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



最酷的“嘭嚓嚓”
老舊物收藏網站上,一張門票吸引住了張秀梅。
那是一張粉白相間的小紙票,印著音符與花朵相得益彰的圖案,下面的文字寫著:舞廳是高雅文明娛樂場所,要求舞者服裝整潔大方,舞姿端正,舞風正派,不得喧嘩吵鬧,飲酒者謝絕入場。落款是小百花娛樂廳。
看到這張泛黃的舊門票,見到記憶深處鐫刻的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張秀梅思緒萬千,閃回到30多年前。
那是一個碰撞激情的年代。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交誼舞和新興勢力迪斯科瞬間打開國人的心扉,成為生活娛樂中的新寵。鄧麗君的一首《小城故事》,瞬間傳遍全國,蘇芮的《酒干倘賣無》成為催淚神曲,流行天王麥克爾·杰克遜的歌被穿著喇叭褲的年輕人扛著錄音機滿大街播放……“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火熱的歌,勁爆的舞,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原來還有這樣的歌,有這樣的舞?
1982年,中央電視臺舉辦第一屆春節聯歡晚會,晚會上主持人和嘉賓翩翩起舞。隨后,全國各地有關部門宣布解禁,許多單位、工廠、學校紛紛開始舉辦周末舞會。
各大企業中,會議室、活動室成了職工晚場舞會的舞場。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舞場外人頭攢動。“禮服”替代了工裝,歡笑釋放出壓力,音樂響起,燈光閃爍,人們緩緩步入舞池。
“檢票的俱樂部工作人員忙不迭地把每張票撕個口子,人群熙熙攘攘地擁進去,把1500多平方米的文化廳擠得人滿為患。進不去的孩子們就黑壓壓地扒著俱樂部南北窗口,摩肩蹭背,擠得水泄不通地等著看熱鬧,聽著大廳里傳來樂隊調試樂器的音樂,孩子們和參加舞會的人都心癢難搔、躍躍欲試。”從媒體報道撫順挖掘機廠80年代中期職工俱樂部舞會盛況的稿件中可見一斑。
那個年代的舞會,別有一番風味。雖說是舞會,但舞者的表情大多一派肅穆,男女之間也是“遙遙相望”。女生大多不會邀舞,只待男生前來,即便踏入舞池,雙方也是盡量保持身距,一道無形的紅線仿佛隔在彼此之間,默契地不去逾越。而每當勁爆的迪斯科音樂響起,舞會便會迎來一個高潮,大家悉數來到舞池,隨著音樂節奏晃動身體,搖曳的燈光讓大家卸去了害羞的偽裝,閉上眼睛享受輕松一刻。
當現象成為一種流行,擁有敏銳嗅覺的市場就會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如果說廠辦、校辦的舞會還受時間、地點等因素的制約,社會化的歌舞廳則完全打破了這些束縛,邁開大步向舞池中央挺進。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營業性質的歌舞廳開始大行其道。在沈陽太原街東北電影院北的胡同里,小百花娛樂廳的霓虹燈悄然亮起,卻瞬間點燃全城。之后的故事,老沈陽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到小百花娛樂廳“嘭嚓嚓”是那年月最酷的事。
各種自控強弱、絢麗多變的燈光,音色優美的現代化音響設備,舒適柔軟的沙發椅,冬暖夏涼的空調設施,可以容納300人盡情悅動的舞池,供應各類冷飲和小吃的柜臺……這樣的小百花娛樂廳,怎能不風光無限,受人追捧。
