個不同的武術門派對打,一次真正的中國風格的民間比武,她還是第一次看。可事實上遠沒有想象的來得那么熱鬧。”[2]其實,中國的民間比武也別有風范,其在中國本土的生命活性更為強勁,否則它早已消亡在西方文化主導的大時代。馬保國事件其實僅僅在于復制了小說中的內容。2020年5月18日,“懷真堂”在的抖音視頻《觀馬斗,評傳統武術》聲稱:“近日,馬保國先生在實戰中被4秒鐘擊倒的視頻傳遍了網絡。其實他的這種狀況在傳統武術當中是極具代表性的。不夸張的說,當下90%以上的傳統武術練習者、個人拳場或者武館,都沒有這個實戰對抗的練習,只是常年沉迷于各種套路的練習、器械的練習,或者是功力的練習,乃至于單式發勁的練習,種種的練習都很齊備,唯獨缺少了最關鍵的一個環節,就是實戰對抗的練習。”[3]由此可見,中國的民間比武仍然與競技體育中的格斗比賽差距較大,充滿了近乎無可調和的元素。
中國民間比武貌似原始而簡陋,其實復雜而精微,它是一種全天候的競斗形態,真正的傳統武者彼此之間早已默認競斗不分場合的大前提。民間比武與散手比賽各有場域,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彼此維持著各自的獨立性,捍衛著自己的文化符號,同時也葆有自我化的尊嚴,正因如此,站在中國民間比武立場的人士也曾經嘲笑過散手比賽,認為那是花拳繡腿。民間習拳者曾經問過武術家,比武是會否需要很多個回合。武者王大中說:“那是電影藝術,是當代體育化的散手比賽。民間比武,多則三五下,少則一兩下。”[4]不難看出,在失去了統一語境的前提下,所有意想不到的情況都會出現。問題在于民間武者的個體差異很大,馬保國就是隱遁于民間武者群體中的帶有強烈異化精神的個體范例。
不得不說,民間武術的神秘主義內涵因為馬保國事件而得到了大幅度、大范圍、大縱深的開掘,但是,其中仍舊有無法為人觸及的固化性層面,而馬保國脆敗的事件幾乎掀翻了中國民間武術的大桌子,讓諸多原先相安無事的對立性比武體系凸顯出來,為此,中國的媒體以及影視界無法忽略其締造出來的破除傳統武術神秘性的新路徑。大量武術界人士仍舊認為傳統武術是體育,進而認為武打影視劇是一種推廣體育式武術的最佳方式。“武術影視對于武術的傳播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好的武術影視作品對武術的傳播起著積極的作用,而‘假功夫’電影會給武術帶來信譽危機,使得武術部分失真,武術中尊師重道、謙虛謹慎、重仁守信等武術道德和武術精神得不到很好的體現。”[5]這種看法雖然有一定的代表性,卻仍舊屬于一種一廂情愿之舉。其實,在武打影視人看來,傳統武術僅僅是他們用來拍攝好看電影的一種工具。大量武功卓著的武者都在等待武打導演為自己量身定制一出好戲,借以成全身前身后名。非常無奈,幾乎同樣數量的武者只能充當成龍、李連杰、甄子丹等功夫巨星的替身。這樣的現象已經出現了近百年的時間,為何還有人執著地認為傳統武術習練者一定是中華武術的核心,而武打演員并非武術體系的核心?帶著這樣的意識再來衡量武林的洋洋大觀,就會發現中國武林的多維特質。很多篤信傳統武術屬于體育的人士還在強調,中國民間武術的現代化轉型日程依舊十分遙遠,而比強制性地督促傳統武術轉型更值得關注的事情是其轉型后的諸多不可知狀態。
其實,馬保國與王慶民的比武事件也在嘗試傳統武術存活的另外一種方式,由于第三方的撮合,馬、王比武的焦點時空變成了擂臺賽,而擂臺又成為一種焦點中的焦點。這里需要聲明,純正的傳統武者很少考慮擂臺空間。傳統武者終其一生的追求絕非擂臺賽,而是另有所圖。通常而言,傳統武者所追求的習武境界有三重,第一,發力整一,能剛能柔,成就洗髓功能。第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成為除暴安良的首要分子。第三,打通任督二脈,實現天人合一,展示生命本體的優雅風姿,并最終抵達一種羽化登仙之大境界。需要解釋一下,這里所說的任督二脈,僅僅暗示出一種人的身體與自然世界的關系點,而非實體的穴位,而羽化登仙之道更彰顯出中國式生命哲學的至高境界,其所體現的是一種理想、浪漫與想象性的境界。一切已然了然于世,一位純正的中國武者終其一生也不會花費一秒鐘時間去考量擂臺賽的問題,更不會為了任何一種細小的技巧而糾纏不休。馬保國所言之連五鞭,更像一本小說的名稱。馬保國所說的接化發,更近似一種細小技巧,馬保國所迷戀之大破MMA裸絞,則帶有更多的反抗殖民者的符號性意味。馬保國并未徹底背離傳統武術的基本規程,他所背離的只是一種更為純正的教化性秩序。簡單來說,馬保國很想當一位以武功養家糊口的職業武者,但是,他背離了職業武者的基本價值規程,于是,馬保國只能轉而求其次,將意念、信仰、圖騰內化為一種行為,而將格斗術隱去,而將原始巫者的恫嚇術重新祭起,試圖完成一種不戰而勝之偉業。
