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復海

孔子收禮
人情社會,人之相交,禮尚往來。古人講:“弟子事師,敬同于父?!苯o教師送禮,與孝敬父母一樣,天經地義。
《論語·述而》中記載:“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翻譯過來:“只要給我送10條肉干,我就收他做學生。”可見孔子教書也收禮。值得關注的是,“束脩”這個禮究竟有多重?
有好事者推算了一下:一條臘肉大約一公斤,10條10公斤。按一頭豬可以出100公斤臘肉算,束脩只不過是一頭豬的1/10。況且束脩既是禮物,也是學費,如此看來實在算不上貴。不然,孔門也不會有那么多如顏回、子路、卜商等出身寒門的窮學生。
后來,孔子的誕辰日和塾師生日,成了古人的“教師節”。在教師節或一些特定的節令,學生必須向教師致送銀錢或禮物,這被稱為“節儀”或“節敬”。特別是一些私塾,平時學生并不向塾師支付束脩,只在節令時支付。這時,束脩可以說是教師的主要收入,不收恐怕就要喝西北風了。久而久之,給教師送禮,成了一種習俗。
到了清朝,政府甚至下令學生每個月都要給老師行“釋菜禮”,送禮之余,還要伴隨叩拜禮。說白了,不僅要送,還要三跪九叩地送,送禮成了一種官方認可并鼓勵的行為。道光年間徽州的一則文獻記載:“某縣一位姓萬的私塾教師,規定每年的束脩,每個學生要送他3次雞蛋,每次6枚,據推算,這位教師3年時間里共收雞蛋1248枚?!笨梢?,此時教師收禮無需藏著掖著,甚至可以直接向學生列清單。
清朝之所以會出現如此現象,源于教師收入實在過低。在鴉片戰爭之前,普通私塾教師的全年收入也就20兩白銀左右。作為參照,當時清朝正九品官員每年的賬面工資是33兩1錢1分4厘。清朝正九品官在雍正皇帝搞養廉銀之前一直嚷嚷窮困,經常要靠貪污來養活自己。后來雍正皇帝推廣養廉銀,九品官的工資變成了俸祿+養廉銀,養廉銀根據各地財政狀況不同,通常是俸祿的10倍到100倍,情況才有所好轉。可見,教師20兩白銀的年薪實在少得可憐。作為10年寒窗苦讀出來的社會稀缺資源,清朝教師為了養家糊口,只能轉而向學生開口。
到了民國,情況發生反轉。說起來,真正的“教育紅包”概念就是從民國時期產生的。但這個紅包里裝的卻大多不是銀錢,因為民國的教師大多不差錢。
民國在抗戰前的正常運轉中,是十分尊師重教的。教師的待遇非常優厚,可以確保他們過著殷實的生活。比如魯迅任中山大學教務主任時,每月的薪水收入近400大洋,按照當時的購買力折算到現在,差不多是6萬多元。在當時,工業產品自不多說,就是下館子吃飯,由于社會需求量少,折合到今天也是很奢侈的事情。可魯迅愛結交青年學生,請學生下館子是常事,一次就要二三十塊大洋,相當于普通人家一兩個月的生活費。
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是民國時期山東唯一的一所高級中學,季羨林畢業于此。1934年夏,季羨林從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畢業后,母校省立濟南高中校長宋還吾邀請他回母校當國文教員,季羨林欣然應允:“國文教員,每月160大洋,待遇優厚?!?/p>
當然,以魯迅、季羨林的地位放到今天,也算得上全國知名的大學教授兼網紅作家,收入大概也不會低,以他們為例或許不太有說服力。放眼民國的基層教師,一般情況下,他們的工資也完全可以維持全家生活。通常中學教員的月薪是工人的4~6倍,是一般政府官員的2~3倍。此外,教師是民國時期社會地位最高的職業之一。
有趣的是,按照當下的思維,校長是學校的最高領導,理當享受最高等級的待遇,但在民國卻并非如此。像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月薪350大洋,但最高級別的教授可以拿500大洋。不難看出,當時的薪酬體系是向教師傾斜的。
民國時期,社會財富并不很富裕,但國家政策是教育為本,教育立國。教師的待遇是所有行業中較高的,大學教授的待遇更是各行業中最高的?!霸倏嗖荒芸嘟逃俑F不能窮教育”,在民國確是落到了實處。
這樣的社會大背景下,民國的“教育紅包”大多是純粹性的情感表達, 不具有任何功利性和工具性色彩。像三味書屋里教過魯迅的壽鏡吾老師,魯迅一直對他念念不忘,每年春節前總是用“大紅八行箋”給壽鏡吾寫拜年信,這封拜年信就是魯迅送給老師的“教育紅包”。全文都是書寫得工工整整的小楷,以“鏡吾夫子大人函丈,敬稟者”恭恭敬敬開頭,以“敬請福安,受業周樹人頓首百拜”結尾,雖不貴重,但師生之情,忘年之交,盡見筆尖。這也是當時社會師生關系的一種常態。
新中國成立后, 教師作為教育事業的主要承擔者,又有了一個新稱呼——人民教師。正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為道而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這一時期社會對教師角色的工具性訴求。與此同時 ,為道而生也體現了教師形象的神圣性。這種神圣性在一定程度上賦予教師角色以鮮明的時代特征——更注重身份的正名,而不是利益的訴求。
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伴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教育與政治進一步分離。教育內容不再是單一的道 ,教師也不再單純是道的載體, 而是強調“文學淵博者為師 ”。教師甚至被看作是救國 、強國的主力軍。
