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甫洛娃
(江蘇海洋大學,連云港222005/蘇州大學,蘇州215123)
提 要:范疇是反映事物最普遍、最根本特質的概念。 文論范疇是文論思想的凝結,也是中西文論交流的關鍵,文論范疇的譯介因此成為文論譯介的核心議題。 20 世紀70 年代以來,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先后經歷過釋義法、威妥瑪式拼音法和漢語拼音法的更迭,實現“譯同”“譯通”向“譯異”的策略轉變,表明中國文論作為一種獨特的理論樣態在北美逐漸回歸并獲得認可。 全球的文化觀念、北美的中國形象、譯者的文化身份、社會身份和譯介目的等因素綜合作用于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流變,其未來發展愈發趨向中國文論特性的體現,這為當前的中國文論輸出創造良好的目的語環境。 對中國譯界而言,培養譯者的多元文化觀已經成為中國文論輸出的理性訴求,唯此才能推動世界文論的平等交流和繁榮共生。
中國文論在世界文論中的地位一直不容樂觀,長期處于邊緣文論的地位,這與中國文論傳播不力、中西文論交流不暢的尷尬境地不無關系。季羨林(1996:5-13)先生以多元文化觀提出中國文論“送出去”的主張,并強調“送出有術”,意在以文論輸入和輸出的平衡來解決世界文論的失衡問題。 然而,在文論輸出中一味地歸化就是甘愿接受他國文論的同化,這是當前中國文論輸出的一大障礙。 與此同時,文論范疇的語際轉換一直是中國文論譯介及研究的重點與難點,“道”“氣”“興”“象”“和”等中國文論核心范疇的北美譯介流變更是管窺中國文論譯介發展的重要渠道。 本文從譯介學視角,以20 世紀70 年代以來中國文論核心范疇在北美這一海外漢學研究中心的譯介變遷為參照,由點及面地追溯中國文論范疇在北美的譯介動因及發展趨向,并以此為基礎對當前的中國文論輸出進行反思。
自20 世紀50 年代起,中國文論的北美譯介初具規模,至今已有大半個世紀。 20 世紀70 年代以前,北美學者大多從中國文論的具體問題或某個側面進行闡發或論述,使西方讀者對中國文論的認知一度處于“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局面。 對中國文論整體性研究的開山之作是1975 年劉若愚(J.Lieu)的《中國文學理論》(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這本著作借助西方的文學理論框架對中國文論進行文本梳理和理論建構。 隨后,宇文所安(S. Owen)1992 年的著作《中國文學思想讀本》(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以截然不同的研究范式,采用文本講述的形式,對中國文論進行整體性的研究。 以上兩部綜合性研究著作對中國文論進行了語際普及與推廣,極大地改善了北美學界重文本、輕文論的中國文學研究局面,繼而使中國文論在2001 年梅維恒(V. Mair)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和2010 年孫康宜(K. Chang)、宇文所安(S. Owen)聯合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占據應有的篇幅。 從中國文論綜合性研究專著的出現,到數部中國文學史的編撰,中國文學逐步以文、論并重的姿態展現于世。