馬保國有很強的教化性追求,但是,馬保國不是布道者,他仍舊是一位世俗人士。馬保國事件發生后,各類媒體不僅著手關注馬保國的身世,還將擂臺賽空間作為一種終極舞臺來考量。人們最終發現,參加了擂臺賽后的馬保國變得有些異樣,恰是因為參加了擂臺賽,馬保國的身世漸而凸顯出一種新型的戲中戲的效應。如果從技術動作的角度來考察的話,馬保國尚未達到傳統武者的初級境界,馬保國不會發力,能柔而不能剛,未能完成洗髓經歷,馬保國想跨過第一檔次,而直接進入到第二和第三階段,馬保國事件的悲劇就蘊藏這里。馬保國不是為國為民的大俠,亦非天人合一精神的施行者,馬保國仍舊是一位世俗之人,不同之處在于他仍舊隱藏著一種追求非世俗精神的訴求。強烈的符號性、圖騰性與儀式性是傳統武術個體的主體性文化標志,馬保國也不例外。馬保國迎戰王慶民之前,專門在路途上打起了“渾元太極形意”的大幅橫幅,還帶領十余徒弟以及自己的家屬。這里不妨解讀一下類似的畫面。馬保國手持一只茶水杯,與其老妻牽手前行,完全是一副奔赴喜慶節日的派頭,其情其景宛如中國的鄉村家庭成員集體趕廟會,馬保國等人所展示出來的行為像似乎與急赴死亡之地的兇險比武場毫無關系。“西方學問大體上可稱為求真之學,中國學問大體上可稱為求善之學。”[6]馬保國即屬此類人士。武術學者已然看到了武術中道德的主導性力量。“武術作為一種中國傳統文化,一種向善的學問,是技術與道德的整合。其經歷了從無到有、從存在到有序的歷程,最終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統攝下成為了一種道德教化,使本來是一個詭詐的小人之術成為一種君子之道。”[7]武術的道德化演進原因很多,但其呈現的歷史其實并不復雜,首先,中國的禮樂文化始建于周,周滅商的基本動能便是道德。從文化形態上說,中國的殷商王朝略近似于古羅馬,帝王崇尚暴力,商紂王本人聰明過人,而且身體強壯,行動剛猛,有徒手格殺猛獸之經歷。在失去外在的體制管控與內在的道德約束的前提下,商紂王的道德權限出現了崩塌現象,以致于發展出酒池肉林之變態行樂之道以及烙刑、剖心、脯刑、醢等若干種酷刑。于是,周文王振臂一呼,商朝滅亡,而周天子打出的旗號便是道德。在很多中國人看來,周朝建立的禮樂文化是一種君子之學、文明之道、雍雅之范、和美之章,閃耀著人性的光芒,與之相反,商紂王時代的商朝則是小人之學、野蠻之邦、暴戾之行、殘狠之道,代表了獸性主義一統天下的史前性暗夜。中國傳統武術一直不追求直接的人體格斗術,原因就在于此。在純正的傳統武者看來,商帝國已經被道德擊敗,而這種失敗是永恒的,帶有天道意念,為俗世人眾無以抗拒之規律。周天子道德的勝利給后世中國人帶來了巨大的示范效應,從此以后,絕大多數中國人會將道德當成了一種人世間最強大的超級武器,在如此強悍的道德力量面前,格斗術變成了一種小人之道,帶有無以滅失的原罪色彩。
馬保國就是這樣一種放棄了小人之道轉而專攻道德主義的傳統武術鐘情者。僅從視頻資料中可以看出,奔赴擂臺時的馬保國已然放棄了爭強斗狠的角色,旨在扮演一種傳統的中國好市民、好拳師、好家長、好老師的形象。那里充斥著一種極度和諧的畫面,一只永不離手的茶水杯子在手,還牽手面目和善的老妻恬然前行,馬保國與其老妻的面目中都帶有幸福之色。其實,這已涉及家族武術的構建問題。
已有學者關注到中國武術的家族傳統,且以東漢末年曹操家族為例。“曹仁、曹洪現任的武術教習是個黑而瘦的拳師,自稱深諳鬼谷兵法,精通一套叫‘十八摸’的武藝。他教拳時總是哼哼哈兮地怪叫,大家便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哼哈’拳師。曹操一家可稱得上是武術之家,這也是三國家族體育的典型代表。”[8]再以日本武士家族為例。日本的武術世家與中國相似,家族武術蔚成規模。由于有萬世一統的天皇制度的支撐,日本的武士家族保留得更為完整。“植芝盛平于1912年到北海道北見國紋別郡從事開拓事業。其時得遇大東流柔術大師武田蹺角,學習大東流柔術。這段經歷對此后合氣道的形成具有很大的影響。武田家族的武術一般秘不外傳,但植芝盛平有幸得到武田氏傳授的《秘技奧義》一卷,并取得了資格證書。”