這時,社會給予教師太多美好的稱謂和榮譽。為了進一步提高教師的政治和社會地位, 1985年還設立了教師節。與教師社會地位提高相對應的,是人們對教師所抱持的那些延續已久的美好期望,將他們比喻為“紅燭”“園丁”,這些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教師所承擔角色具有的神圣色彩。
在教師眼里,學生都是相同的嗷嗷待哺的學習者, 教師不應該有任何異常的行為和聲音。社會的巨大期望,也要求他們的職業行為必須在規范內進行,不能越雷池一步。因此,教師大多潔身自好,唯恐自己的言行有負身上的光榮稱號和使命。
不正之風愈演愈烈
到了21世紀,社會生產力急速發展,國民文化素質大提高,教師不再是稀缺資源。人才市場里,師范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排起長龍,擠破頭地想要爭取一個有編制的教師崗位。隨之而來的,是教師社會地位的相對下降。走下神壇后,他們不再是抱有神圣色彩的“紅燭”“園丁”。失去了信念的束縛,教育亂象也隨之頻發。
眾所周知,在辦學體制上,我國公辦教育體系覆蓋全國,各項資源都是由政府以指令性計劃的方式加以配置。師資隊伍往往由公辦師范大學和師范學校統一培養,畢業后通過各地政府組織的教師選拔考試后,獲得事業單位編制,政府再根據編制的數量予以全額財政撥款。
這里,教師收受紅包的深層根源已浮出水面。
雖然政府一再強調,也通過各種措施力圖“辦人民滿意的教育”,但最終的結果卻難盡如人意。辦學方式的壟斷,決定了教師的身份是國家公職人員。也就是說,公立學校的生存并不依靠于市場。既然生存由國家來擔負,那么實際上就不太可能要求教師為學生和家長負責。也就是說,教師在教育中必然是對上負責的,從而缺乏教育服務意識。很多老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的工資是政府發的,不是學生給的?!边@樣的心理驅動下,教師很容易理所當然地覺得收家長禮物和對學生照顧,是一種等價的交換,家長想為自己的孩子爭取滿意的教育對待,就必須有額外的付出。
當然,絕大多數教師還是有教育情懷的,他們愛崗敬業,也想盡力關照每一個學生,但政府壟斷教育供給卻使這一點在現實中難以落實。在很多城市,教師,特別是中小學教師的工資,比不上工廠工人,一些沒有編制的教師,甚至和學校里的保潔掙一樣的工資。為了養家糊口,為了生存,他們迫不得已只能另覓他招。
一些“有底線”的老師不愿拿人手短,也不愿“跪著”教書,于是有償補課成了一種堂而皇之的新選擇。很多家長找孩子班上的老師補課,僅僅是為了用另一種方式奉上“心意”,而并非是孩子真實需要。老師心照不宣,雖然國家明令禁止,但至少補課費是自己的勞動所得,是一項體面、說得過去的收入,又能實際解決自己的生存困境,自然值得鋌而走險,補課費成了一種特殊形式的“教育紅包”。
因為惡性學業競爭的存在,家長在這個問題上同樣諱莫如深,處于一種囚徒博弈的狀態,不太可能在不送上達到均衡。于是選擇只能是后一種情況,看誰送得多、送得巧,諸如補課費之類特殊形式的“教育紅包”越來越多,不正之風愈演愈烈。
國外老師也收禮
當下,很多人喜歡將中國的教育現狀同發達國家比較,以此取長補短,我們不妨看看其他國家是如何應對教育亂象的。
在韓國,教師節又被稱為恩師節。恩師節時,年紀稍大一點兒的學生由班長組織大家湊份子給老師買一件比較貴重的禮品,比如整套的護膚品、咖啡杯具等。對于家長來說,一般情況下,大多數家長也要送禮。有些家長怕孩子受歧視,會給老師送紅包。如此一來,韓國社會漸漸出現了給老師送禮相互攀比的現象。
為了抑制愈演愈烈的送禮風,韓國政府規定,在恩師節,學校放假一天,如此既可以讓老師好好過節,也可以杜絕家長送禮。政府要求,家長在恩師節前后至少一個月的時間里,不允許出現在學校,以免有送禮的嫌疑。此外,每個學校的調查員在下班時,還要對老師進行抽查。
在韓國,如果老師接受家長饋贈的現金金額足夠大,有可能構成刑事犯罪,但韓國的法律并不懲罰行賄者,只懲罰受賄者。所以,這幾年的恩師節,很多老師主動閉門謝客,不敢再收取紅包了。
在澳大利亞,老師如果收到貴重的禮物,必須付錢給學生。因為無法準確估價,老師大多要多給一點兒。因為如果給少或者沒有付錢,就會受到廉政公署調查,老師可能會因此丟了飯碗。
此外,澳大利亞老師每一學年的考核結果完全取決于學生。年終考核不看學生的成績,只看學生對老師的評價,一旦總評很差,老師很可能被降級或辭退。澳大利亞政府的規定以及老師的考評政策讓老師苦不堪言,因為澳大利亞的風土人情是盡量不拒收禮物,學生的禮物又都不便宜,老師只能叫苦不迭。每逢學生送禮,他們往往唉聲嘆氣,會連連說:“下次千萬千萬別再送這么貴的禮物了!”
其實在中國,規范教師職業行為的禁令也有不少,但在執行力上卻大打折扣。很多時候,由于法不責眾,不少禁令只能規定:“一經發現,嚴肅處理?!边@本身就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約束力有限。不得不說,要想從根本上破除這一教育亂象,像發達國家那樣單靠幾條禁令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