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影像：富陽手工造紙

圖文｜徐建華

圖1 漿石灰

“富陽一張紙，行銷十八省。”富陽素有“竹紙之鄉”的美譽，在我國造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中，元書紙是富陽竹紙中的精品，歷史上有“京都狀元富陽紙，十件元書考進士”的說法。

富陽元書紙是按照傳統工藝，經特殊工藝配方，在精湛的傳統技術監控下精制而成的，是宜書宜畫、適合印刷、裱拓、水印等用途的高級文化用紙，在書畫界備受推崇，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元書紙采用生石灰漚竹料（圖1），是上千年遺留下來的工藝。其優點是潔白柔韌，微含竹子清香，落水易溶，著墨不滲，久藏不蛀、抗酸化、不變色、保存時間長。一張紙從竹子到成品，耗時十個月；產量低，一般作坊一天最快生產十幾刀；售價高，純手工造紙一刀一般在1000元到4000元，年份超過20年的可達上萬元一刀。可惜，如今的市場上，大量機制紙冒充手工元書紙在銷售，而真正的好紙卻藏在深閨人未知或因價高而叫人望洋興嘆，手工紙的堅守者也因此舉步維艱，紛紛改行，難覓蹤跡。

2010年春，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知在富陽的大源山區有戶人家在做元書紙。我打聽了具體位置后，立刻驅車前往。在大源鎮大同村朱家門自然村的民宅中央，有半間老屋，那是造紙人朱中華的作坊。一個默默無聞，為中華傳統文化堅守的朱中華，名副其實。

圖2 砍竹

圖3 嫩竹纖維

小滿前的幾天，我又走進了這半間老屋。朱中華不在，他家人告訴我：中華在山上，正忙著帶領幫手上山砍伐新竹。人們常說“小滿前后，種瓜種豆”，但是對于造紙人來說，小滿正是收獲的時節。小滿前后正是嫩竹的抽芽之際，這時竹子內部的蛋白質、脂肪、果膠等營養物質最為豐富（圖3），用來做上等竹紙最好不過。朱中華要在小滿前的七天內完成這造紙的先行工作——砍竹（圖2）。砍下的青竹通過肩扛車拉，大捆大捆地運到專設的削竹場。這些砍好的竹斷被整齊地碼在馬架上（削竹搭的一個架子，形似馬，因此又叫馬場），在這里，他們用一把弓形的削刀一刀一刀的削著竹子的青皮，這也叫做削青（圖4）。削青是個體力活，四五點鐘就要起床干活，一直到下午五點才能休息。削青又是個技術活，需要有一定技術和經驗的紙農來操作，這些紙農如今大都在七十歲以上。削青還是個趕季節的活，其中的幾道工序必須在一周里要完成，如砍竹、砍斷、削青、拷白、浸胚等程序，否則，會影響元書紙的品質。

圖4 削青

圖5 翻灘

圖6 冬日抄紙暖手

圖7 皮鑊墊料

據近年統計，富陽轄區有竹林50萬畝，其中毛竹面積43.6萬畝，這天然的資源優勢，養育了造紙者，孕育了富陽獨特的紙文化。祭山神、砍竹、斷青、削青、敲白、浸泡、斷料、漿料、入鑊、煮料、打漿、抄紙、曬紙……72道工序，每一道都不輕松，都極有講究。朱中華說，他們祖上700多年來將這些工序口口相傳，是他們世世代代傳下的“家業財富”，更是他們的根和情感。如今，能做紙會做紙的老人已經越來越少了，這方圓十幾里也就剩下幾位紙農，朱中華把他們請來協助自己，一個個待如座上賓。