[9]美國的杰弗里·泰伊看到了日本家族武術的生成的緣由。“合氣術更多是專屬于更高地位的武士。這些武術技巧進一步隨著時代的需求而演變,最終在16世紀的武田家族轉變成‘宮殿術’,是一種在宮殿內使用的武術。比較有趣的是,當時在宮殿內使用武器是被禁止的,因此空手格斗技術在這些安全意識較強的地點得到廣泛使用。”[10]家族武術除卻保密制度外,還帶有更為濃郁的神秘主義特質。從馬保國的行事做派來看,其所在意的恰是家族武術的既有風范。客觀而言,馬保國在公開場合的演示行為至少在客觀上強化武術的神秘主義的品格,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馬保國的家族武術形態很難維持,其生存的風險性呈現出多元化的狀態。
馬保國樹立武者家族招牌的動機來自其更為脆弱的社會表演欲望。面對馬保國這樣的社會表演,信奉者可能欣然接受之,而反感者則感到莫大的屈辱,從而生發出極大的憤慨之情。時代的風潮可以締造出一場擂臺賽,也可以催生出一種顛覆擂臺賽的能量。署名“國峰影視工作室”制作的諷刺短劇顯然不認可馬保國的家族武術的現實,對馬保國的行為作出了批評,視頻結尾有字:“那些所謂的大師們!請不要再侮辱傳統武術。”短視頻的制作者顯然不愿意看到滑稽版的中國武術,而仍在捍衛武術的本然性、體育性與悲情性價值。視頻制作者帶著滿腔的憤懣,將憤怒之矛指向了一名沽名釣譽且不知生死為何物的馬保國,其所展示的是一種精神壓抑狀態下的憤激之情,而無意揭示出馬保國刻意打造出來的社會形象的本質,其浪漫主義的元素要遠大于寫實的意味,其自我展示性也要大于其社會批判性。
馬保國是否為一位完全值得嘲笑的人?筆者以為,未必如此,答案不僅不會很明確,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應當存疑。從本質上說,馬保國是分裂型人格,或者說,他在其一系列的社會表演活動中表演了一位人格分裂者的角色。馬保國在英國教拳5年,他憑借著自己的聰明、勤奮與堅韌的性格,贏得了很多英國人的信任,然而,馬保國在英國的經歷很難令人想到英國式的紳士風度,這里需要講起馬保國十分在意的擊敗歐洲自由搏擊冠軍的事情。
眾所周知,馬保國的徒手格斗能力并不強,那么,又如何擊敗歐洲的自由搏擊冠軍?這便涉及一種簡約的邏輯推斷,這里不妨做出三種假象預判,其一,馬保國擊敗歐洲自由搏擊冠軍的信息為假。其二,馬保國的身份為假。其三,那位所謂的歐洲自由搏擊冠軍的身份為假。然而,真實的情況要比人們想象的都簡單。只要觀看一下馬保國的自制視頻資料就會發現,是馬保國偷梁換柱,制造出了“擊敗”歐洲自由搏擊冠軍假象。其實,馬保國與王慶民的比武事件也直接或間接揭示了其所說的擊敗歐洲自由搏擊冠軍的的真偽問題。《馬保國擊敗MMA冠軍的視頻》是馬保國自制的宣傳片,其中有一則馬保國與一位歐洲壯漢“搏斗”的鏡頭。僅從視頻畫面即可知道,那位名叫皮特·埃爾文(Peter Irving)的歐洲壯漢似乎有意配合馬保國的動作,如果聯系到馬保國在于王慶民的格斗中以脆敗的方式告負,那位歐洲壯漢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擊敗馬保國,然而,鏡頭中卻出現了馬保國幾乎推倒皮特·埃爾文的畫面。
這里已然涉及馬保國與皮特·埃爾文參與拍攝視頻的動機問題。馬保國自不待言,他顯然更想抓住一個證明自己武功強大的機會,也更渴望在國際性的文化舞臺上展示出自我價值。長年浸淫于民間武術界的馬保國不會不知道,中國近代以來的所有的知名武者無不以擊敗歐美或日本武者為典型性、標志性、規范性動作,如果能夠在英國以擊敗對手的方式拍攝一段錄像,就等于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而有了這樣的錄像材料,至少在大多數執著地信奉中國傳統武術天下無敵的人士中找到支持自己的人,亦可將自己塑造成擊敗西洋人的現代武林豪杰,自己的名號完全可以進入中國武林豪杰的序列,這便是馬保國找皮特·埃爾文拍攝影片的真實動機。然而,僅僅從畫面中就可以目測出,馬保國與皮特·埃爾文的過手毫無勝算。