隨著北美學界的中國文論研究走向深入,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也隨之變遷,有以“譯同”“譯異”“譯通”為策略的3 種譯介方法,分別為釋義法(Paraphrase)、漢語拼音法(Pinyin)和威妥瑪式拼音法(Wade-Giles Romanization),它們貫穿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史。 釋義是直接向譯語讀者解釋原語詞句在上下文中的意味(sense)的一種方法(柯平1993:24)。 釋義法雖然在體現翻譯的靈活性方面運用廣泛,但在翻譯原語中蘊含重要概念或文化信息的術語和范疇時應當慎重,因為可能造成原詞語言、文化信息的遺失或誤解,形成“同而不通”的局面。 而我國于1958 年法定的《漢語拼音方案》在國際范圍內廣泛使用,正逐步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漢語拼寫國際標準。 威妥瑪式拼音法則以羅馬字母標注漢字,是目前國際影響最大的漢字標音體系,盛行于西方學術傳統。 這3種譯介方法在北美語境下分別對應“譯同”“譯異”“譯通”3 種譯介策略,并代表譯者的3 種文化立場,即出發語立場、目的語立場和溝通兩者立場(許鈞2015:28),同時與中西比較研究的主要研究范式相呼應(童明2016:37)。 而在學科特性方面,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以譯介學為學科基礎,有其獨特的譯法更迭規律與策略轉變邏輯。首先,3 種譯介方法并非同時出現,它們或單獨、或組合地運用于4 本不同時期的綜合性研究著作。 多種組合在不同時期、不同專著中的使用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皆為譯者在特定歷史條件、社會環境和自我身份綜合作用下的合理選擇。 其次,由于不同的內外因驅動,3 種譯介策略并非內涵一致,同一種譯介策略也可能出于截然不同的譯介目的。
以中國文論核心范疇的譯介為例,1975 年版的《中國文學理論》以目的語釋義為主來譯介“道” “氣” “興” “象” “和”,分別譯為The Way(Tao) (Lieu 1975:193),Spirit/Vital Force/Vital Breath(Ch'i)(同上:184),Inspire/Inspiration(同上:187),Sign/Image/Imagery (同上),Harmony(同上:25)。 其中只有“道”和“氣”范疇的譯文輔以威氏拼音,其他3 個核心范疇均為不帶拼音的目的語釋義。 1992 年版的《中國文學思想讀本》則以目的語釋義為主,輔以威氏拼音,如“興”Stirring(Hsing)/Affective Image (Hsing) (Owen 1992:663),“象” Image(Hsiang) (同上:663),“和”Harmony(Ho)(同上:663)。 較為特殊的是“道”和“氣”范疇的譯介,“道”通篇釋義為The Way(同上:665),“氣”則始終運用威氏拼音Ch'i(同上:662)。 至2001 年,《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的中國文論范疇譯介以威氏拼音為主要譯介方法,輔以目的語釋義,如“氣”Ch'i(breath/spirit/concrete manifestations)(Mair 2001:1162)和“興”Hsing(Metaphor)(同上:1166)。 其他核心范疇及后位范疇僅以威氏拼音譯介,如“道”Tao(同上:1174)、“氣象”Ch'i-hsiang(同上:1162)、“興趣”Hsing-ch'u(同上:1166)和“象形”Hsiang-hsing(同上)。 2010 年的《劍橋中國文學史》以漢語拼音譯法為主,目的語釋義為輔來譯介中國文論范疇,如“道”“氣”“興”“象”“和”分別譯為Dao(Chang,Owen 2010: 663),Qi (Breath, Vitality) (同上:675),Xing(Poetic Inspiration)(同上:683),Xiang(Image)(同上:682),He(同上:667),這標志著漢語拼音在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史上全面登場。
