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成,田愛華
(西安文理學院 文學院,西安 710065)
作為中國古典詩歌藝術(shù)的集大成者,杜甫不僅在創(chuàng)作技巧、風格上集諸家之長,而且博學約取,對前代文學遺產(chǎn)進行了全面借鑒。從清人仇兆鰲的《杜詩詳注》中可以發(fā)現(xiàn)杜詩中引用、化用的經(jīng)典很多,如《詩》《書》《禮記》《易》《史記》《左傳》《論語》《莊子》《漢書》《后漢書》等等,而這也正是杜詩“無一字無來處”的根因。同時,杜詩又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而被譽為“詩史”,這些因素,不能不讓人思考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杜詩與《史記》是否存在某種聯(lián)系,挖掘一下兩者間的聯(lián)系是很有意義的。
杜詩對于《史記》的征引情況,文中主要依據(jù)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進行具體統(tǒng)計和分析,囿于筆者的學識和能力所限,所提到的征引數(shù)據(jù)皆是來源于明引。就《杜詩詳注》所做的不完全統(tǒng)計:杜詩約征引《史記》81篇,涉及本紀、世家、列傳、書,征引總數(shù)422(見表1)。
杜詩對《史記》的顯性征引是指杜甫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引用、化用《史記》的字、詞、句以及事件的征引方式,是最明顯、最直觀的征引手段。其下又可細分為語典引用和事典引用,其中語典引用較多,約占總數(shù)的80%;事典較少,只有80條,約占總數(shù)的20%。
語典引用是指杜詩中引用《史記》原文中的短句、字詞或人物語錄,將其作為詩句的一部分,根據(jù)語典引用的情況來看,又可分為兩種方式:未做更改的直接引用和通過藝術(shù)再加工的間接引用。

表1 杜詩引用《史記》情況統(tǒng)計
1.直接引用原文中的短句
《遣興三首》(其三):“丈夫貴壯健,慘戚非朱顏。”(1)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文后所引,均為此版本,茲不贅述。“貴壯健”引自《史記·匈奴列傳》:“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2)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879頁。文后所引《史記》,均為此版本,茲不贅述。
《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韋生富春秋,洞澈有清識。”“富春秋”引自《史記·李斯列傳》:“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南宮吾故人,白馬金盤陀。” “吾故人”引自《史記·項羽本紀》:“若非吾故人乎?”
《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頌德敘懷斐然之作三十韻》:“努力輸肝膽,休煩獨起予。”引自《史記·淮陰侯列傳》:蒯通曰:“臣愿披腹心、輸肝膽。”
這種情況在杜詩中的引用較少,這是因為二者畢竟體裁不同,對于語言的凝練程度要求不同所造成的,詩歌比起史傳文學來說需要詞句的高度凝練,還要符合聲律對仗等要求,所以不加改變、直引短句的情況較為少見。
2.直接引用原文中的字、詞
《空囊》:“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囊”引自《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譬若錐之處囊中。”
《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肘”引自《史記·魏世家》:“魏桓子肘韓康子于車上。”
《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宗儒俎豆事,故吏去思計。“宗”引自《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
《題張氏隱居二首》:“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麋鹿”引自《史記·李斯列傳》:“麋鹿游于朝。”
《李監(jiān)宅二首》(其二):“鹽車雖絆驥,名是漢庭來。”“漢庭”引自《史記·樊酈滕灌列傳》:“垂名漢廷。”
《贈翰林張四學士垍》:“儻憶山陽會,悲歌在一聽。”“悲歌”引自《史記·項羽本紀》:“悲歌忼慨。”
《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nèi)諸官》:“流寓理豈愜,窮愁醉未醒。”“窮愁”引自《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虞卿非窮愁,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