這則視頻公布之后,并無太多人關注,馬保國脆敗給王慶民之后,各路網民才生發出觀看此類視頻的欲念。不少觀眾在觀看了此則視頻后心理都發生了變化,人們幾乎在轉瞬之間就陷入到迷惑、猜測與質疑之境地。首先,人們認為皮特·埃爾文有禮讓馬保國的意愿,因為類似的情況在現實生活中很常見。絕大多數的現代歐洲人對來自異國他鄉的人持尊重態度,而對東方大國的風俗、禮教、宗教也一向尊崇。當然,外國人學習武術的態度有神圣與世俗的雙重動機。“近年來,隨著世界對中國的關注,越來越多的老外迷上了中國功夫,外國人對中國武術不僅僅是喜歡,可以說是到了崇拜的地步,他們認為中國功夫的魅力不僅僅在于搏擊與健身,最令人著迷的是其中所蘊含的豐富哲理與歷史內涵。同時,中國武術被很多外國人看作是開啟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把金鑰匙。”[11]歐洲國家有信仰自由之傳統,對外域人士的傳教活動也往往不加干涉,普通歐洲人大多能秉持尊重每一個傳輸自己教義者的立場,他們對馬保國這樣打著準宗教招牌的所謂的“渾元”號招牌的武術動作體系不可能生發惡意,依照這樣的邏輯,皮特·埃爾文放棄擊倒甚至毀傷馬保國也合乎情理。這里便潛藏著一種從想象到現實的預設、激變與兌現過程,說得簡單一點,其所展示的是一種戲劇排練程序。
由此不難看出,馬保國制作的戰勝皮特·埃爾文的影像資料實際上利用了中國和西方文化的差異,馬保國借此制造出自己可以利用特殊的技巧輕松擊敗所謂的歐洲格斗術高手的假說。毋庸諱言,上述情況僅僅是一種假定式推理之結果,真實的情況要單純得多。馬保國在《我在英國教功夫》一書中對皮特·埃爾文的講述十分自然妥帖。馬保國描述,皮特·埃爾文是歐洲的自由搏擊冠軍。馬保國當時經濟拮據,想在他開辦的武校里擔任一個教職,以解決生計問題,而接待馬保國一干人的是皮特的妻子。“皮特十分熱情地先引我們參觀了他的陳列室,向我們做了簡單介紹。在陳列室,我們看到了他曾獲得的一個英國自由搏擊冠軍金杯和一張領獎時的照片,從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嘴角上的血跡。皮特40歲左右,個子雖不高,卻十分健壯,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職業教練。”[1]馬保國描述過與皮特有過1次過招,而規則都是馬保國自己確定的。“這時,佩新建議我與皮特切磋一下,皮特點頭‘OK’。因初次見面,為了安全和友好起見,我提出了一個比速度的方法,就是我用手指去彈擊他的左胸肌,如果他能防住,就算我輸;否則,算他輸。他一聽馬上表示同意,當即擺出了自由搏擊姿勢。我也放松了身體,用右手連彈了他幾次,他都沒能反應過來。”[1]從馬保國的描述中可以得知,皮特·埃爾文不僅不是馬保國的對手,還是他的朋友、恩人,馬保國對此也曾表示感恩。“平心而論,他也是我在英國期間遇到過的高手之一我出國只因債務纏身,比試身手也只是為了求職弄碗飯吃。意外的是,幾天后,皮特到我家中拜訪,帶來了兩張證書,一張是給我的武術家證書(Master instructor),一張是給兒子的教練員證書(Instructor)。皮特還主動提出要幫我辦理工作簽證事宜,等等。”[1]馬保國在其書中講得很清楚,作為一名武術業的合作者,皮特·埃爾文給馬保國介紹了工作,還幫助馬保國做好了宣傳,將馬保國抬高到了與李小龍相提并論的高度。“不到半月,皮特幫助我們辦理了教學保險,與市休閑中心簽訂了租賃室內場地開展教學的書面協議,并爭取到200鎊的開辦資助費。該中心負責人是皮特的老朋友,皮特開辦的第一個教學點就曾設在這里。他沖著皮特的面子,主動提出免費讓我們使用室內場地10周;為了擴大影響,還聯系了當地電臺和報紙的記者對我進行了采訪。幾天后,兩家地方報紙分別刊登了關于我的報道文章,文中除了都稱我為‘武術家’外,一篇稱我為‘功夫王’,另一篇則夸張地說,自從我到來后,他們城市就有了‘自己的李小龍’。兒子翻譯給我聽,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聽說,西方人對李小龍的功夫評價很高。記者把我譽為李小龍,自然是為了高度評價我的功夫水平。”[1]后來的人所知道的馬保國是繼李小龍之后的又一位武術大師之說法即源于此。皮特·埃爾文抬高馬保國的動機不外乎三方面。其一,還馬保國人情,因為馬保國事先請皮特·埃爾文一家三口吃過一次家庭便飯,皮特·埃爾文要還這個人情。其二,皮特·埃爾文自己也需要豐富武種,借以擴大學校的規模和影響力。其三,善良的人性動機。大多數英國人有自己的信仰,具有誠實、熱情的品格,且對外來文化持開放態度。