威廉斯(R. Williams)認為,文化觀念是“作為整體的生活方式”,“當我們共同生活的環境發生普遍而重大的變化從而引起人們的一種普遍反應時,文化觀念就出現了”(威廉斯2016:220-226)。 縱觀與4 本典范式著作相關的國際社會環境,重大變化層出不窮。 作為文化思維的產物,文化觀念以文化實踐的方式在社會中實現,形式上分為語言化和非語言化,地域上又分為民族文化觀念和世界文化觀念。 翻譯作為文化觀念的語言化形式反映特定時期、特定群體的文化觀念,同時也通過譯介效果強化、鞏固特定文化觀念。 一種普遍的文化觀念系統要求譯者通過選擇譯介方法和譯介策略反映其內容,并以譯介效果實現特定文化觀念的既定性和條件性(崔平2016:123)。 美國的中國形象在近半個世紀幾乎是每20 年發生一次轉變,時而“浪漫化”,時而“妖魔化”,總體來說會因地緣政治等原因表現出友好,也會因意識形態的不同而疏遠(姜智芹2010:97),這些皆為影響中國文論范疇在北美譯介的重要外部因素。
作為譯者的內部因素之一,文化身份在文化全球化時代很難單一存在,一般以自我文化為核心,同時兼容他者文化,美國和中國在這一點上都不例外。 需要指出的是,譯者的文化身份意識需要異質文化來激發,當中國文論作為“他者”文化出現并沖擊西方文論時,譯者的主體文化身份覺醒,并在譯介目的中得到印證。 除文化身份之外,譯者還有一種共同的社會身份,即知識分子身份。葛蘭西(A. Gramsci)曾提出“有機知識分子”這一概念,認為知識分子以知識和思想的方式積極投身社會實踐,成為文化的建設者、組織者和勸說者,通過提供特定意識形態,確保文化的穩定性,維護民族文化身份(李震2004:57)。 葛蘭西對有機知識分子寄予厚望,認為他們是建立一種新社會、新文化、塑造新人的中堅力量(葛蘭西2000:77)。 譯者作為“有機知識分子”的一員,在締造社會文化觀念和意義規則中體現自身價值,并體現出一定的文化、歷史延續性。 由此可見,全球的文化觀念、北美的中國形象、譯者的文化身份、社會身份與譯介目的綜合作用于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活動,是推動其不斷演變的主動力。
1975 年,北美華裔學者劉若愚出版《中國文學理論》一書,此書由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委員會的人文研究獎基金資助,始作于1971 年春,大部分研究于1971 至1972 年間進行,最終完成于1973 年夏(Lieu 1975:vii)。 在此期間,中美正進行政治、經濟的全面冷戰,社會主義中國受到遏制。 由于當時中美兩國缺乏接觸,美國對中國的認知主要基于怨恨、想象和猜測(姜智芹2010:97)。 同時,劉若愚的華裔文化身份和知識分子社會身份共同作用于他的譯介實踐,以融合中西為主要譯介目的。 他聲稱《中國文學理論》的直接寫作目的是為研究中國文學與批評的學者闡明中國文論,因為當時許多重要的批評概念語義模糊,主要的批評理論未經論述(Lieu 1975:4)。 他以西方文論的框架梳理中國文論,嘗試為中西批評觀的綜合鋪出更為確切的道路(同上:6),并以形成可能的世界文論為最終目標。 在范疇譯介方面,劉若愚從中國文論范疇的多義性出發,主張根據上下文譯介文論范疇的主要概念,而非追求同一范疇譯介的前后一致,力求為西方讀者說明同一范疇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內涵,例如“氣”范疇Spirit/Vital Force/Vital Breath(同上:184),“興”范疇Inspire/Inspiration(同上:187),“象” 范疇Sign/Image/Imagery(同上)。 中國文論核心范疇中只有“道”和“氣”范疇的譯文輔以威氏拼音Tao和Ch'i,其他3 個范疇譯本均為不帶拼音的目的語釋義。 可見,劉若愚雖身處北美,其文化身份仍以中國為核心,心存中國文論的本真,并將中國文論范疇置于動態發展中觀察。 同時,劉若愚的“有機知識分子”社會身份決定其推廣中國文論、促進中西融合的初衷,本質上服務于“中國文論輸出”這一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也間接參與美國社會的文化建設。 劉若愚融合中西文論的愿望如此強烈,以至于專注中國文論范疇的釋義性譯介,即用西方的語詞解釋中國文論范疇。 這是一種典型的歸化翻譯,是對目的語文化的妥協,也是中西文論交流初期的無奈之舉。 釋義性譯介確實大大促進西方讀者對中國文論范疇的理解與接受,在特定歷史語境中達到預期效果。