《后出塞五首》(其四):“獻凱日繼踵,兩番靜無虞。”“繼踵”引自《史記·范雎蔡澤列傳》:“繼踵取卿相。”
除了以上所舉的例子,杜詩中還征引的詞還有“豪俊”“羽翼”“環(huán)佩”“骸骨”“青云”“鳴鏑”“烽火”“間諜”“瘡痍”“義士”“高義”“辟易”“脫身”“無敵”“無雙”“非常”“紛紛”“攘攘”等等。此種引用情況在杜詩引用《史記》中最為常見,引用次數(shù)最多。其中又以名詞的征引數(shù)量為最多。
3.直接引用原文中人物的語錄
《江陵望幸》:“雄都元壯麗,望幸欻威神。”“壯麗”引自《史記·高祖本紀》:蕭何曰:“且夫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已重威。”
《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守桃嚴具禮,掌節(jié)鎮(zhèn)非常。”“具禮”引自《史記·淮陰侯列傳》:蕭何曰:“王欲拜大將,具禮乃可。”
《送率府程錄事還鄉(xiāng)》:“千載得鮑叔,末契有所及。”“鮑叔”引自《史記·管晏列傳》:管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
《赤谷》:“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有所之”引自《史記·滑稽列傳》:優(yōu)孟謂孫叔敖曰:“若無遠有所之。”
《后出塞五首》(其五):“將驕益愁思,身貴不足論。” “將驕”引自《史記·項羽本紀》:宋義曰:“戰(zhàn)勝而將驕卒惰者敗。”
間接引用是指在征引《史記》時,作者對原文做出創(chuàng)造性改變后再使用的引用方式,具體表現(xiàn)為改換字簡括和增字減字,例如:
4.改換字簡括
《題張氏隱居二首》:“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前句引自《史記·天官書》:“敗軍場,破國之虛,下有積錢,金寶之上,皆有氣,不可不察。”
《高都護驄馬行》:“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前句引自《史記·項羽本紀》:項王謂亭長曰:“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
《貧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前句引自《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陸賈說尉佗曰:“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謁先主廟》:“應(yīng)天才不小,得士契無鄰。”后句引自《史記·刺客列傳》:“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星霜玄鳥變,身世白駒催。”后句引自《史記·留侯世家》: “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
5.增字減字
《兵車行》:“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前句引自《史記·范雎蔡澤列傳》:“流血成川。”
《西閣二首》(其二):“詩盡人間興,兼須入海求。”后句引自《史記·封禪書》:“燕人宋無忌,羨門子高之徒,稱有仙道形解銷化之術(shù),齊威宣、燕昭王皆信之,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
《小至》:“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浮灰。”前句引自《史記·貨殖列傳》:“刺繡紋不如倚市門。”
《鄭典設(shè)自施州歸》:“敕廚倍常羞,杯盤頗狼藉。”引自《史記·滑稽列傳》:“履舄交錯,杯盤狼藉。”
由上可知,杜詩引用《史記》的方式主要為直接引用和間接引用兩種。直接引用中又以引用原字、詞較多,這是因為字詞的凝練程度較高,更適宜用于詩句而毫不顯生硬,也更易于遣詞造句,在押韻對仗方面也更為靈活。間接引用也較多,這是由于杜詩與《史記》存在文本差異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杜詩是詩歌文本,《史記》是散文文本,詩歌要求語言凝練,情感豐富,因此散文式的語言要經(jīng)過概括和提煉才能夠用于詩句之中。
事典引用是指杜詩經(jīng)過藝術(shù)化的凝練,把《史記》原文中記述的事件或典故用于詩句中,也就是用典的手法。此種引用情況占全部引用的20%,舉例如下:
例1.《貧交行》:“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引自《史記·管晏列傳》:“管夷吾者,潁上人也,常與鮑叔牙游。叔知其賢。仲貧困,嘗欺鮑叔,叔終善遇之。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遂進管仲。仲既任政于齊,桓公以霸。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