然而,皮特·埃爾文可能對中國人的了解還不夠透徹,部分中國人尚有一些人所共知的小聰明、小把戲、小格局之類的固化性思維與行為慣性,喜歡在悄無聲息之處求取利益,為此不惜將一種虛飾的鏡像當做事實。馬保國和皮特·埃爾文的切磋武技鏡頭本來是在一種極為的友好的氛圍下完成的,但在馬保國的解讀下,變成了他戰勝英國籍歐洲自由搏擊冠軍的資料,皮特·埃爾文事后接受了相關人士的問詢,皮特·埃爾文告訴人們,當時只是應邀參加一個小電影的制作,完全是配合馬保國的意愿而為,視頻從頭到尾與自由搏擊、綜合格斗毫無關系。面對東方文化,任何一位外國武者都不會輕易否定其既有價值,而中國武術的價值一直蘊藏于其相對保守的圈子里。2020年11月6日,張太海在《抖音》發布短視頻節目《武術名家為啥愛打西洋大力士》,張太海在此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部分中國武者的心理慣性。“老一輩兒的武術家有很多光輝事跡啊!這些光輝事跡基本上都是杜撰的和瞎編的,有的就是他們本人自個兒杜撰的,有的呢!是后人瞎編的。這里邊兒呢!你最有面子,最光輝的就是他們打過什么西洋大力士,打過什么東洋武士,啊!有時候,底層的邏輯其實是這樣,就是先設定了這個日本武士和西方大力士,是比較厲害,甚至是最厲害的格斗家。把他們戰勝了,哎!你就顯得更厲害。這是一個底層的邏輯。”[12]張太海將這種現象解讀為底層邏輯。如果仔細研判,此類思維的底層邏輯便是巫術邏輯,是黑巫術的一種變體。黑巫術一度風行于世界上諸多部落、族群或國家,中國也不例外。“在漢代社會中,以害人為目的的巫蠱術,其內容包含兩種:一是制偶人埋于地下傷害他人;二是蓄養毒蟲傷害他人。兩種蠱術都是淋漓盡致地向敵方怨家發泄仇恨心理的方式,是典型的黑巫術。盡管統治者明令禁止,但在民間卻屢禁不止,而且一直流傳下來。”[13]即便在近現代,不同部族之間也間或會產生一些不信任感,有的還會生發出仇恨,而黑巫術往往是防止復仇類事件生發的工具,同時也是一種緩解社會緊張關系的精神良藥。日據時期,臺灣的平地人和高山人就有隔閡。“其實從日據時代以后,族人與平地的交往逐漸頻繁,尤以最近遷下平地以後,與‘平地人’已混成一片。但是族人對外族即‘平地人’的仇恨只有深藏在心里,遇到許多不幸的事情就歸罪于被外族做邪術,而藉以發泄。因此,黑巫術對社會控制的功能可說是部落內的團結作用與個人間侵略性的消彌作用。”[14]簡單點說,黑巫術是弱者在心理上戰勝強者的一種手段,是一種將不存在的事實當做真實情況的演繹程序,其中涉及表演治療、道德重構、信仰洗禮之類的內容。近代以來中國許多戲曲小說影視劇皆有戰勝西洋或東洋武者的情節,其理相同。張太海堅持認為此類情節多為作假。“我就不明白,為什么你就不能打敗一個中國武術家顯得你更加厲害呢!是骨子里還是有黑蟲,哈哈哈哈……這個東亞病夫這個心態在作祟吧!其實所謂的這個打敗老外啊!沒覺得就怎么著啊!而且自從這個散打90年代后期、中后期吧!開始有大量中外交流之后,從開始遇到老外確實是贏得少,到后來逐漸有了統一的規則之后,贏了就越來越多了,擱到今天就不用說了,我們有很多優秀的運動員,無論是在MMA擂臺上,還是在自由搏擊擂臺上,散打就更不用說了啊!贏老外贏得很輕松,反而是上一代這些人呢!基本上,這都是假的,都是他們臆想的。”[12]其實,真與假的問題很復雜,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看,任何人都無法看到世界的真相。當然,看不到世界的真相與只看到世界的假象有區別。打敗外國武者的情節肯定屬于假象,但是,人們希望看到這樣的鏡像,這涉及虛構的真實性與真正的真實性之間的差異。從心里治療的角度看,中國人更愿意相信其為真,因為當時的中國積貧積弱,無法在真實的場域戰勝對手,便只能求其次,在虛擬的鏡像中戰勝對手,不僅如此,還要以儀式化、程序化、雕塑化的方式使其變得永恒。這里邊有強大的巫術邏輯的元素,也正是人所共知的底層邏輯之基本內涵。當一切變得不可能的時候,人們就會在幻想中找到自己希望的樣子。這便涉及巫術邏輯中的有關祈福類意愿的生發、成長與滿足之類的原理。