進入20 世紀70 年代,中美關系的堅冰被打破。 宇文所安于1980 年前后著手寫作《中國文學思想讀本》,于1992 年出版。 寫作伊始正值中國大力推行改革開放,中美關系之融洽前所未有,中國在北美樹立空前的正面形象。 同時期,薩義德(E. Said)在其1979 年的著作《東方學》(Orientalism)中深入闡釋“西方文化霸權”對非西方國家的想象與扭曲,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 此時,宇文所安從西方文化視角體悟中國文論并寫就《中國文學思想讀本》,進行中國文論的美國本土化探索。 他于20 世紀90 年代曾經說過:“在美國研究中國文化,主要是為了美國的文化建設,而不完全是為了對中國文化發言”(張宏生1998:118)。 本著服務本土文化、推動美國文化建設的譯介目的,宇文所安的中國文論核心范疇譯介以目的語釋義為主,分別譯為“道”The Way(Owen 1992:665),“氣”Ch'i(同上:662),“興”Stirring(Hsing)/Affective Image(Hsing)(同上:663),“象”Image(Hsiang)(同上),“和”Harmony(Ho)(同上)。 宇文所安對中西文論范疇的差異有清醒的認識,認為兩者最明顯的區別在于西方文論對范疇“定義”的追求與中國文論范疇中“定義”的缺席。 他呼吁尊重中國文論范疇的模糊性,指出中國文論范疇有一個歷史演變的過程,因此很多范疇在不同歷史階段有不同的意義(同上:5-6),如“興”范疇作“興發”來講譯為Stirring(Hsing),但作“比興”來講則譯為Affective Image(Hsing)。 然而西方文化思維使宇文所安會不自覺地陷入對“精確定義”的追求,以至于在譯介實踐中往往忽略中國文論范疇的動態發展過程。如“象”范疇被簡單泛化為Image,而“象”范疇的漢語語內范疇化過程實際上經歷“哲學之象”“禮樂之象”“審美之象”3 個階段,分別對應Sign,Form/Shape,Image/Imagery 這3 層意義,絕非Image 一詞可以簡單概括(李甫洛娃2018:52-56)。 因此,宇文所安的中國文論范疇譯介由其西方文化思維和服務美國本土文化等自身動因主導。 作為美國社會“有機知識分子”的一員,他對異質文論范疇進行本土化改造,以西方文論范疇釋義,甚至泛化中國文論范疇,以確保西方文論的穩定性,履行建設美國文化的歷史使命,維護自我文化身份。
雖然劉若愚和宇文所安都不約而同地采用目的語釋義為主的歸化譯法,但卻出于不同的文化身份、社會身份以及譯介目的。 處于弱勢文化身份的劉若愚迫切希望中國文論范疇融入西方文論并獲得西方讀者的理解與接受,他的“譯同”策略目的在于得到他者文論的“文化認同”;而宇文所安的強勢文化身份使他更希望從非西方文論中汲取營養以滋養西方文論,他的“譯同”策略目的在于“同化”異質文論。 兩者都為服務西方讀者而采用歸化譯法,但就譯介目標而言,劉若愚以可能的世界文論為興趣,宇文所安則以更完善的西方文論為旨歸。
隨著中國的崛起,20 世紀90 年代美國的中國形象以“中國威脅論”為主導,包括軍事、經濟、文明3 方面的“威脅”(姜智芹2010:89-95),這一論調明顯夸大中西文明的沖突,忽視全球化視野下的交流與融合趨勢。 同時,全球化研究的重心于20 世紀80 年代末、90 年代初發生文化轉向,形成文化全球化的研究趨勢,以詹姆遜(F.Jameson)1998 年的《全球化的文化》(The Cultures of Globalization)一書為代表。 但文化全球化初期的西方中心主義傾向明顯,對非西方文明在全球化中的價值尚未明確,非西方文化在西化的同時逐步喪失文化差異性,全球文化走向單一。 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的中國文論范疇譯介以“譯通”策略為導向。