例2.《收京三首》(其一):“暫屈汾陽駕,聊飛燕將書。”后句引自《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燕將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讒之,燕將懼誅,不敢歸。田單攻之,歲余不下。仲連乃為書約之矢,射城中,遺燕將。燕將見書,泣而自殺。”
例3.《琴臺》:“茂陵多病后,尚愛卓文君。”引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蜀郡成都人,字長卿,以貲為郎,因病免歸,而家貧。時卓王孫有女新寡,好音,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夜亡奔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壚,相如自滌于市中。又曰:相如常有消渴病,既病免,家居茂陵。”
例4.《南極》:“亂離多醉尉,愁殺李將軍。”引自《史記·李將軍列傳》:“廣家與故潁陰侯孫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
例5.《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二):“此邦千樹橘,不見比封君。”引自 《史記·貨殖列傳》:“封者食租稅,千戶之君歲率二十萬,蜀漢江陵千樹橘,其人皆與千戶侯等。”
例6.《別張十三建封》:“載感賈生慟,復(fù)聞樂毅書。”出自《史記·樂毅列傳》:“樂毅降趙,燕惠王遺毅書,且謝之,毅亦作書報焉。夏侯湛見其書,以為知己合道,以禮終始。”
例7.《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出自《史記·張儀列傳》:“張儀為楚相笞掠,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妻笑曰:‘在。’儀曰:‘足矣。’”
例8.《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耒陽馳尺素,見訪荒江眇。義士烈女家,風流吾賢紹。”引自《史記·刺客列傳》:“聶政殺韓相俠累而自死,其姊罌伏尸哭極哀,死政之傍。晉楚齊魏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還有“人非西喻蜀,興在北坑趙。”引自《史記·白起王翦列傳》:“秦白起破趙,坑其降卒四十萬人。”
事典引用雖不多,但卻無一不精巧,在杜甫天才的創(chuàng)作下,那些存于史書的歷史畫面仿佛重新鮮活起來了;那些平淡的敘述因被注入了豐沛的情感而變得更加深沉感人;那些掩于歲月流沙的歷史人物們也經(jīng)由杜甫的發(fā)掘而綻放出永恒迷人的光彩。同時,事典引用也使得杜詩浸染上了史學的氣息,使得詩中有史,這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杜詩的史詩性,筆者認為,這一點也是杜詩被譽為“詩史”的原因之一。
杜詩所具有的史詩性質(zhì)不僅僅表現(xiàn)在對于《史記》的顯性征引上,還隱藏在對《史記》的隱性征引上,雖然不像顯性征引那樣明確具體,但也并非無跡可尋,以下將從杜甫用詩歌寫史傳的嘗試、部分具有自傳性質(zhì)的杜詩受到《史記》的影響以及杜詩從《左傳》《史記》中繼承而來的對話敘事手法這三個方面來進行分析與論述。
杜甫生于書香世家,自小便博覽群書,熟讀經(jīng)史,從他大量征引《史記》的情況來看,想必他對于司馬遷的《史記》一定是非常喜歡且重視的。甚至他有意識地嘗試用詩歌來寫史傳,比如《八哀詩》。
《八哀詩》是一組以敘述人物為主的五古詩,全詩共486句2 400多字,描述了王思禮、李光弼、嚴武、李琎、李邕、蘇源明、鄭虔、張九齡八人的生平遭際和精神風貌,且八人都與杜甫有過往來,他們又都先于杜甫逝世,因此詩中還兼帶作者對他們的懷念哀悼之情,《八哀詩》實可以看成是杜甫用五古詩為他們而作的人物小傳了。《贈司空王公思禮》再現(xiàn)了王思禮的一生;《故司徒李公光弼》則截取了李光弼后半生的生活;《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寫了嚴武短暫的一生;《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塑造了一個知禮忠勤、氣宇軒昂的汝陽郡王的形象;《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寫了才士李邕懷才不遇的人生際遇;《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寫蘇源明幼時艱難奮進及年老時死于饑荒的一生;《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刻畫了鄭虔的鮮明性格及一生履歷;《故右仆射相國曲江張公九齡》記述了張九齡的履歷和詩才。我們以《贈司空王公思禮》為例,來作具體分析:
司空出東夷,童稚刷勁翮。追隨燕薊兒,穎銳物不隔。服事哥舒翰,意無流沙磧。未甚拔行間,犬戎大充斥。短小精悍姿,屹然強寇敵。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馬鞍懸將首,甲外控鳴鏑。洗劍青海水,刻銘天山石。九曲非外蕃,其王傳深壁。飛兔不近駕,鷙鳥資遠擊。曉達兵家流,飽聞春秋癖。胸襟日沈靜,肅肅自有適。潼關(guān)初潰散,萬乘猶辟易。偏裨無所施,元帥見手格。太子入朔方,至尊狩梁益。胡馬纏伊洛,中原氣甚逆。肅宗登寶位,塞望勢敦迫。公時徒步至,請罪將厚責。際會清河公,間道傳玉冊。天王拜跪畢,讜議果冰釋。翠華卷風雪,熊虎亙阡陌。屯兵鳳凰山,帳殿涇渭辟。金城賊咽喉,詔鎮(zhèn)雄所搤。禁暴清無雙,爽氣春淅瀝。巷有從公歌,野多青青麥。及夫哭廟后,復(fù)領(lǐng)太原役。恐懼祿位高,悵望王土窄。不得見清時,嗚呼就窀穸。永系五湖舟,悲甚田橫客。千秋汾晉間,事與云水白。昔觀文苑傳,豈述廉藺績。嗟嗟鄧大夫,士卒終倒戟。
“司空出東夷,童稚刷勁翮”說王思禮出身于高麗,童年時代就與眾不同。“追隨燕薊兒,穎銳物不隔”少年時期就跟隨父親在朔方軍中鍛煉,且才能出眾。“服事哥舒翰,意無流沙磧”后又在哥舒翰手下效命。“未甚拔行間,犬戎大充斥”是說雖然王思禮才能出眾,但在軍中聲名還未顯,而且吐蕃正在侵擾邊境。“短小精悍姿,屹然強寇敵。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描繪王思禮英勇善戰(zhàn)的形象,是吐蕃的勁敵。“馬鞍懸將首,甲外控鳴鏑。洗劍青海水,刻銘天山石”言王思禮所建戰(zhàn)功,深入到吐蕃腹地戰(zhàn)勝之。“九曲非外蕃,其王傳深壁”指收復(fù)九曲之地,此亦為王思禮之功。“飛兔不近駕,鷙鳥資遠擊”意為神馬不被用來駕車,猛禽應(yīng)用于遠處伏擊,比喻王思禮的才能并非尋常,完全可堪大用。“曉達兵家流,飽聞春秋癖。胸襟日沈靜,肅肅自有適”謂王思禮通曉兵法,博覽群書,氣度不凡。“潼關(guān)初潰散,萬乘猶辟易。偏裨無所施,元帥見手格”是說潼關(guān)被安祿山攻破時,雖哥舒翰為萬乘之師猶辟易不敵,以致潰敗,英勇如王思禮也無計可施,元帥哥舒翰也被賊寇所擒。“太子入朔方,至尊狩梁益。胡馬纏伊洛,中原氣甚逆。肅宗登寶位,塞望勢敦迫”六句講潼關(guān)戰(zhàn)敗后朝廷內(nèi)部的權(quán)力歸屬變化以及叛軍的情況。玄宗逃難至蜀,叛軍攻入后,燒殺搶掠、誅殺皇室宗親,肅宗在這一形勢下在靈武稱帝。“公時徒步至,請罪將厚責。際會清河公,間道傳玉冊。天王拜跪畢,讜議果冰釋”寫肅宗即位,王思禮奔赴肅宗,卻遭嚴責,險些喪命,幸好房琯為他說情才得以活命。“翠華卷風雪……野多青青麥”敘寫王思禮守武功至兩京收復(fù)之事。“及夫哭廟后……事與云水白”敘王思禮立功太原及抱憾而終。王思禮官至司空,但不甚看重高官厚祿,一直心懷國家大事,盼望平叛大業(yè)的早日完成,不成想?yún)s抱憾而終了,但他的功績?nèi)藗兪遣粫浀摹!拔粲^文苑傳,豈述廉藺績。嗟嗟鄧大夫,士卒終倒戟”是對王思禮的贊嘆,以廉頗、藺相如正襯,以鄧景山反襯王思禮,表達對王思禮的贊美之情。
本詩共64句,采用順序筆法完整地敘述了王思禮的一生,中間還穿插多處史實,相關(guān)歷史事件都能在《舊唐書》與《新唐書》等史書中找到相應(yīng)的記載,其余幾首也是如此。由此可見,杜甫的《八哀詩》實是學習司馬遷寫人物傳記的成果,這是杜甫在《史記》的熏陶下對史家筆法的自覺吸收和大膽嘗試,并且這種嘗試在今天看來無疑是成功的,雖然也有人詬病《八哀詩》為追求史傳效果而存在“累句”“失輕重之體”等誤區(qū),且詩作莊重典雅,頗為難懂,為了敘事的完整性,有些地方甚至略顯生硬,于詩歌本身上的藝術(shù)成就而言就顯得不夠高了。雖說如此,《八哀詩》仍是杜甫學習《史記》的偉大嘗試,這一點也可證明杜詩對《史記》的征引和學習是對成就杜詩史詩性質(zhì)有著重要意義的。
通過對杜詩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杜甫的某些詩是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如《壯游》《昔游》《北征》《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等。而通過與《史記·太史公自序》的比較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是有相通之處的。先看《太史公自序》:它敘述了作者司馬遷的生平家世,敘述了自己寫作《史記》的時代條件、個人動機以及受刑后忍辱著書的毅力,介紹了《史記》其書的規(guī)模體例,以及其中各篇的基本內(nèi)容。根據(jù)其內(nèi)容,我們可以把它看成是司馬遷個人的自傳,需要說明的一點是:班固的《漢書·司馬遷傳》就是將《太史公自序》與《報任安書》二者合并而成的。