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敏
張愛玲(1920—1995),中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知名現代主義文學家及翻譯家。 大多數中國人都熟悉她的作品,但人們通常對她的英文自譯作品知之甚少,其大部分英文譯文作品都是在她移居美國后完成的。 1955 年,張愛玲移居海外,因此她的中英自譯作品幾乎都是在此階段完成的。
作為文學家,張愛玲十分成功,她的很多經典作品人盡皆知,她的很多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比如《傾城之戀》《半生緣》《沉香屑·第一爐香》等,其中很多經典已經搬上大熒幕,她在描述男女感情時細膩的筆觸,在描述舊上海韻事時敏感的角度等均受到廣泛贊譽。但在寫作方面的成就以外,她作為翻譯家的身份卻鮮有人知,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的自譯作品非常有限,卻也有幾部經典值得中外讀者品讀。 其中的中篇小說《金鎖記》是她的成名小說之一,于1943 年問世,因為作品中飽滿的人物形象,以及復雜壓抑的情感,《金鎖記》發表后廣受盛贊,該作品針砭時弊,無情地揭穿了舊社會對女性的壓抑與迫害,其中主人公與周遭人物最終的人生悲劇使讀者不得不對當時的社會現狀唏噓,為人物的遭遇與生平發出悲嘆。 該作品被夏志清贊譽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張愛玲本人對《金鎖記》也是十分鐘愛,先后對其進行過四次翻譯與改寫。
Lakoff & Johnson 在其所撰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首次提出“概念隱喻理論”,該書打破了原來學者們對于傳統隱喻研究的已有框架,提出了對于概念隱喻更加精準的定義。 人們對于事物認知伊始,是感知直觀、具體的事物,隨后人們通過自我聯想與想象,才會把已知事物與一些具體或抽象的新事物相聯系,找到它們的相關點,然后就產生了兩個認知域之間的映射。 概念隱喻理論的研究對語言文化研究大有裨益,它從認知語言學角度為諸多語言文化現象提供了新的分析角度。 張愛玲的很多作品本身就承載著很多中國傳統文化與積淀,在其自譯作品中張對“概念隱喻”的使用更好地傳遞了原文情感,有效地促進了文化聯系。
在《金鎖記》的翻譯中,張愛玲頻繁使用了概念隱喻策略,此策略的使用不僅幫助目的語讀者了解源語文本發生的特定語境,還引導西方受眾進一步了解隱喻背后蘊含的傳統文化。 文章精選了以下案例進行分析:
對應譯文:“A Golden Cangue”
分析:《金鎖記》中的“鎖”直譯為“lock”,但是如果這樣翻譯的話只能體現出單純“禁錮”,而“枷”是古代的一種刑具,很多影視片中有“枷”的使用,套在刑犯頭上,將其雙手與頭固定在一起,用鐵鏈鎖起來,從而達到限制其行為,使其無法動彈的效果。 在此處“枷”比喻曹七巧心里一種無形的對金錢的崇尚,拜金使得她放棄自我幸福,犧牲一切,拜金也使得她自我壓抑,隨之偏執瘋狂。 曹七巧是可悲的,她對待婚姻抱有的物質執念,日積月累慢慢演變為禁錮在她身上的“黃金枷鎖”。 對于物質的追求、無愛婚姻等所有的一切壓迫她變得扭曲、自私、冷漠,甚至喪失人性。 她更深層次的悲劇在于她不僅是個受害者,更是一個施害者,而且她的迫害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她親生的兒女。曹七巧是中國小說中少見的可悲可憐可恨且具有變態人格的女性形象。
對應譯文:“like a teardrop on letter paper by Toyun Hsuan”
分析:張愛玲在此處將美好的“月亮”比作“朵云軒信箋上的一滴淚珠”,“信箋”本身給人感覺干凈整潔,卻要在上面落上一滴淚珠,給人一種美好事物受到破壞的凄楚之感,淚珠在信件上暈染開來,給人一種透過一片迷霧看世界的落寞感。 作者在此運用這種隱喻,給人呈現出一種此處美好的月亮帶著凄涼之感,“淚珠”的比喻,形象而獨到,在東西方讀者中皆可產生共鳴,達到無障礙情感溝通的目的。
對應譯文:“keeping time like a water clock”
分析:該段中,酸梅湯并非一泄而光,而是滴滴答答流淌不盡之感,這種畫面以及意象直喻七巧的內心世界,屋子的安靜和酸梅湯滴落在地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就像七巧空虛無助的內心,慢慢襲來的疼痛感更加清晰。 這一段的翻譯中,句中“夜漏”翻譯為keep time like a water clock,象征生命與時間像夜漏那樣不停地前行,但七巧本人的幸福追求此刻戛然而止。
對應譯文:“like the gourd with its mouth sawed off ”
分析:文中張愛玲用“鋸了嘴的葫蘆”指見了妹妹面不說話,一言不發的曹七巧的哥哥曹大年。 中文稱“悶葫蘆”,是指不茍言辭、內向的人。 在譯文中翻譯成gourd with its mouth sawed off,比喻平時能說會道,十分健談的人在此刻卻十分沉默,作者在此處使用概念隱喻,十分形象生動地闡明了個性特征。
對應譯文:“those nails of yours, as slender as scallions”
