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銳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世紀壇醫院藥劑科 臨床合理用藥生物特征譜學評價北京重點實驗室 北京 100038)
中藥藥性理論是中醫藥基本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明確四氣五味的內涵,科學認識寒熱沖突、苦溫并用和辛開苦降等藥性認知的內涵,對合理使用中藥和中成藥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而在所有中藥藥性研究中,關于《湯液經法》和“湯液經法圖”仍未有系統探索與闡釋。《湯液經法》相傳是漢代以前所作的一本以黃老道家思想為指導,關注服食補益和方藥配伍的中醫著作。原作已遺失,但據考證,本書對漢·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唐·孫思邈《千金翼方》,以及梁·陶弘景《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以下簡稱《輔行訣》)都有重要且深遠的影響[1-2]。在《輔行訣》這本書中,不僅記載了諸多中藥方劑,而且收錄有一幅“湯液經法圖”。原文有言,陶隱居(陶弘景)曰:此圖乃《湯液經法》盡要之妙,學者能熟悉之,醫道畢矣。由此可知,雖然《湯液經法》原作已遺失,但是其中的關鍵內容“湯液經法圖”通過《輔行訣》的轉引而保留下來。本文就“湯液經法圖”出現的歷程、內容與應用進行詳細介紹,分析其重要的學術價值,拋磚引玉。
“湯液經法圖”相傳是《湯液經法》這本書里面的配圖,由于原書已遺失,目前看到的“湯液經法圖”,都是從《輔行訣》轉引過來的。據考證,《輔行訣》為梁·陶弘景所著,原本藏于敦煌莫高窟藏經洞中,于1918 年由守洞道士王圓箓賣于軍醫張偓南,并傳于其孫張大昌。20 世紀70 年代。張大昌將其手抄本捐贈給中國中醫科學院后,經過多年努力,得以重現于世[3]。由于原卷被毀,目前能見到的都是追憶本和手抄本。根據王雪苔、錢超塵等專家的整理追蹤,目前從張大昌的徒弟及鄉人處得到的《輔行訣》手抄本有21 種之多[3]。不同手抄本之間的內容有所不同,但不同的內容主要在于張大昌及弟子在研習《輔行訣》時,會根據臨床心得或古籍文獻進行修潤、解讀或增補。這些修潤、解讀和增補的內容,主要圍繞著書中記載的諸方加減和臨床應用展開,而基本不涉及其中收載的“湯液經法圖”。同時,“湯液經法圖”本身具有很強的規律性和邏輯性,某些局部的缺失可由其他文字推演補齊,自穩定性較強。因此,一般認為,目前所見的《輔行訣》中收載的“湯液經法圖”,基本保持了原貌,也就是梁朝陶弘景所看到的《湯液經法》這本書中的配圖。
“湯液經法圖”又稱為“五味補瀉體用圖”,描述了在臟腑辨證框架下,辛、咸、甘、酸、苦五味對各臟腑疾病的補瀉作用,以及相應的組方結構與配伍原則。全圖呈五邊形分布(圖1),各邊和內邊外都有文字。縱觀整個圖文,主要包含了5 方面的信息:(1)五味屬性及其配伍轉化信息。五味為辛、咸、甘、酸、苦5 種屬性,五味配伍轉化是指辛酸化甘、咸苦化酸、甘辛化苦、酸咸化辛、苦甘化咸5 種配伍轉化方式。(2)五臟配五行信息。五臟為肝、心、脾、肺、腎,五行為肝配木、心配火、脾配土、肺配金、腎配水。(3)五味對五臟的體用補瀉信息。在“湯液經法圖”中,五味入五臟并不是一一對應的,而是三對一的形式,也就是三種“味”對應一臟。這三種味分別是作為這個臟腑的“體”(能瀉)、“用”(能補)和“化”(能調或者前兩者的化合)而出現的。