再看杜詩《壯游》,是杜甫客居夔州時寫的,是他出蜀前對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一次回憶和總結(jié):“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回憶幼時生活,一個小神童就躍然紙上了,七歲就能作詩,九歲就書寫大字了,性格是嫉惡如仇,而且早熟,小小年紀就喜歡和有學識的大人們結(jié)交而不喜與同齡人嬉鬧。再后面,他收拾起行囊,開始了壯游,去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去結(jié)交有識之士,去拜訪親朋好友。“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敘吳越之游,其間還描繪了吳門古跡、越中勝境,甚至還有吳越奇聞傳說。“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蘇侯據(jù)鞍喜,忽如攜葛強”寫齊趙之游、赴京趕考、肆意漫游。“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曳裾置醴地,奏賦入明光。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脫身無所愛,痛飲信行藏。……舉隅見煩費,引古惜興亡”,接著寫了長安之游,獻賦皇帝,待詔集賢院,會面天子群公,眼看可以入仕了,卻偏偏遭遇佞臣把持朝政、禍亂朝綱,他只好“脫身”嘆興亡了。“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備員竊補袞,憂憤心飛揚……廷爭守御床。君辱敢愛死,赫怒幸無傷……哭廟灰燼中,鼻酸朝未央”寫安史之亂起,明皇幸蜀,兩宮相望,玄肅父子異地,作者亦奔赴鳳翔,扈從回京,后肅宗親征,公千里追隨,又自述拾遺始末及公疏救房琯,帝怒不測,面對這一切,詩人不禁悲從中來,憂心國家危亡。“小臣議論絕,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吾觀鴟夷子,才格出尋常。群兇逆未定,側(cè)佇英俊翔”,敘貶官以后,久客巴蜀之故,議論絕,不復(fù)獻言矣,又兼之病體,郁郁寡歡,戰(zhàn)亂無定,杜甫渴望有賢能之士能夠撥正乾坤,早日平亂。通觀全詩,我們可以看到杜甫這一生的主要經(jīng)歷及各階段的生活、精神狀態(tài)全都囊括其中了,實可謂是杜公自傳了,這與《太史公自序》簡直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杜詩對《史記》的隱性征引還體現(xiàn)在寫法上,尤其是杜甫的敘事詩,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了《左傳》《史記》中的對話敘事手法,使得杜甫敘事詩閃動著有別于其他敘事詩的藝術(shù)魅力。我們以“三吏”為例來進行探析:
《新安吏》:“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yǎng)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先是客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新安縣小,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壯丁可征了吧?但官吏卻說州府昨夜已下軍帖,要挨次往下抽中男出征。客見律法難壓,改以情動人,又問中男瘦小單薄,怎能守住王城呢?但是官吏卻不答話了。客只好將目光投向別處,只見“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何其凄慘,周圍的哭嚎聲到了日暮還未止,仿佛青山也在痛哭。此時此景,令人感傷心痛不已,出征已成定局,無可奈何的客只能安慰幾句:莫再哭泣了,終是天地無情徒傷身罷了,戰(zhàn)場上戰(zhàn)壕挖得淺,牧馬勞役較輕,主帥郭子儀對待士卒親如父兄。
《石壕吏》:“有吏夜捉人,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在官吏的粗暴征兵下,老婦只好讓老翁逾墻而逃,然后獨自面對惡吏:“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yīng)河陽役,猶得備晨炊。”直如聲聲泣血,雖不見官吏說話,但可以想見必是他們的苦苦相逼,才引發(fā)出老婦的沉痛陳述。
《潼關(guān)吏》:“借問潼關(guān)吏:‘修關(guān)還備胡?’要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連云列戰(zhàn)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fù)憂西都。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戰(zhàn),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guān)將,慎勿學哥舒!’”
