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平
廈門大學法學院,福建 廈門361005
明清時期以團餅茶的廢止及其邊茶化、末茶的消失,葉芽茶成為我國茶葉生產和消費的主流而引人注目,飲茶方式從唐煎宋點轉變為以撮泡、沖泡為主,并催生了清新的文人茶道。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宋代建安附近地區,即明代稱為建寧的地方仍繼續向皇室貢茶,且仍為固形茶系統的龍團鳳餅茶。盡管元代的茶類已轉為散茶為主,但由于充貢的建茶一直是龍團鳳餅,所以明初的許多人,仍有以團餅茶為“天下第一茶”的傳統印象。明代何孟春《余冬序錄摘抄內外篇》曰:“國初建寧所進,必碾而揉之,壓以銀板,為大小龍團,如宋蔡君謨所貢茶例。太祖以重勞民力,罷造龍團,一照各處,采芽以進。”
據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一記載,朱元璋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下詔廢除龍團,貢茶只以茶芽獻上。理由之一是勞民傷財;之二是茶中添加香物,搗成細餅,已失真味。明代羅廩《茶解·總論》所謂“碾造愈工,茶性愈失,矧雜以香物乎!”今人惟取初萌之精,汲泉置鼎,一煮即啜,“遂開千古茗飲之宗”。取代團餅茶之茶芽,即散茶、葉茶。這是朱元璋運用行政命令,開辟流傳至今的以葉茶為主的飲茶風氣,其背景當然是宋元以來茶類生產發展變化、民間飲茶風習轉變的反映和結果,客觀上促進了茶葉的生產和發展。明朝建立100 余年后,丘濬在《大學衍義補》卷二十九《制國用·山澤之利下》曰:“今世惟閩、廣間用末茶,而葉茶之用遍于中國,而外夷亦然,世不復知有末茶矣。”
由于葉茶的普及,陸羽《茶經》中列舉的粗、散、末、餅四大茶類之一的末茶,至元代王禎的《農書》中仍作為三大茶類之一而存在,但到明代中期,僅存于閩、廣地區,世人多不知之,其衰落可見一斑。而此時的日本,正是足利義政建造銀閣寺、村田珠光作為抹茶道創始人的活躍時期,這不能不令人聯想到中、日末(抹)茶的不同發展方向。
同時,現在我們還能看到的固形茶,如團茶、餅茶、磚茶等均已邊茶化,多銷往少數民族地區,已不是漢族茶葉消費的主流形態。從生產工藝上看,它們雖是用綠茶等葉茶經蒸壓而成,但不是團餅茶系統的延續,因為它不再需要炙烤并碾成粉末后再飲用了。
古代文獻中,關于散茶、芽茶、葉茶的概念十分混亂,個別時候甚至釋義相反。如散茶宋時也稱草茶,是不加研膏的,但在上引《大學衍義補》中稱“散茶則既蒸而研,合以諸香以為餅,所謂大小龍團是也。”若據此,則散茶不是草茶而是團餅茶。這一點應予以注意。
隋唐時期,團餅茶(片茶)是最重要的茶類,但也有一些旋摘旋炒的炒青茶類,劉禹錫所謂西山茶“斯須炒成滿室香”即是。相對于緊壓茶而言,非緊壓茶可統稱為散茶。芽茶則可能是散茶,也可能是緊壓茶。但唐代散茶量小,記載亦不多。宋代特別是南宋以后,以片、散兩類茶為主。片茶即團餅茶,散茶包括蒸青和蒸青末茶,以至炒青一類的茶葉,有些地方則統稱為草茶。所以,明朝芽茶、葉茶的興盛,可以說是過去散茶或草茶發展的延續。
明朝葉茶的興盛,表現在各地名茶的增多。宋代文獻中提到散茶的名茶,不過紹興的日鑄、南昌的雙井和太湖的顧渚等幾種,明代末期黃一正《事物紺珠》所輯錄的“今茶名”羅列了97種之多。在地理分布上,從云南向東北延綿至山東萊陽一帶,基本上各地區都形成自己的主要茶葉產地和代表性名茶,已奠定我國近代茶業和茶文化的基本格局、風貌。同時,制茶、烹茶技術的革新變化也引人注目。