馬保國也不例外,他到英國后,急需解決財政問題。馬保國很敏銳地看到了英國人對李小龍的崇敬心,便試圖扮演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武術高人的形象,當他運作了一番之后,終于突破了諸多的文化障礙,獲得了在英國教拳之資格,還意外地結識了一些迷戀東方武技的業余愛好者以及在英國傳授中國武技的教練。然而,當皮特·埃爾文得知馬保國在利用他做宣傳的時候,仍感到惱怒。“前段時間他還放出了一段與英國搏擊選手皮特·埃爾文的對打視頻,他多次堅稱自己打敗了這個人高馬大的歐洲拳王。不過,打敗拳皇這件事,后來被當事人提出是假的!皮特非常憤怒,他坦言確實與馬保國有過合作,但那僅僅是為了配合馬保國宣傳中國功夫,他并沒有下狠手。針對馬保國放出的視頻畫面,他在接受《北京時間》采訪的時候如是說……他還在社交平臺上發言,‘我當時完全是配合他宣揚他的武術項目,如果我知道他會在網絡上放出這段視頻,我絕不會遷就這個愚蠢的老家伙!’”[15]這里需要解讀的內容很豐富,其中不乏中國武林中少部分江湖人士所信奉的詭道。“統武術大多流傳于民間的拳社、武棚、雜耍賣藝、職業教頭等社會底層行業中,因受社會環境以及自身素質所限,使他們視‘武術’為絕技,多采用家傳、族傳或宗傳方式秘不傳外人,因而形成了中國獨有的‘門派’之分。而且所謂的高下之分,也大多是同門師徒,同宗親友之間的比較。不同幫派的比較也講究‘點到即止’,比賽的質量不高,其評價也大多以權威壓人,因而形成了中國傳統武術的評價方式:‘宗親評價’。”[16]事情至此,已真相大白,馬保國在此再度扮演了一把抗英英雄的形象。視頻中的馬保國的確維持著點到為止的傳統武術理念。紀錄片有事先說好的劇本概略,馬保國在其中扮演一位能武者,可以做到一擊而勝,而外國選手甘當綠葉,亦屬自然,沒有多少西方人會想到馬保國式的人會利用此影片去做跨界式宣傳。馬保國很好地利用了中西方文化落差的機遇,進而實施其大眾表演之行為。
馬保國事件爆發后,中國的《新京報》在第一時間采訪到了遠在英國的皮特·埃爾文。“英國人皮特·歐文,確實是一名MMA選手,職業戰績為15勝8負1平,他也并不是什么“MMA歐洲冠軍”,2015年與馬保國“比武”時,也已經退役兩年了。其一,英國選手皮特·歐文親口證實:我并不是歐洲MMA冠軍——顯然,馬保國是為了抬高自己,先將皮特拔高作鋪墊而已。其二,皮特稱:‘馬保國是一名老人,我不能打他。’其三,皮特·歐文稱,他已知馬保國這次被KO一事,雖然很同情他,但自己的名字,竟和馬保國聯系在一起,也讓他很尷尬,‘而且一些輕信謠言的人,會以為我輸給了他。但即便這樣,我還是無法對他生氣。’其四,皮特稱,當時馬保國是邀請他拍攝宣傳片,而不是實戰。當時,他告訴我:是為了宣傳而做出的表演,我并不是收錢替他作假!其五,皮特也實事求是地肯定了馬保國的身體素質不錯。皮特稱:馬保國有很好的基礎,有不錯的平衡能力——一個近70歲的老人非常強壯,看得出有一定的訓練。但他畢竟是一個老人,拍攝時,需要不斷地坐椅子上休息。”[17]有了上述的采寫材料,馬保國的事跡幾乎就完全大白于天下了,其中包括一些的關鍵細節。其實,當有關媒體將這樣的結局披露給大眾以后,使得網民直接對傳統武術的價值產生疑惑心理,也會激化網民對傳統武術的矛盾性情感。習慣于用神秘主義語境解讀傳統武術的中國人更喜歡在神話學的范疇內完成一種想象。然而,皮特·埃爾文的直言幾乎直接澆滅了關注此事人士的想象熱情。于是,一切又回到一種充滿世俗性的語境之中。拋開馬保國涉嫌欺詐的大話題,馬保國脆敗給王慶民可謂一種揭穿其“戰勝”皮特·埃爾文的最佳注解,馬保國三次倒地,以被KO的方式退出比賽,亦可看做是一種出乎人們意料想之外的自然懲戒。戲劇一旦越出了劇場領域,只能成為一種社會作偽行為,其所理應遭受的社會性報復、清算、壓制就會成為現實。從本質上來說,馬保國所說的擊敗歐洲自由搏擊冠軍的事情完全不屬實,以致于變成了一種笑料。
任何一個民族的世俗和非世俗生活中都有心想事成的內涵,但是,人世間所有關心想事成之類理念的最佳兌現性領域便是戲劇以及以戲劇為原點的現代影視業,這里權且以戲劇統稱之,理由很簡單,戲劇是按照編劇、導演、演員、制作人的集體意志實現的,戲劇從一開始就可以將不存在之物描述、演示為存在之物,將不可能實現的愿望當做已然實現的愿望。中國的武俠影視劇更是如此,武俠影視劇就制造出了中國武功的理想效果,而相應的武術技術也便有了一種可資依賴的對象。中國傳統武術中的發力原理中也有類似的情況,即便一些受過現代體育學訓練的學者在解讀傳統武術中的勁道時也在有意無意間帶出一些非科學的元素,這里同樣有一種將不可能事情轉換為可能性事件的心理動能。