2001 年,梅維恒編寫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是迄今為止在北美學界影響最大的中國文學研究專著。 該書按年代和主題編排,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是其中的一章。 梅維恒指出,20 世紀60年代以來,對中國文學的研究如雨后春筍,大量的新興研究使編纂一部中國文學史成為一件必要但困難的事(Mair 2001:xi),而此書的目的是闡明中國文學史的主要特征和加深西方讀者的了解。 他也希望借此書來糾正西方傳統對中國文學的偏見,向世人展示中國文學的多樣與活力,并以此證明各國文學傳統都有自身的魅力(同上:xiii)。 可見,梅維恒具有符合時代特點的全球化視野。 書中指出,當時的寫作背景是中國文化日益被大眾所接受,人們出于多種目的需要全面了解中國文學史。 該書與梅維恒在2000 年編寫的《哥倫比亞簡明中國文學手冊》(The Shorter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均采用威氏拼音來譯介中國文論范疇,因為幾乎所有英語語言國家的主要學術研究型圖書館、大量有關中國文學的英文學術寫作以及絕大多數漢學家都采用這一“通用”的拼音系統。 這種譯法源于翻譯會通范式中的“會而觀通”策略,即以與原語相似的譯語資源打通原文(張德讓2010:69)。 反之,如果采用其他拼音系統,如漢語拼音,勢必會令沒有漢語學習背景的西方讀者大為困惑(Mair 2001:xxv-xxvi)。 因此,中國文論范疇“道”“氣象”“興趣”“象形”直接譯為威氏拼音Tao(同上:1174),Ch'ihsiang(同上:1162),Hsing-ch'u(同上:1166),Hsiang-hsing(同上)。 而“氣”和“興”范疇除威氏拼音譯本之外還輔以目的語釋義,譯為Ch'i(breath, spi-rit, concrete manifestations) (同上:1162)和Hsing(metaphor)(同上:1166)。 同時,考慮到當時漢語拼音已在媒體和漢語入門課程中廣泛使用,該書將漢語拼音和威氏拼音進行對照,這是范疇譯介策略由“通”向“異”的轉變,是順應社會語境的一大進步。
這本著作與1992 年宇文所安的《中國文學思想讀本》相比,一方面,威氏拼音在中國文論范疇譯介中的單獨使用比例有所增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編者對西方讀者的中國文論范疇認知水平充滿信心;另一方面,梅維恒和宇文所安這兩位美國學者有一致的文化身份和社會身份,也同樣結合目的語釋義法和威氏拼音法進行中國文論范疇譯介,但這兩種譯法的主次關系發生變化,從宇文所安的目的語釋義為主、威氏拼音為輔,發展為梅維恒的威氏拼音為主、目的語釋義為輔。 這體現出美國視角向全球化視角的轉變,譯介目的由宇文所安的服務美國文化轉向梅維恒的服務世界文化,與同時期的文化全球化觀念頗為吻合。 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全球化初期的世界文化以西方文化為中心,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梅維恒以西方學術傳統“通用”的威氏拼音為標準,力求與西方現有的學術著作保持一致。