元代散茶的采制工藝流程已很系統,但其工藝仍顯粗糙。成書于1630年的明末聞龍《茶箋》指出:“諸名茶法多用炒,惟羅岕宜于蒸焙”,在制茶上改蒸青為炒青,高溫殺青炒制大大提高了綠茶的色、香、味,為芽茶、葉茶的普及推廣提供了便利。明代許次紓所著《茶疏》中記錄有“炒茶”一項:“生茶初摘,香氣未透,必借火力,以發其香。然性不耐勞,炒不宜久。多取入鐺,則手力不勻,久于鐺中,過熟而香散矣。甚且枯焦,尚堪烹點?炒茶之器,最嫌新鐵,鐵腥一入,不復有香。尤忌脂膩,害甚于鐵。須豫取一鐺,專用炊飯,無得別作他用。炒茶之薪,僅可樹枝,不用干葉,干則火力猛熾,葉則易燄易滅。鐺必磨瑩,旋摘旋炒。一鐺之內,僅容四兩。先用文火焙軟,次加武火催之。手加木指,急急鈔轉,以半熟為度。微俟香發,是其候矣。急用小扇,抄置被籠,純綿大紙襯底,燥焙積多,候冷入瓶收藏。”《茶疏》記載的這種制法已如同現在綠茶的炒制法,而實踐中關于炒青火候的掌握、炒茶手法、投葉數量,尤其防焦、防沾染異味、防吸收水分等方面的探索,也使炒青工藝達到爐火純青的高度,一直到現在都還具有現實意義。另一本約成書于1595年的張源《茶錄》在“造茶”條云:“新采,撿去老葉及枝梗、碎屑。鍋廣二尺四寸,將茶一斤半焙之,候鍋極熱,始下茶急炒。火不可緩,待熟,方退火,徹入篩中,輕團那數遍,復下鍋中,漸漸減火,焙干為度。中有玄微,難以言顯。火候均停,色香全美。玄微未究,神味俱疲。”雖然《茶錄》在記述上比《茶疏》簡單,但仍反映了當時以釜炒茶的基本情況。
稍遲一點羅廩的《茶解》(約成書于1609年)也記載了炒青的技術要點和“及時、急采、急焙”的心得。如:采茶“須晴晝采;當時焙,遲則色味香俱減矣。”采后萎凋,要放在簞中,不能置于漆器及瓷器內,也“不宜見風日”。炒制時,“炒茶,鐺宜熱;焙,鐺宜溫”。具體工序是:“凡炒,止可一握,候鐺微炙手,置茶鐺中,札札有聲,急手炒勻,出之箕上,薄攤,用扇搧冷,略加揉挼,再略炒,入文火鐺焙干,色如翡翠。若出鐺不扇,不免變色。”已涉及殺青、攤涼、揉捻和焙干這些工序。書中還進一步介紹了這些工序中應注意的問題。如“初用武火急炒,以發其香,然火亦不宜太烈。”“茶炒熟后,必須揉挼;揉挼,則脂膏溶液少許入湯,味無不全。”“炒茶用手,不惟勻適,亦足驗鐺之冷熱。”書中記載的有些炒制方法,至今仍為制作各種名特茶和高檔茶的工藝所沿用。
當然明代蒸青茶也是存在的,前面就講到“惟羅岕宜于蒸焙”,《茶疏·岕中制法》也指出:“岕之茶不炒,甑中蒸熟,然后烘焙。”但未言及是否有揉捻,估計應該有此工序。此處的岕,在明末所產之茶頗有聲譽,也有專門的《岕茶牋》《洞山岕茶系》之類的茶書問世。岕茶之所以用蒸青,一因摘采較遲,怕早采傷及茶樹之本;二是葉較老,用炒青不易柔軟,卻易使葉枯碎。這是基于岕茶生產質量方面的考慮而仍采用蒸青法。
明代,以葉茶投入壺中沖泡的飲茶(泡茶)法遂為主流。《茶疏·采摘》介紹了“杭俗喜于盂中點撮,故貴極細,理煩散郁,未可遽非。”同書《烹點》又云:“未曾汲水,先備茶具,必潔必燥,(壺)開口以待。蓋或仰放,或置瓷盂,勿竟覆之案上,漆氣食氣,皆能敗茶。先握茶手中,俟湯既入壺,隨手投茶湯,以蓋覆定,三呼吸時,次滿傾盂內,重投壺內,用以動蕩,香韻兼色不沉滯。更三呼吸頃,以定其浮薄。然后瀉以供客。則乳嫩清滑,馥郁鼻端,病可令起,疲可令爽。吟壇發其逸思,談席滌其玄襟。”這是現在撮茶于杯中泡法的最早記載之一。此外,張源《茶錄》中也有“泡法”一條,但記載較為簡單。
明代制茶“精于炒焙,不損本真”,撮泡法興起,使茶味和茶具都發生很大變化。羅廩《茶解·總論》說陸羽的《茶經》“第可想其風致,奉為開山。其舂、碾、羅、則諸法,殊不足倣。”即以前推崇的金屬制碾、羅、則,以及筅等茶具,皆廢棄不用,宋代追捧的黑盞亦逐漸失勢而式微。相反,“瑩白如玉”的茶具頗受追捧,被明代屠隆在《考槃余事》中認為“可試茶色,最為要用”。甚至在明代小說《金瓶梅》中,連勾欄設茶都使用“雪綻般茶盞”。
明代中后期,茶葉沖泡風行,紫砂茶具也異軍突起,引人注目,名壺甚至可與黃金爭價。社會上也產生專論紫砂陶壺等茶具的著作,如《陽羨茗壺系》等。又如《茶解·器》講到茶注“以時大彬手制粗沙燒缸色者為妙,其次錫。”《茶疏·甌注》也有類似論述:“往時龔春茶壺,近日時大彬所制,大為時人寶惜。蓋皆以粗砂制之,正取砂無土氣耳。”還有文震亨《長物志》記載:“茶壺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供春最貴,第形不雅,亦無差小者。時大彬所制,又太小。若得受水半升而形制古潔者,取以注茶,更為適用。”當時名家所制的樹癭壺、菱花壺、僧帽壺、獅子壺、少山壺、提梁式砂壺、梅花砂壺、小圓砂壺、魚化龍砂壺等,皆炙手可熱。