試舉一例。“‘勁道’是‘勁力的超導現象’。‘勁’與‘力’是有區別的,‘勁’是‘力’的提純與升華,是‘力’的更高級形式。超導是在某種特定條件下,突然失去電阻的導電狀態,在武道中,是指‘意到力至,意與力合’。在防身格斗中,爆發力是擊倒擊傷、擊昏甚至擊殘、擊斃敵手的最重要條件。”[18]這里已然隱含有不戰而勝之理念,這便是流行于中國民間武術世界中的潛在的信念性元素。馬保國當然也在這樣的文化范疇內生活,其所朝思暮想的東西就是兌現其想象中的概念,但是,作為一名心智健康的成年人,馬保國不會不知道他無法兌現類似的想象圖景,但他仍舊渴望兌現這樣超人般戰勝對手的理想的比武結局,這便是他與別人約定比武表演的動機所在。成功的戲劇表演性可以將不存在的事情演示為存在之物。造假現象在別的行當里有不合乎道德戒律的特性,但在戲劇的行當里則是一種常態操作。抗日神劇中的中國人可以手撕日本鬼子,人人皆知其為假,但人人寧愿相信其為真,這便是戲劇的特權。戲劇有天然的虛構一切不可能事物之權利,而馬保國堂而皇之地祭起的正是一種戲劇思維。
馬保國敗給王慶民就是一種剛性的價值評判。其實,馬保國武功的真正問題還不在于其實戰力的高度缺乏方面,而在于一種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生命冒險精神。冒險和黑巫術不一樣,黑巫術一定會成功,因為黑巫術的實施者是自己,而實施成功與否可以由自己來判定。冒險則不同,冒險有成與敗兩種結果。非常不幸,馬保國此事冒險失敗。馬保國沒有想到,其所理解的自己判定自己勝利的黑巫術式的比武會遭遇到現代體育式的絕對勝負性判定原則的打擊。馬保國就此失去了自己判定自己勝利的機會,然而,馬保國仍舊浸潤在黑巫術的邏輯鏈中,自己判定自己獲勝,然而,體育式的判決已然為大眾接受,馬保國再度陷入一種自我感知與大眾判斷的高度對立狀態。事實的確如此,依照競技體育的規則,馬保國失敗了,正因為其失敗,伊始締造出另一種文化模式。從本質上說,馬保國的全然落敗并不可笑,可笑的是他自己的判斷與裁判、大眾、對手的判斷的高度的矛盾性與錯位感,于是,馬保國事件才締造出一整套的滑稽效應,生發出一系列的笑料鏈。
馬保國的武術功力有限,他不可能顛覆武林秩序,但是,馬保國有足夠的能力顛覆了中國的笑林秩序。鵬飛制作的《東北搞笑配音·武林3》發布在《抖音》平臺,視頻使用了馬保國和馬曉陽的動態畫面,制作者為馬保國配上了臺詞:畫面中的“馬保國”頗有感慨地說:“太極大師啊!有時候喝點酒他就不一樣了。你們能給我整點酒,我先喝點也行,一分酒一分活,是吧!我今天喝啤的,4瓶吧!多了我也不整了,來吧!哎!上酒去吧!剛才說一半啊!我這功夫是啥呢?臉接拳,啊!我這么說它也沒毛病,不信你找那個小子去問問去。我是一點也沒吹牛B,但是,咋地呢!有人他心不服,那就不行。”[19]鵬飛純然使用東北腔,自帶有幾分二人轉的風范。鵬飛將馬保國塑造成一位東北人熟知的酒蒙子。視頻的結尾使用了成功學的理念,將馬保國打造成一位精通現代媒介場域中的出名術的江湖人。“當然啊!也不能否定,你知不知道那小子那拳頭才重呢!揍我的時候一點都沒含糊,那家伙給我收拾的。當時啥也不是呀!我挺到了5秒鐘吧!然后就完犢子了。但是現在不知道你們發沒發現,這個人現在他就沒我出名。哎!這不就是水平嗎?嗯!擱你們不行,對吧!”[19]馬保國的接化發只能說是一種古老的攻防原則,它只適合一種儀式化格斗類型,如人所共知的對練套路,而絕對無法適應現代搏擊舞臺,許多明白人已經看出其中的門道。“馬大師曾表示接化發能擊敗世界上任何功夫,在跟英國泰拳王皮特的比賽錄像中他將接化發的神跡展現的淋漓盡致,而且大師也曾向媒體展示他的接化發,3、4個弟子輪番上陣都被馬大師的接化發所撂倒,看起來大師的接化發也已經練到了化境,只可惜登臺就露餡。跟48歲的業余搏擊愛好者的一場比賽中,馬大師在30秒內被擊倒三次,開場4秒就倒地,馬大師跟王慶民沖拳2、3拳就承受不了了,接化發的神跡也未能展現,好像一下都沒接住。”[20]馬保國不可能接住拳擊中的出拳,理由很簡單,現代職業拳擊手先手拳每秒都可擊出4到7拳,其速度宛如螳螂捕蠅,再輔之以先手拳虛晃、身體搖擺、后手拳假動作以及眼神暗示、體位下沉掩護之類的輔助性動作,對手無法看清拳從何來,只能以躲閃、護頭、縫隙進攻之類的動作對抗,絕無接住對手來拳、化掉來勁、發出勁力進而擊倒對手之可能性。接化發的原則是一種古典格斗原則,它更像是一種君子之戰、紳士之戲、符號交換、儀式行動,因此,要想成就之,必須有一個鐵定的前提,那便是雙方事先約定好的一種儀式動作,俗稱君子協定,中國傳統武術不僅講門派,還講究一種架勢,這種架勢便是儀式,是一種象征君子身份的動作符號。一出手一收手都要讓對方看得一清二楚,以示明人不做暗事,講究的是堂堂正正的做人,但是,現代格斗是一種反儀式的格斗,屬于原始的自然格斗,它更近似于中國人所想象出來的小人格斗、野人格斗、猛獸格斗、戰場死爭,其中的任何一種儀式化的動作都不會出現在格斗場域。因此,接化發雖然道理正確,但它只適合儀式戰、君子戰、表演戰、戲法戰,未必適用于現代綜合格斗的場域。簡單來說,它更適合拍電影或演武戲,而無以適應現代格斗場域。馬保國的舉動再次錯位,其所遭受調侃便在所難免。