分析:在這句作者使用概念隱喻,作者將“指甲”暗喻為“水蔥”,兩者擁有同樣的特征,修長且細嫩。張愛玲在原文當中并沒有直接表達出修長的意思。 但在翻譯中,使用slender 一詞作為修飾詞用以形容scallions 的特征,形象生動地表現出手指甲修長細嫩的特性,禁不起粗活重活的折騰,該詞在譯語中的使用能使讀者迅速心領神會,更好地了解原文含義。
譯文: “that pack of foxes and dogs”
分析:在此處,張愛玲將不良友人直接比喻為了“狐朋狗黨”,其中“狐”和“狗”兩種動物在中文中皆帶有貶義,狐貍奸詐狡猾,狗不辨是非,因此有“狐假虎威”“兔死狐悲”“雞鳴狗盜”“狡兔死,走狗烹”……這一系列帶有貶義的“狐”與“狗”相關的成語或俗語,可以看出,在中國文化之中,這兩種動物不具備摯友所具備的屬性,所以在此處表達“酒肉損友”,比喻非常形象。 譯語中使用foxes and dogs 的譯法,能夠忠實原文,表明主題,也能夠向西方讀者精準地傳達信息。
對應譯文:“like a flock of white pigeons”
分析:此處張愛玲描寫作品中的人物曹七巧的小叔子季澤正在行走時的狀態,長衫搭肩,晴天的風像白色的鴿子般鉆進紡綢褲褂,作者十分形象地運用比喻,譯文中使用pigeon,非常創新,使西方讀者也能感受到晴天里的風靈動飄拂之感。
對應譯文:“narrow little face fell to its full length like a scroll”
分析:張愛玲在形容弟媳蘭仙對當年自己草草出閣成家一事如鯁在喉時,表現對方拉著臉不開心。 在翻譯時,張使用了scroll 一詞來形容蘭仙的臉,像畫卷。張愛玲的詞匯非常具有創造性,精準地表達了作者的意圖。 西方的讀者在品味這里的概念隱喻時也非常直觀,毫無障礙。
對應譯文:“like two brass nails”
分析:這句當中,隱喻明顯,作者采用夸張的比喻,將“小金墜子”比作“兩只銅釘”,作者使用“銅釘”這種毫無溫度的比喻意指曹七巧毫無靈魂的生活。 這些殘忍悲愴的詞匯給了讀者在視覺上和心理上的雙重沖擊,一種美麗而悲愴的氣氛油然而生,讀后不免會對七巧的命運扼腕嘆息,西方讀者閱讀這樣的譯文也能理解其中含義。
對應譯文:“a butterfly specimen in a glass box”
分析:此處張將曹七巧比作“蝴蝶的標本”,比喻她雖然外表打扮美麗,但她實際背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壓抑而陰暗,心里瘋狂又絕望,她就好似那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標本,看起來美麗,但實際就像“標本”毫無生氣,形容枯槁,生活早已處于一片黑暗。
對應譯文:“a crab without legs”
分析:該段中,曹七巧將自己比作“沒腳蟹”,翻譯為a crab without legs,比喻能力不足,沒有才干的一類人,體現出曹七巧因自己沒能力養家糊口,兒子尚小需要撫養等一系列問題而對未來產生無盡擔憂。 在分家產的時候使用這種自貶的措辭,其實是曹七巧企圖博人同情,從而多得利益的手段。
對應譯文:“like tender bunch of vegetables that had been salted”
分析:在這句中,曹七巧將自己的女兒長安比作“雪里蕻”(芥菜的變種)。 在這里,作者翻譯為tender bunch of vegetables,其中tender 一詞寓意長安本身是年輕的,像雪里蕻擁有生機無限的生命。 可是她在她母親的折磨下,像是被鹽腌過的,青綠的生命缺乏水分,生命萎縮。 作者在此將曹七巧的女兒長安比喻成鹽漬的雪里蕻,意在通過生動的比喻刻畫人物形象。
對應譯文:“like a white sun”
分析:本句中,在曹七巧的折磨下,兒媳婦芝壽的眼里,正常的月亮變成了漆黑夜空里懸著的“白太陽”,白晃晃的猙獰恐怖,此處的表達反常且詭異。 張愛玲借著此比喻,打破了月亮原本美好靜謐的意味,反而詭異陰暗,令人無處躲藏,傳遞著死亡的信息。
對應譯文:“as a shower of tears”
分析:在這部分中,曹七巧的女兒長安在母親的控制之下,最終被命運扼住了喉嚨,在絕望之后,她淚如雨下。 作者在譯文中使用shower of tears 的表達,表明長安絕望后的珠淚盈眶,十分契合語境。
對應譯文:“like golden bells”
分析:在此部分整個語境中,“太陽”作為主要意象出現了多次。 剛開始,長安仍是活潑的,她心懷希望,“她迎著陽光,走到樹底下”,她以為一切只是暫時的,希望能找尋到她遺失的美好。 陽光照在她身上,給了她黑暗中的一絲亮。 美好一去不復返,幸福與她擦肩而過。 作者在這時將“陽光下的樹葉”比喻成“金色的鈴鐺”,在譯語中使用golden bells 的說法,用美好的事物襯托長安無助無望的心情,她的遭遇可悲可嘆。
通過以上例句分析,可以看出,張愛玲在自譯文本中使用了大量的概念隱喻,使她的語言表達自成一體。這種隱喻表達有效地銜接了東西方文化,促進作品中相關中國文化的傳播。
整篇文章從概念隱喻角度對張愛玲自譯作品《金鎖記》進行分析,從作品中選取一些案例進行中英對比分析,發現作者在《金鎖記》自譯文本中通過大量使用概念隱喻的方式,體現了在不同的心理活動下,人們主觀意識對客觀世界的認知映射是不同的。 通過概念隱喻的渲染,作者可以引導讀者進行更加廣闊的想象,而張愛玲在《金鎖記》英譯本中通過對概念隱喻的運用,使得主人公曹七巧的悲劇性更加呼之欲出,也使得讀者對曹七巧周遭因她而受到創傷的人充滿同情。 張愛玲通過對概念隱喻的運用,向西方讀者傳遞中國的語言文化,在一定意義上有助于突破文化障礙,達成文化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