客與潼關(guān)吏的一番對話,反映出作者對潼關(guān)關(guān)防的關(guān)注和守關(guān)將士的昂揚斗志。這三首詩都夾帶問答,不同的是《新安吏》是客與“新安吏”和送行人之間展開的對話;《石壕吏》是“吏”與“老婦”間的對話;《潼關(guān)吏》則是“我”與守關(guān)吏的對答。這種巧妙的對話敘事在敘事詩中獨具特色,不僅起到了推動故事發(fā)展的作用,而且貼合不同人物形象的語言,也使得詩歌內(nèi)容顯得更為真實可信,增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
以上就是杜詩對《史記》的隱性征引,雖不如顯性征引那樣直觀,但其對于成就杜詩史詩性質(zhì)絕對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隱性征引對于杜詩詩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行文筆法等方面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不應(yīng)該被忽略而應(yīng)多做探究。
司馬遷撰寫《史記》堅持“不隱惡”“不虛美”的實錄精神,這種精神不僅對后世史家著史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同時也影響了后世的許多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杜詩之所以被譽為“詩史”,其中很大一個原因是杜詩的詩史性與《史記》的實錄精神存在一致性。
杜詩與《史記》的內(nèi)在一致性在于二者對于當代史的重視,就是說司馬遷寫《史記》著墨最多的是他所處的那個時代,而同樣杜甫也是更為關(guān)心當下,他敘寫時事、用詩發(fā)表政論、即事名篇的做法暗合《史記》用大量筆墨抒寫當代史的方法。
首先,《史記》十二本紀中的《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秦本紀》《秦始皇本紀》,是收集歷代史料而編成的前代史,剩下的均為秦末至漢武帝時期的歷史,當代史占了一半。十表中《秦楚之際月表》《漢興以來諸侯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間侯者年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王子侯者年表》《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都是當代史之年表,占70%。八書是分門別類的摘錄,不算在內(nèi)。三十世家中,從《陳涉世家》到《三王世家》共13篇是當代史,也將近占總量的一半了。七十列傳中,除去前28篇和《循吏列傳》《儒林列傳》《酷吏列傳》《游俠列傳》《佞幸列傳》《滑稽列傳》《日者列傳》《龜策列傳》《貨殖列傳》9篇,剩下33篇均為當代史,也占列傳總數(shù)的一半。整體看來,司馬遷寫《史記》主要都是對當代史的捕捉。
其次,杜詩以仇兆鰲的《杜詩詳注》為底本,共計詩歌1 457首,據(jù)粗略統(tǒng)計,涉及當代之事之人的詩約六百首。從這個統(tǒng)計中可看出杜甫也是十分關(guān)注當下的,很多著名詩篇都是寫時事或緣事而發(fā)的,尤其是奠定杜詩“詩史”稱號的一些詩,主要是安史之亂時期的詩作,如“三吏”“三別”《哀王孫》《悲陳陶》《悲青坂》《春望》《北征》《喜聞官軍已臨賊境》《收京三首》《洗兵馬》《留花門》《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詩。除了這些,還有安史之亂之前的一些詩作,如《前出塞五首》《后出塞五首》《兵車行》《麗人行》《秋雨嘆》《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等,還有后期的《有感五首》《大麥行》《冬狩行》《王命》《征夫》《承聞河北諸道節(jié)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等等。正如鄭慶篤所說:“杜詩被譽為‘詩史’,其根本所在,是杜甫以詩歌形式反映出當世社會重大歷史事變安史之亂;還在于杜詩反映了當時重大的社會主題,將民生疾苦、朝政得失之君國大事,訴諸筆端。”[1]杜甫以他敏感細膩的內(nèi)心打量著唐王朝這個龐大復(fù)雜的國家;以卓越的才能抒寫著時代的風云變幻和人民的悲辛疾苦;以他悲憫的愛國情懷感慨著個人與國家的坎坷。作為中國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始終將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莖深深插進現(xiàn)實生活的泥土之中,從而汲取到了無窮的能量,寫下了一篇篇動人心魄的佳作。