受到中國喜劇風潮的影響,中國的武林中也從來不乏搞笑類者。“一顆豆”曾制作短視頻《師父曾打敗MMA歐冠》,利用虛擬的情節對馬保國撒謊擊敗歐洲冠軍的事情進行諷刺。“一顆豆”在視頻中以馬保國“徒弟”的身份出場并講話。“有人質疑我師父打敗MMA歐洲冠軍是假打,我就問你們,你們知道‘媽媽啊(MMA)’是什么嗎?那叫綜合格斗賽,很兇的,直咬的,直打得一方叫媽媽也不停。簡稱‘媽媽啊(MMA)’,知道我師父對打的歐洲老外有多強嗎?身高足有一丈二,那兩眼一瞪,賽鈴鐺。不是,這成武松了。反正就是很壯。我師父搖搖晃晃。呃!嘚里嘚瑟,哎呀!不是,蹦蹦跳跳,也不是。嗯!就那樣上場了。”[21]“一顆豆”采用了中國式評書的技巧,將一場體育比賽描述成中國古典擂臺賽或野外自然格斗的場面,為此,“一顆豆”在描述激烈的格斗過程之時,始終未曾忘記在其中加入馬保國的信奉的獨特的武學符號。“那老外一腳直拳,一記直拳,沖我師傅而來,我師傅揮舞著小拳拳,用獨門的接花花,不是,接呱呱,也不是,接化發動作中的接,咬住了他,不是,接住了他,然后呱的一聲,不是,化的一下,這么胡亂一劃拉,最后用發的動作呱了他。嗯!不是,像發快遞一樣,把他呱走了。”[21]“一顆豆”在這里更換了幾個概念,“一顆豆”用“接花花”來比喻馬保國女性化的動作,再用“咬住了他”暗示馬保國不懂得綜合格斗的規矩,又用發快遞樣把人發走,諷刺馬保國根本不懂武術。有了這樣的語言鋪墊,馬保國的道德高地就完全喪失。“這老外,后來造謠說這是拍宣傳片,這不是造謠,啊!這純屬事實,啊!不是,這純屬造謠。這老外不道德,我們給了錢的。嗯!不是,沒現場給,不是,沒給……我師傅不到30秒怒花啊!不是怒呱!啊!不是,怒發老外,你們竟然發現了是假打,不是,你們竟然說是假打,啊!氣死我了。”[21]從各種資料中可以看出,馬保國與皮特·埃爾文的比劃并不涉及直接的金錢往來,“一顆豆”在這里使用了這樣的情節,其意義在于諷刺馬保國的江湖氣,卻背離了事實真相。
人們從各種自媒體的評述中看到了一些對馬保國采取溫和態度的話語。即便如此,仍舊有一些論者無法寬恕馬保國的反武術的表演。“一顆豆”再做自制視頻節目《接化發》,借以諷刺馬保國的不良行徑。“自馬大師三倒之后,大師銷聲滾球……沉寂良久,本以為大師就此退隱江湖,神技接化發將成為秘籍而不再現眼……現世,可今日啊!大師出席了某典禮并表演了接化發,看來大師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好整以暇,革故鼎新。接化發之名取自名典中的接化肥、花化肥、發化肥,意為接手、化勁、發勁,練這接化發呀!與五鞭一樣,得神經錯亂……神定志堅,要像打得過對方似的……要有信心打得過對方。”[22]“一顆豆”對馬保國的批評仍舊帶有溫和的拒斥主義的態度,隱含著一種無以言狀的糾結心理。“接化發的第一招呀!兩手同時沖出,路線曲里拐彎的……斗折蛇形,難辨其蹤,這招為接手,用于接住對方的進攻,至于接住接不住啊!全憑運氣,這個,要看功力。緊接著抽手啊!如被蟹鉗……內來外圈,煙消云散,此為化勁,用于將對方的力道化為無形。能不能化為無形啊!關鍵在于對方是不是親朋好友……如影隨形,最最重要的第三招,發勁來了。看好了啊!這招要斜視天空,大喝一聲,看!灰機!當對方下意識抬頭的時候,一招無敵抓奶手……金剛推碑手,一把推對方一個跟斗。板磚跟上,算了,要點到為止,不用板磚。接化發重現江湖,實為武林之幸事,同時我們也欣慰地看到大師以這種方式重出江湖。果然呀!這姜還是老的辣,那尿還是純的黃。”[22]“一顆豆”的心態很正,她未曾遺忘一丁點的宣泄元素,其中的道理很簡單,作為傳統武術鐘情者的馬保國的行為的確值得人們調侃,然而,這些調侃之語未必會真正影響到馬保國的心態,在偏執心理、底層邏輯、巫術思維的支配下,馬保國本人依舊不承認自己的失敗,并始終以道德勝利者的語氣批評一切敢于與之作對的人。這里寄托著一種遠古巫者式的幻想力,同時也讓人獲得一種近距離觀看來自遠古農耕文明時代的特殊的思維模式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