20 世紀90 年代末到21 世紀初,文化全球化開始向多元化方向發展,西方中心論逐步被打破,非西方文化的價值得以重估。 文化全球化的多元化走向推動非西方文化意識的覺醒,為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發展提供良好的社會、文化環境。這一階段的中國文論范疇譯介也呈現出文化多元化特點,以“譯異”(即尊重差異)為主要譯介策略,漢語拼音開始作為不同于西方傳統的拼音體系在北美推行。 2009 年, 漢語拼音作為譯介輔助首次出現在《朗文世界文學選集手冊》(Instructor's Manual to Accompany 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中,核心范疇“道”和“氣”分別譯做The Way(Dao)(Damrosch, Pike 2009:99)和Ch'i(Qi)(同上:148)。
隨后的2010 年,北美華裔學者孫康宜和宇文所安聯合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另有十多位北美漢學家參與編寫,意在創造一種文化歷史或一部文學文化史(Chang, Owen 2010:xvi)。 這部著作以全球化語境為契機重寫中國文學史,試圖打破歐美漢學家對中國文學某些時代、某種文體的片面認識,并將中國文學的整體格局展現給世界讀者(孫康宜生安鋒2005:99)。 這部以文學史實為基礎、力求還原文獻學歷史真實面貌的著作在中國文論范疇的譯介方面也做到“還原本真”,表現在以漢語拼音為主對中國文論范疇進行譯介,并以目的語釋義作為補充。 中國文論核心范疇的漢語拼音譯本首次被全面介紹,分別譯為Dao(Chang, Owen 2010:663),Qi(breath, vitality)(同上:675), Xing (poetic inspiration) (同上:683),Xiang(Image)(同上:682),He(同上:667)。“道”范疇與“和”范疇的譯介只有漢語拼音而不附釋義,說明這兩個范疇對于西方讀者來說已具有一定的辨識度。 其他3 個核心范疇的譯介以漢語拼音為主、目的語釋義為輔,體現出中西文論交流對中國文論本真的充分尊重與重視。 漢語拼音的全面登場給我們兩個訊息:一方面,中國的語言和文論在北美的普及程度大大提高,以漢語拼音譯介的中國文論范疇對西方讀者來說不會構成難以逾越的障礙;另一方面,此書的編者希望西方讀者更關注中國文論范疇的本真,同時提醒讀者目的語釋義譯本與中國文論范疇本身有區別,不可能完全對等。 該書除給出中國文論范疇的漢語拼音之外,還在書后附上對應的漢字,以便有意了解中國文學和文化的西方讀者能夠直面中國的語言與文化。 此書與其主編之一宇文所安在1992 年編寫的《中國文學思想讀本》相比跨越兩大步,譯介方法從目的語釋義為主、威氏拼音為輔轉變為漢語拼音為主、目的語釋義為輔,譯介目的也從服務本土文化轉向服務全球文化,又從全球文化單一化轉向全球文化多元化。 宇文所安自身的文化身份和社會身份并沒有改變,但是美國的中國形象和全球的文化觀念發生了變化,新時期的譯介目的也隨之改變。 這是譯者主觀對歷史潮流的順應,也是外在客觀環境在譯者主觀的反映。
20 世紀后期至21 世紀初,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先后經歷釋義法、威妥瑪式拼音法、漢語拼音法的更迭,分別反映譯者或編者的獨特視角,即劉若愚的文化融合視角、宇文所安的本土文化視角、梅維恒的全球文化視角以及孫康宜的多元文化視角。 劉若愚以文化融合視角用西方語詞來定義中國文論范疇,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中國文論范疇的本來面目,忽略中西文論范疇無法完全對等的事實;宇文所安以本土文化視角將中國文論范疇再范疇化為本土文論范疇,實現西方文論對非西方文論的借鑒和利用;梅維恒的全球文化視角強調世界文論范疇的共性,但在很大程度上妥協于目標讀者的認知圖式和“共通”的西方學術標準;孫康宜的多元文化視角則在給出中國文論范疇的再范疇化釋義之外凸顯中國文論的特色,推動西方讀者直面中國文論范疇的本真,并在多次碰面中加深對范疇內涵的理解。 這4 種文化視角對中國文論范疇的譯介方法進行不同選擇,重要區別在于對中國文論范疇特性的重視程度,這一程度在北美譯介發展中依次上升,體現出中國文論范疇與北美譯介史的關聯性和連續性。