歌舞廳盛行的年代,有一部電視劇火遍全中國,那就是《海馬歌舞廳》。當年陳小藝飾演的女經理不知捕獲了多少男士的心,同樣,劉斌主演的歌舞廳老板,梁天飾演的領班猛子,則成為了萬千女人心中的理想男人。再看看這部劇的編劇:王朔、海巖、劉震云、馬未都 、莫言、梁左、劉毅然,大咖抱團讓《海馬歌舞廳》不火都難,片頭曲童安格的一首《游戲人間》更是唱遍大街小巷。
與青春有關的日子
正因這首《游戲人間》,張秀梅才邂逅了小百花娛樂廳。
那時的張秀梅,還被工友稱為小張,20出頭兒,容貌姣好,身段窈窕,在車間里絕對是廠花級的人物。
20世紀80年代的工廠里,文娛活動較為單一,張秀梅所在的單位沒有廠辦舞會,不過鄰廠的大食堂辦起了舞會。起初,張秀梅并未在意,漸漸地,身邊小伙伴們的談資都變成了與舞會相關的話題。“你要是到舞會,絕對是焦點。”閨蜜小李“誘惑”張秀梅說。
舞會到底是什么模樣?張秀梅越來越好奇,她跟著小李,踏入了鄰廠的食堂舞會。空氣中雖然還彌漫著蔥花的味道,但燈光的掩映下,旋轉的人群中,舞會神秘的面紗被一層層剝離,不知何時起,張秀梅的身體也隨著音樂開始輕輕擺動。
“你好,一起跳個舞,好嗎?”忽然間,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走到面前,彎腰伸手做邀請式。張秀梅的臉騰地變紅了,連忙擺手說不會跳舞,便扭頭不看對方,小伙子只好訕訕地走開。小李是一番景象,不斷有人邀約,在舞池中邁著各種瀟灑的舞步,宛若一個飛舞的精靈。張秀梅看到這里,默默退出舞會,結束了與舞會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從那天起,張秀梅開始偷偷學習跳舞,她去圖書館借來大量舞蹈的書,華爾茲基本舞步、國標舞、交誼舞,在不到10平方米的單身宿舍內,她摟著空氣,對著鏡子不斷練習。
后來企業蕭條,各種廠的食堂舞會也悄悄關上了門,喧囂過后,一切又恢復平靜,工友們的談資重新變回柴米油鹽,舞會,好像一場從未來過的夢。
直到《游戲人間》火了起來——工廠的舞會停辦了,社會上的歌舞廳興起了,一個夏日的午后,張秀梅哼著這首歌,在轉角處一抬頭,小百花娛樂廳的招牌“攔下”了她的腳步。
沈陽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在經歷過建國后的計劃經濟重工業輝煌時代之后,20世紀80年代初又開始了城市經濟體制改革。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也開始追求起精神上的消費,舞廳隨之開始出現。
在沈陽當年還不算多的舞廳里,位于太原街附近,東北電影院北胡同里的小百花娛樂廳成為當時“最負盛名”“最有影響力”的存在。走進小百花,處處雕刻著那個時代方有的余溫。獨特風格的老建筑,復古的裝修,“像民國時代的舞廳。”這里曾是市中心繁華之地,鋪子酒樓林立,公交四通八達,遠在東陵的舞者也慕名而來,下了公交就直奔舞池。
許多單位組織跳舞“掃盲”,跳舞成了最流行最高雅的社交方式。歌舞廳里,初學者在茶座觀賞,低聲談話,女士用小方巾包水果,呷小口茶,男士也噴上昂貴的發膠、香水,“得符合高雅社會的禮儀。”
張秀梅呢?這天,她鬼使神差般走進了小百花娛樂廳。似曾相識的環境,一如昨昔的音樂,張秀梅還沒回過味來,面前又是一位帥氣的小伙子發出跳舞邀約,這一次,張秀梅選擇款款步入舞池。
就這樣,張秀梅喜歡上了小百花,每逢周末,總要來這里跳上一下午,每次來小百花,她都會穿白色襯衫,黃色格子裙,還有紅色高跟鞋。舞池帶給張秀梅的是輕松灑脫的感覺,所有的壓力在這里都會卸去,所有的熱情在這里都被點燃,人與人之間交流的眼神是真誠的,陽光的,大家的思想也比較單純,無非就是交個朋友。