例如,酸為肝之體、辛為肝之用、辛酸化甘,苦為心之體、咸為心之用,咸苦化酸,辛為脾之體、甘為脾之用、甘辛化苦,咸為肺之體、酸為肺之用、酸咸化辛,甘為腎之體、苦為腎之用、苦甘化咸。(4)五味配伍的功效信息。五味配伍的功效信息包含兩方面,一方面是前面所講的五味對五臟的補瀉,另一方面是另外記載在“湯液經法圖”五邊形頂點的五味配伍后形成的功效,分別為辛苦除痞、咸辛除滯、甘咸除燥、酸甘除逆、苦酸除煩。實際上,5 味屬性的兩兩配伍只有10 種形式(C25= 10),其中5 種形式為五味化合,另外5 種形式就是圖形頂點記載的這5 個功效。(5)在五邊形圖文的下方,還有這樣兩段文字:陽進為補,其數七;陰退為瀉,其數六。配合文字旁邊的箭頭可知,五邊形順時針方向為“陽進”方向,與五臟補法有關;五邊形逆時針方向為“陰退”方向,與五臟瀉法有關。

圖1 湯液經法圖(又稱五味補瀉體用圖)
“湯液經法圖”用這5 方面的信息,采用極為均衡的分布與配合模型,構成了完整的“病性-病位-藥性-配伍”的臨床診斷用藥鏈條,回答了“在什么臟腑、有什么樣的疾病,就用哪種藥性的中藥、采用什么樣的配伍方式進行治療”的基本問題。全圖的五味排列對仗工整、規范嚴謹,每一個臟腑的體味、用味和化味都不相同,但五臟合在一起,便形成了順時針分布的三個相同的“辛-咸-甘-酸-苦”循環。從內容上看,《黃帝內經》在“藏氣法時論”章節也有五臟五味補瀉的相關記載,其中有些內容與“湯液經法圖”相同,有些內容不同。例如,在肝病論治中,二者均記載為“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用辛補之,酸瀉之”;而在肺病論治中,《黃帝內經》記載“肺苦氣上逆,急食苦以泄之,用酸補之,辛瀉之”,這與“湯液經法圖”所示酸補肺、咸瀉肺、辛散肺的原則不同。如果從五臟補瀉藥味循環的角度,則“藏氣法時論”中按照肝心脾肺腎五臟順序,補味為“辛-咸-甘-酸-苦”,瀉味為“辛-咸-酸-甘-苦”,急食之味為“辛-甘-酸-苦-苦”,三者之間不統一。所以,有學者[4]認為,“湯液經法圖”中描述的五味補瀉理論可能更為準確。
另外,“湯液經法圖”所載五臟五味的配屬關系,與當前一般認識也有所不同[5]。目前的中醫基本理論認為,酸味對應肝、苦味對應心、甘味對應脾、辛味對應肺、咸味對應腎。但是從“湯液經法圖”的觀點來看,酸為肝的“體”味、苦為心的“體”味,但甘為脾的“用”味,而辛又為肺的“化”味、咸為腎的“化”味,這就造成了雜亂與不工整。如果都以“體”味標識,則應為肝酸、心苦、脾辛、肺咸和腎甘;如果都以“用”味標識,則應為肝辛、心咸、脾甘、肺酸和腎苦;如果都以“化”味標識,則應為肝甘、心酸、脾苦、肺辛和腎咸。所以,“湯液經法圖”的五味五臟配屬,很可能是更為本源和真實的五味理論原貌,而目前看到的五味入五臟的理論,則很可能是后世傳承時出現了一些丟失和錯簡而演變形成的。
前已述及,“湯液經法圖”是臟腑辨證框架內,基于五味配伍方式的組方原理圖。那么,這個原理圖怎樣運用?怎樣從這個原理圖一步一步組成復方?這些問題還需要深入研究。本文通過對現有已知與“湯液經法圖”關系密切的方劑進行組方原理分析,嘗試對“湯液經法圖”的臨床應用方式方法進行解讀。根據目前掌握的資料,這些關系密切的方劑,一部分是《輔行訣》中的諸方,例如各臟腑的大小補瀉湯20 首、各類救誤湯等;另一部分是張大昌先生整理匯編的《處方正范》一書中記載的十二神方。