明清時期這些壺形大致有小圓、漢方、冬瓜、合菊、荷花、竹節、六角、梅椿、西施乳、葡萄松鼠、菱花等圓形的瓜、匏、花、果式的陶制茶壺。有些壺身還題有文人詩句,如“陽羨春茶能解靈”“陶然共醉菊花杯”“品茶但得水三峽,美酒何須斗十千”等,還有匠名署款或者蓋章。壺色以保持本身色澤之美者為上乘,摻雜顏料于全泥者次之,制后抹釉以文飾外觀者最下。凡此種種壺制,皆過去所難以企及。足見當時社會上不同階層的人對待飲茶觀念、審美情趣都產生不同的趨向。尤其在明代中后期出現以追求在鄉舒適生活、不求聞達于朝廷的江南文人群體,他們致力于對茶事的提升,形成中國茶的“文藝復興”[1]。

供春款樹癭壺(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

時大彬六方壺(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

宋代是唐代普及團餅茶以來的高峰,也是古典茶論水平最高的時期。明代是散茶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尤其明代中晚期,出現了中國茶的文藝復興。因此,宋、明時期是中國茶道發展至鼎盛的時期。
首先,比起前代,飲茶更重視“飲”的功能,以“飲”創新,而弱化藥、羹等功能。作為一種文化藝能已臻于完善,眾妙畢備。無論制茶、候火、品泉、點湯、辨器、環境要求等方面,都對前人經驗有所總結、有所創新。
其次,品茶已基本擺脫口腹之欲,成為一門藝術修養。無論宋代的團餅茶,還是明代中晚期的文人散茶,都特別重視自然環境、人際關系、茶事技藝3 個方面的發展完善、自然和諧,使中國茶道有章法可循。如明代茶書中,多有何種環境宜或不宜飲茶的說明,把飲茶當作高雅的精神享受,使宋、明茶道的意義倍增。
再次,茶道流派已逐漸形成。除有貴族茶道、僧侶茶道外,文人茶道尤其值得關注。由許次紓的《茶疏》、張源的《茶錄》、馮可賓的《岕茶箋》等所提倡的,構成明代中晚期的清新流派,達到文人茶道的新高度。
明代江南太湖地區的蘇州、湖州、杭州、松江(今上海市)等經濟發達地區,倉廩實而知禮節,富裕文人、茶侶群聚于此,講究烹飲環境,追求茶、水、器的和諧,通過飲茶技藝和營造環境更好地體悟自身感受。尤其到嘉靖、萬歷年間,該地區出現相當一批不再以科舉入仕為目標的文人,他們擺脫往日士人的利祿枷鎖,推崇以詩文書畫自娛的優雅家鄉生活,飲茶成為他們優雅閑適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從而把文人茶推向高峰。例如,稍早一點的沈周(1427—1509),字啟南,號石田,晚號白石翁,長洲(今蘇州)人。書法學黃庭堅,工行草,精詩畫,尤擅山水,兼工花鳥,是“吳門畫派”首領,文征明、唐寅曾從其學,又與文、唐、仇英并稱“吳門四大家”。他一生不舉不仕,隱居鄉野,寄情江南山水,終老家鄉。傳世書畫作品頗多,有《耕田齋石田集》等行世。
與此休閑生活相適應,當時的愛茶士人新撰了大量茶書(大部分多虧被收入喻政匯編的《茶書》中而保存下來),就連陸羽的《茶經》也因社會需求量巨大而被頻頻收入當時印刷的叢書,或單行于世。所以,日本學者布目潮沨把這一時期視為中國茶的“文藝復興”時期[1]。
文人茶道在繼承陸羽茶道的基礎上,融入琴、棋、書、畫,更注重文化氛圍和情趣,注重人文精神,提倡節儉、淡泊、寧靜、舒適的人生。茶人在制茶、烹茶、點茶、飲茶時的身體語言和規范動作,處在特定環境中,享受著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遠離人世紛爭,也無嘈雜喧嘩,只有山水流云、鳥語花香和悠揚琴聲,由此精神得以升華。這種追求,與文人群體的優雅田園生活相適應,反映他們渴望自由,厭惡紛爭;希望寧靜,遠離喧囂;少點虛榮,多些真誠。陶瓷茶具的樸實,也說明茶人反對奢華風氣,希望物盡其用。可以說,文人茶道是一種“藝”和“道”的完美結合。光有“藝”和“器”,只能說有形而無神;光講“道”而不重視“器”與“藝”,缺乏形而下的表征,只能說神散而無形。因此,沒有一定文化修養和良好品德的人,無法兼收神形之美,無法融入茶道所提倡的精神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