畫上句號的傳奇
“化好妝去跳舞”成為張秀梅生活里最有儀式感的事。音樂跌宕起伏,浮影轉圜中,人生的舞步也隨之起落。張秀梅曾有過幾個不錯的舞伴,“那時選舞伴還講究‘門當戶對。”張秀梅回憶,車間工人與技術員的級別最高最搶手,另外,搭伴前都要熟悉身份。
后來,這份儀式感又多了一份幸福感,因為她在這里結識了丈夫,一個沉默寡言,不懂浪漫,平日躬著背,甚至有些木訥,但只要一跳舞就像變了個人的他。“更愛跳舞時候的他。”張秀梅瞇起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不會再有這樣的地方了。”張秀梅想念那個城市里的巨大舞場,音樂一響,各色舞服閃著彩光,姿態美丑、文化高低、年齡樣貌、富貴貧賤都無關緊要,只知道跳舞的時候每個人都快樂就好。
隨著結婚生子,張秀梅告別了小百花,印象中那些音樂、人群、燈光逐漸變成了一場只有在那個時代才能造出的夢,那張粉白相間的門票則永遠定格在她的回憶里,泛黃又清晰。
歌舞廳的落幕,其實也早就有跡可循。時代快速發展,許多歌舞廳逐漸迷失了自我,一時間泥沙俱下。
步入21世紀,小百花娛樂廳和東北電影院一并被拆除,隨后越來越多的新興歌舞廳開始遍布城區,來往出入的舞者魚龍混雜,原本的華爾茲、國標也逐漸被10元3曲的“黑燈舞”“貼面舞”所取代。
當一件事物偏離方向,最終必定以傾覆收場。最典型的案例莫過于沈陽大世界舞廳15名舞女被害案。2002年至2005年期間,常年混跡于大世界舞廳的劉學新將目標鎖定在舞女身上,花言巧語將其騙到自己家中,隨后將人殘忍殺害,在接連作案后被公安機關抓獲,公開審理判決處以死刑。
隨后全國開始一系列整頓嚴打,各色歌舞廳關的關,倒的倒,洗牌之后,繁華地段已難再瞥見其身影,剩下的少數幾家歌舞廳則退居于居民區、集市場里,與周圍形成一種生態共同體,捆綁度日。
沈陽北市場曾有兩家舞廳東西而立,中間一條街將其隔開,街邊聚集著找活兒的閑工,瓦工、水暖工、大白工的牌子一字排開,等待著雇主的到來。賺到錢的工人,偶爾會“光顧”下街兩邊的歌舞廳,一個門票錢可以待上一下午。守在舞廳門口的全是拉腳車,等待著送上“舞客”一程。
最有味道的還是街口的一家啤酒屋,被當地人稱為“窮鬼樂園”,每當舞廳曲終人散之時,這里必然賓客盈門,即便是午夜,依然燈火通明,在長夜里顯得格外夢幻。
啤酒屋最大的主顧就是舞客,隨著兩家舞廳的接連關閉,依托舞廳建立起來的生態圈在一天天縮小,這里也逐漸門前冷落,但有些人早已把這里當成了中轉站,畢竟,10元錢就能坐上一天的店,全城也找不出幾個來。
“1989年,林慧生日舞會”的字幕閃過,一群穿著時髦的的確良上衣,老式西服和喇叭褲的人映入眼簾,扇形壁燈與彩色射燈交輝,沒有專業舞步,只需要動起來,跟著音樂盡情釋放搖擺……“這是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片段,也是很多人記憶中舞廳的黃金時代。”張秀梅說。
導演婁燁在歌舞廳拍攝了這個場景,電影上映后,也有年輕人慕名來歌舞廳探秘的。在他們的蘋果手機鏡頭里,時間仿佛停滯,紙質的舊門票,掉了漆的木吧臺,斑駁的墻上掛著老上海交誼舞女郎的畫報,中老年男女在一首首老歌里旋轉。
愛恨情仇與生老病死終有盡時。時代為歌舞廳的所有傳奇畫上了句號。今年春天,疫情讓大家都留守家中,閑來無事的張秀梅整理舊物時,發現了角落里的一雙紅色高跟舞鞋,早已褪去了鮮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