就這樣跟朱中華相識了四五年，我也跟拍了四五年。他反復地試制，我就反復地記錄。漿石灰、翻灘（圖5）、淋豆漿、淋尿液、摏料、抄紙，甚至是破冰抄紙（圖6）……我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夏天，為拍攝皮鑊出料，我凌晨二點起床，驅車趕赴現場拍攝。皮鑊，即蒸煮手工竹紙原料的大鍋。一口鑊可以容納600～700頁紙（當地稱一捆竹料為一頁紙）。造紙人一捆一捆的傳遞著竹料（圖7），當竹料填滿皮鑊時，加上水，便需蒸煮3～5天后停火，接著悶至3～5天，隨后竹料才可出鑊。這時鑊內的溫度高達六七十度，紙農必須趕在天亮前將成捆的竹料從鑊內取出，否則，日出后的高溫和鑊內熱浪會讓人悶倒。幾個年長的紙農就像打仗一樣，輪流上下，在黎明前爭分奪秒。我則在現場觀察和拍攝，大汗淋漓全然不知。現場光照條件差，我就用汽車燈作補光，尋找合適的角度，真實地拍下具有“抗戰片”效果的場景（圖8）。照片的現場感、真實感和美感感染了紙農，他們說：“徐老師拍照片比我們還辛苦呢。”而我卻樂在其中。

2016年的春天，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人文學院湯書昆院長肩負著重任，帶著他的手工紙研究普查團隊對全國手工紙生產作一次全面的調查。他們來到富陽，經摸索打聽，在朱中華的那半間老屋里，我們相遇了。經湯院長建議，我采取拍攝照片加視頻記錄手工造紙全過程，并且也記錄下湯團隊考察調研富陽元書紙的一系列工作進程（圖9）。

近幾年來，朱中華在湯團隊的幫助下突破了古籍修復紙的技術難關，同時對失傳的烏金紙的生產工藝也進行了實質性的探索，他的超越古人技藝達到紙壽千年的夢想已指日可待。

圖8 皮鑊出料

圖9 右二彎腰者為湯書昆教授

圖10 揭簾

圖11 授牌

圖12 朱中華的手工紙團隊，平均年齡七十歲

朱中華堅持用傳統工藝技法開發新品，可是關于元書紙的生產現狀和擔憂一直都在。一方面，由于大部分造紙企業在漚制原材料中使用化學物品，產生大量廢水排入溪流造成水質污染，影響了環保，因此政府禁止造紙企業砍伐毛竹。另一方面，手工造紙屬于重體力活，費時費力，重復單調，年輕人不愿意嘗試，也無法長期堅守。還有，人力成本高、工藝繁復、評審困難等問題都制約了手工造紙的發展。進入2020年以來，因種種原因，朱中華已無法在當地砍伐新竹，他被迫將砍伐新竹等工序轉向千里之外的產竹區。

幾年來的追蹤拍攝，相機所記錄的僅僅是手工紙制作的表像罷了，真正的富陽元書紙的制作工藝既復雜又繁瑣。在我見證的這些過程當中，匠人們對我國傳統文化的敬畏之心讓我感到震撼。千年傳承，他們憑感覺、靠悟性、重積累，在每道工序上都吃苦耐勞，潛心操作，事后又細心琢磨。如今朱中華能示人的是一系列薄如蟬翼、百折無損的多種類古籍修復紙和書畫紙。眼下，朱中華是富陽唯一的純手工元書紙生產者，他還是杭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其創辦的逸古齋現為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手工紙研究所富陽竹紙研發基地（圖11）。

我用了九年時間為記錄富陽純手工造紙生產流程而拍攝的攝影作品（整理后100幅）逐漸被社會認可。全國手工紙調查叢書浙江卷收集了其中50～60幅攝影作品。浙江省圖書館在2018年4月為我舉辦了手工紙攝影作品展。當地圖書館、展覽館、博物館的非遺展覽也特地征集我的手工造紙攝影作品。幾位有識之士正在策劃編輯《富陽元書紙紙譜》，當然也少不了我拍攝的一系列工藝流程攝影作品。

朱中華說，人來到世上，是來體驗的。

我想，攝影也是如此。

謹以此文向一直堅持傳統并追求進步的純手工紙生產者致以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