可以看出,杜甫與司馬遷均將對當代史的把握與書寫放在了極其重要的位置上,二人都立足于各自身處的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下,再以雄奇的筆力盡情揮灑出來,這才成就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和譽為“詩史”的杜詩。
《史記》的直筆精神對后代的史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盡管后來隨著史官制度的完善、史書撰寫的日益規(guī)范化以及封建政權(quán)對私家著史的限制,這種“書法不隱”的精神在史學領(lǐng)域越來越淡薄,但由于司馬遷實錄精神內(nèi)核的強大感染力,這種精神其實已經(jīng)滲透到中國思想學術(shù)的各個方面,在文學領(lǐng)域這一塊,最為典型的就是杜詩。
凡是研讀過杜詩的人可以發(fā)現(xiàn),杜詩中有許多贊美司馬遷和直筆良史的詩句,如《舟中苦熱遣懷奉呈陽中丞通簡臺省諸公》:“美名光史臣,長策何壯觀”;《八哀詩·故司徒李公光弼》:“直筆在史臣”;《寫懷二首》:“禍首燧人氏,厲階董狐筆”;《八哀詩·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波濤良史筆”等,表明杜甫對于司馬遷這種敢于直陳實事的史官是十分敬佩的,再加上司馬遷個人的不幸遭遇以及發(fā)憤著書的頑強奮斗精神,深深地感動激勵著無數(shù)像杜甫這樣的后世知識分子,更有《史記》這樣一部奇史巨著的加持,因此在創(chuàng)作時,杜甫便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司馬遷《史記》的熏陶與影響。
杜甫與太史公的相像處,后世很多學者都有談?wù)摗LK軾《荔枝似江瑤柱說》云:“昨日見畢仲游。仆問:‘杜甫似何人?’仲游云:‘似司馬遷。’仆喜而不答,蓋與囊言會也。”[2]明人馮時可說:“太史公之文與杜甫之詩,皆深渾高厚,其敘世隆污盛衰,及人慘舒悲喜之變,如口畫指,咸具神化橐龠之妙也。遷有繁詞,甫有累句,不害其為大家。遷剪其繁則經(jīng)矣,甫加以穆則雅矣。”[3]清人浦起龍評《八哀詩》說:“太史公作《史記》,杜公作詩,都是借題抒寫。彼曰‘成一家之言’,此曰‘自我一家則’,意在斯乎!”[4]以上這些言論都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或表現(xiàn)手法上來談杜詩對《史記》的繼承。但在更深層次上,杜詩對《史記》的繼承還體現(xiàn)在批判現(xiàn)實的精神方面。
雖然杜甫身上有著傳統(tǒng)儒士的忠君思想,但他在皇帝荒淫無道時卻能毫不掩飾地表達不滿、譏諷,比如他在《兵車行》中說:“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在《前出塞九首》(之一)中寫道:“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都表達出他對天寶年間玄宗窮兵黷武的不滿。在《宿昔》中寫“落日留王母,微風倚少兒”,深刻揭露玄宗沉湎酒色、驕縱外戚以致朝政混亂。還有《憶昔》刺代宗,《洗兵馬》揭露玄、肅父子“宮闈隱情”……諸如此類的批判鋒芒畢露,力量十足,且不加掩飾,直書不隱,這正體現(xiàn)了杜詩作為“詩史”的“實錄”精神,與《史記》的實錄精神可謂一脈相承,可見杜甫對《史記》“不虛美”“不隱惡”的精神的繼承和發(fā)揚。
司馬遷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史學家,杜甫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他們二人在很多方面都有著驚人的相似點,囿于篇幅所限,就不再一一列舉。之前所述種種,意均在論證杜詩史詩性與《史記》之關(guān)聯(lián),我們發(fā)現(xiàn)通過考察杜詩征引《史記》的情況,以及杜詩在繼承發(fā)揚《史記》的實錄精神等方面,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那就是杜詩的詩史性質(zhì)與《史記》是有著莫大關(guān)系的,明面上體現(xiàn)在杜詩對《史記》原文的顯性征引上,內(nèi)涵方面杜詩的筆法、精神承接于《史記》的寫法及實錄精神下。可以說如果沒有《史記》這部偉大的史書珠玉在前,沒有杜甫以天才創(chuàng)造力對《史記》進行多方面的繼承和引用,就不可能成就杜詩的“詩史”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