《輔行訣》記載的20 首大小補瀉湯完全符合五臟虛實補瀉的治療思路,其組方工整、原理清楚,最適合作為“湯液經法圖”的具體應用案例進行研究。本部分根據《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中關于25 味藥精的五行五味記載,對這20首大小補瀉湯的組方藥物的補瀉屬性進行標注(組方中藥的藥味以1965年范志良抄本為主,并參考其他抄本[3]、《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藥性探真》[6]和其他文獻[7]對個別中藥的藥味給予定義和更新,包括:將麥門冬標示為味酸、將薤白標示為味苦、將栝樓標示為味甘、將升麻標示為味甘、將苦參標示為味苦、將代赭石標示為味苦)。在此基礎上,分別計算了“瀉味藥”(瀉五臟)、“補味藥”(補五臟)和“化味藥”(調五臟或補瀉之味合化)的藥物數目和重量的比例(見表1和表2)。

表1 《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中12首大小補湯的配伍原理分析

表2 《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中12首大小瀉湯的配伍原理分析
結果顯示,這些大小補瀉湯在選藥用藥、數目比例、重量分布方面,完全是同一種組方格式在不同情景下的應用,遵循相同的組方原則,具有極高的相似性。這些原則包括:
(1)治法上,符合“虛則補為主”、“實則瀉為主”的治療原則。大小補湯都是治療對應臟腑虛證的方劑,用藥以補味藥為主;大小瀉湯都是治療對應臟腑實證的方劑,用藥以瀉味藥為主。例如,小補肝湯組方中,以辛味補肝藥為主;小瀉肝湯組方中,以酸味瀉肝藥為主。
(2)治法上,符合“小虛補本臟,大虛補其子”、“小實瀉本臟,大實瀉其母”的治療原則。這個原則與《難經》中提到的“虛則補其母,實則瀉其子”不同,但與“子能令母實,母能令子虛”基本相同。例如,小補脾湯組方中,使用的均為本臟用藥,其中人參和甘草味甘補脾,干姜味辛瀉脾,白術味苦燥脾;而大補脾湯在此基礎上,還增加了治肺(金為土之子)的麥門冬、五味子和旋覆花。小瀉脾湯組方中,使用的均為本臟用藥,其中附子和干姜味辛瀉脾,甘草味甘補脾;而大瀉脾湯在此基礎上,還增加了治心(火為土之母)的黃芩、大黃和芍藥。
(3)配比上,除了大、小補瀉心湯中的部分組方之外,其余各臟腑大小補瀉湯的組方格式是完全相同的,均符合“小瀉321,小補4211。大瀉6321,大補7421”的組方原則。其中,小瀉湯由3 個中藥組成,包括2 個瀉味藥和1 個補味藥;小補湯由4 個中藥組成,包括2個補味藥、1個瀉味藥和1個化味藥;大瀉湯由6個中藥組成,包括3 個瀉味藥、2 個補味藥和1 個化味藥;大補湯由7個中藥組成,包括4個補味藥、2個瀉味藥和1個化味藥。
(4)用量上,除因使用非重量的計量單位和大小補心湯之外,其余各臟腑的大小補瀉湯均滿足“補方補為主,瀉方瀉為主”的組方原則。例如,小補肺湯組方中,酸味藥重量占比最高;大補肺湯組方中,酸味藥和苦味藥的重量占比最高。小瀉肺湯組方中,咸味藥重量占比最高;大瀉肺湯組方中,咸味藥和辛味藥的重量占比最高。
(5)用量上,等量組方常見,且本臟用藥的量比子母臟用藥的量大。例如,小瀉肝湯的枳實、芍藥和生姜均為三兩,大瀉肝湯在此基礎上增加的治腎(水為木之母)之藥黃芩、甘草和大黃的用量均為一兩。又如,小補脾湯的人參、甘草和干姜均為三兩,大補脾湯在此基礎上增加的治肺(金為土之子)之藥麥門冬、五味子和旋覆花的用量均為一兩。

表3 十二神方的五味補瀉原理分析