正如國內學者王克非所說,觀察翻譯既要注重文本比較,又要考慮背后的社會文化(王克非2014:52)。 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變遷與全球文化觀念以及美國的中國形象演變基本保持同步,也是譯者文化身份、社會身份和譯介目的的體現。 無論譯者以何種視角、采用何種譯介策略和方法,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都為世界文論補充新的內容,不斷顯現的中國文論特性也推進世界文論的多元化進程。 在文化多元化背景下,世界文論的構建必將是一個逐漸尊重文論差異的過程。 對中國譯界而言,培養譯者的多元文化觀已經成為中國文論輸出的理性訴求。 新形勢下的中國文論輸出應注重譯者多元文化觀的培養,從而在文論譯介中尋求中國文論特性的凸顯,并以此為基礎尋求中西文論的交匯。
多元文化觀的培養首先要求譯者具有“文論自覺”。 一方面,譯者應對中國文論的歷史、發展和特色有動態的考量。 中國文論體系龐大、結構復雜,中國文論范疇的單一內涵并不存在,譯者只有尋求歷時、共時相結合的多維解讀才能不斷提升對中國文論的認知,從而提高文論譯介水平。另一方面,譯者應對中國文論的歷史地位、文化作用和發展規律有正確的把握(宋炳輝2019:104-106)。 出于多種譯介需要,北美譯者往往簡化、狹義化甚至忽略中國文論特性相關的重要問題,這意味著中國文論的北美譯介一直是在“需求化”基礎上進行。 按需求來譯介的中國文論并未上升到理性的高度,這樣的譯本并不成熟。 中國文論輸出的譯者只有深入文論的概念梳理和內涵挖掘,才能構建清晰的中國文論認知圖式,從而在文論譯介中對其認同、繼承和創新。
多元文化觀的培養還要求譯者樹立“文論自信”,即堅定文化立場、明確譯介目的,并以此為依據選擇譯介策略。 堅持出發語文化立場、深入研究中國文論的內在邏輯和發展規律是建立文論自信的內在要求。 中國文論輸出的起點與歸宿都在中國,尤其應立足中國文論的歷史發展與現代轉型,否則文論自信就會失去根基。 這一根基的建立也有賴于中國文論話語和理論體系的建構,這不僅關乎學術的正本清源,更關乎學者的文化身份認同,是中國學人應當肩負的歷史使命。 中國文論的范疇體系建設仍在進行,文論特性仍缺乏整體性描述,確定性理論體系尚未形成。 因此,譯者文論自信的樹立也對中國文論界提出不懈要求。
多元文化觀的培養在譯介實踐中表現為歸化為主向異化為主的策略轉變。 異化論的轉變既是客觀環境的要求,也是主觀文化立場和譯介目的的反映。 隨著中國文論北美譯介的深化,西方讀者開始關注這一不同的理論樣態,他們對“異化”的中國文論已有一定的接受能力,也希望進一步了解中國文論的本來面目,體會其獨特魅力,這為中國文論輸出創造良好的目的語環境。 隨著文化多元化進程的加快,中國文論輸出的異化趨勢雖然開始顯現,但仍處于“未完成”狀態,西方讀者還不能適應絕對的異化翻譯,這就需要譯者根據不同譯介背景和不同接受程度調整異化與歸化的比重。 但中國文論輸出的未來趨勢必然是異化為主,并逐步增加其比例。
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正處于由“譯同”“譯通”向“譯異”轉變的過渡期,這一轉變是時代、社會、意識形態、譯者身份和譯介目的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也是文化多元化背景下的必然趨勢。中國文論輸出本質上是中國文論不斷獲得世界認可的過程。 相比西方文化霸權主義時期的中西文論交流,中國文論在當今的北美受眾更廣,讀者人群更為多樣,其文論特性與共性也逐漸被發掘與接納。 中國文論范疇的北美譯介流變體現時代、社會、意識形態對譯介實踐的影響,也是譯介實踐對文化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等國際發展形勢的反映。 如此看來,中國文論輸出應超越譯介領域,兼具社會意義與時代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