張大昌認為“商代伊尹以元圣之才,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遠求諸物,近求諸身,撰用《神農本草經》,準次陰陽之道,參伍之變,錯綜其事,引而伸之,觸類以專之,化為《湯液經法》”,并通過模仿這種組方格式,以十方、十二劑為框架,嘗試還原《湯液經法》中描述的一百二十首中品方(“中品中藥為療疾祛邪之方,亦百二十首”)[8]。其中,十方為單方、小方、急方、正方、主方、復方、大方、緩方、變方和通方,十二劑為輕劑、宣劑、清劑、滋劑、滑劑、泄劑、重劑、收劑、溫劑、滲劑、澀劑和補劑,也稱為“十二神方”。由此可以看出,十二神方與“湯液經法圖”同宗同源,可以視為其臨床應用。本部分通過摘錄十二神方里單方、小方和正方的組方藥味,配以五味補瀉原理的初步分析,可以得到如下結果(見表3)。
根據結果可知,從單方、小方到大方,十二神方的組方配伍思路與五味補瀉原理具有良好的對應性。其一,從正方的組方來看,能夠祛實解表的輕劑(麻黃湯)是辛補肝的代表性方劑,能夠已耗養陰的收劑(白虎湯)是酸補肺的代表性方劑,能夠清熱滋枯的滋劑(朱雀湯)是咸補心的代表性方劑,能夠滲濕利水的滲劑(玄武湯)是苦補腎的代表性方劑,符合四方四象之應。其二,除了暫未明確“酸瀉肝”的方劑,十二神方覆蓋了五味補瀉五臟的其余所有情況,證明二者之間關系密切。例如,用于祛郁的宣劑是典型的瀉脾之方、用于祛壅的瀉劑是典型的瀉肺之方、用于祛怯的重劑是典型的補心之方,用于扶弱的補劑是典型的補脾之方。其三,十方十二劑的形式,實際上為各臟腑的補瀉提供了更多樣的組方形式。以瀉劑為例,圍繞著瀉肺的作用,既可以采用咸味藥厚樸單獨瀉肺,也可以再增加咸味藥大黃增強效果,還可以從補瀉兼施的角度,增加酸味藥枳實(酸補肺)和甘味藥甘草(咸甘除燥)。
顯而易見,本文所述的“湯液經法圖”展示了一個不同的組方配伍體系。這個組方配伍體系與現有臨床常見的辨證選藥方法相比,它自上而下都表現出與眾不同的獨特性。一方面,與目前臨床多種辨證方法雜處的現狀不同,“湯液經法圖”獨尊臟腑辨證和虛實辨證,而不強調寒熱表里和氣血津液;另一方面,與目前在已知經方、時方或藥對的基礎上再行靈活加減的組方方法不同,“湯液經法圖”展示了極其嚴密規整的五味與五臟、五味與功效的聯系以及固定配伍格式。從《輔行訣》中收錄的大小補瀉湯和《處方正范》收錄的十二神方來看,基于這種獨特的組方配伍體系進行選藥用藥和配伍組方,不僅行之有效,而且一目了然。
研究[3,9]發現,五臟大小補瀉湯中,有不少與《傷寒雜病論》中的經方十分相似,例如小補脾湯與理中湯、小瀉心湯與大黃黃連黃芩瀉心湯、小補心湯與瓜蔞薤白半夏湯等,而其余大小補瀉湯也能看到經方的影子。同時,文獻考據也發現,張仲景在撰寫《傷寒雜病論》時,參考了《湯液經法》。陶弘景曾說“漢晉以還,諸名醫輩,張機、衛汜、華元化、吳普、皇甫玄晏、支法師、葛稚川、范將軍等,皆當代名賢,咸師式此《湯液經法》,愍救疾苦,造福含靈”,就是這個意思。因此,有理由認為,《湯液經法》中收錄的“湯液經法圖”,代表了更為早期、更為接近本原的中藥組方配伍原理,應屬于“先圣遺奧”的范疇。而后世衍生發展出來的中藥方劑則都是這個配伍原理的應用,符合度高的成為臨床有用的經方、驗方和效方,符合度低的則被自然淘汰。
客觀地講,目前的中醫臨床組方用藥呈現出較多的靈活性,而缺少規范性。這種缺少規范性的靈活性,最終將可能成為一種變相的隨意性,不利于中醫臨床精準治療。從中醫理論“天人相應”的整體觀角度看,從五行、五臟、五味、五方、五運的嚴密對應性角度來看,中醫藥理論似乎應該以確定性為主,而“湯液經法圖”符合這樣的思維定位,值得深入研究探索。在中醫藥研究不斷西化的當下,追根溯源,推古驗今,重新認識“湯液經法圖”的學術價值和真正身份,梳理分析中藥復方藥效臨床與基礎研究的是非曲直,調整發展思路,可能是更為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