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欣
(華東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241)
列寧在梳理馬克思主義發展歷程時,提出不同的政治形勢和歷史背景會使“馬克思主義這一活的學說的各個不同方面也就不能不分別提到首要地位”[1]。那些受社會實踐所迫切需要的理論總會被充分闡釋,而那些遠遠走在實踐前面的理論則被暫時忽略或者隱藏起來,直到社會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才會展現其極大的指導作用。東方社會理論就是馬克思主義這一活的學說中的后者,雖然研究起步比較早,但到馬克思晚期才獲得充分闡釋。19世紀70年代前后,馬克思在世界歷史的宏觀視野下著重研究了印度、俄國和中國等東方國家的歷史沿革、發展現狀和未來發展路徑等問題,形成發展了東方社會理論。東方社會理論是馬克思思想史上的重大轉型,意味著他突破了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歷史思想構建模式,開始將目光投向東方經濟落后國家,并從理論上探討社會主義社會發展道路的多種可能。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是世界視野與東方視域的耦合,是唯物史觀上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統一。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并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重要時機,重新探索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將給予中國改革實踐新的認識標準,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夯實理論基底,同時推動東方社會理論在21世紀的新發展和延伸式解讀。
在馬克思主義萌芽時期,馬克思在研究黑格爾世界歷史理論時了解到東方社會普遍存在專制制度,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但由于對東方國家的了解僅僅停留在只言片語,不能系統地把握東方社會總體發展狀況,所以只能將東方社會理論的雛形掩蓋在大一統的世界歷史理論之下。
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是研究東方社會形態的理論來源。在馬克思世界歷史視域中,世界歷史是一個由封閉走向開放、由區域史走向全球史、由民族史走向世界史的過程,“各民族的原始封閉狀態由于日益完善的生產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間的分工消滅得越是徹底,歷史也就越是成為世界歷史。”[2]生產力的不斷發展、交往范圍的不斷擴大和世界市場的形成,是“歷史成為世界歷史”的關鍵所在。一切民族都被迫融入世界歷史的洪流,用資本主義的思維范式來發展自身,包括遙遠的東方國家。“它會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會使為未開化的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2]四個“從屬于”是西方資本主義范式對東方社會的深刻影響,不僅包含了東方對西方的依附關系,更是意味著東方社會有且僅有資本主義范式唯一一條發展路徑。在此基礎上,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出于利益的驅動對東方國家與民族進行擴張侵略、殖民掠奪,馬克思認為這種行為客觀上推動了世界歷史的發展進程。
馬克思以印度為例剖析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殖民侵略對東方社會造成的影響。首先,馬克思認為印度是一個以土地公有制、自給自足的農村村社和專制集權制度構建的超穩定的典型東方國家,如果不受外界因素的影響,印度可以憑借這種超穩定的結構發展下去。在世界歷史視域中,印度國家的基本特征是落后性的體現,限制著印度融入世界歷史進程。其次,馬克思認為印度只有經受西方文明的沖擊才可以獲得自身新的發展。落后國家在納入世界歷史的版圖中必然伴隨著流血和災難,歷史的前進總是以惡為武器的。他認為英國對印度的侵略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英國的殖民擴張具有破壞的屬性,從側面消滅了印度超穩定的亞洲式的社會形態;另一方面,英國擔負著重建的屬性,為印度構建西方式的資本主義文明提供模板。雖然馬克思極力譴責英國非人道的侵略行為,但是在他看來英國只是充當了歷史不自覺的工具,總體上應該給予肯定評價。最后,馬克思對印度的考察都是建立在世界歷史發展進程、“歐洲中心主義”和歷史發展一元論的基礎上的,并沒有密切關注東方社會歷史發展的特殊性。總的來說,掩蓋在世界歷史理論下的東方社會理論初現雛形,但馬克思還沒有建立起與東方社會歷史狀況相適應的理論體系。不管是出于對印度非人道遭遇的同情,還是充分肯定英國對印度侵略的雙重使命,都是以西方的文明程度來作為評判標準,以資本邏輯來設計東方未來發展道路。
為追問人類文明的最初社會形態,深入研究世界歷史進程中完整的社會形態演變,揭露資本主義私有制是如何從公有制發展而來,馬克思從古老的東方社會尋找答案。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使用了英國古典經濟學家“亞細亞”的概念來詮釋東方社會原始的生產所有制。并且試圖把亞細亞生產方式視作原始社會的生產方式,將它納入普遍史觀社會經濟形態的邏輯序列。
對于人類歷史的社會更迭問題,馬克思可以肯定奴隸制和封建制處于資本主義所有制之前,但奴隸制和封建制都不是人類社會的原生形態,它們是從更原始的社會形態發展而來的次生社會形態。那么奴隸制往前推是怎樣的社會形態和原始社會形態到底是什么?解答這個問題不僅可以串聯起史前文明到現代文明的發展歷程,還可以破解資本主義私有制是如何從公有制發展而來的。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試圖給出答案,他認為原始部落依靠捕魚、打獵和原始農耕為生,以家庭氏族為單位生產,是原始的社會公有制。從而推斷出部落所有制是最原始的社會所有制形式。但是關于部落所有制的歷史材料相當有限,這種推斷假定是帶有空想色彩的,很難科學地界定部落所有制的歷史屬性。東方社會長期普遍存在的亞細亞生產方式開拓了馬克思的世界歷史視域,為探索人類社會最原始的社會形態提供了實踐依據。
在馬克思看來,東方社會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邏輯起點。首先,東方社會有著超穩定的集公有制、農村村社和專制集權三維一體的社會結構,馬克思把它稱作亞細亞生產方式。并且以印度農村村社為范本來分析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基本特征。其次,馬克思將亞細亞生產方式劃分為人類社會早期普遍存在的土地公社所有制和更高級別統一體的土地所有制(專制所有制)兩種類型。這種區分實際上是亞細亞生產方式原始形態和次生狀態的表述。他認為亞細亞生產方式落后于整個時代、發展緩慢甚至處于停滯狀態,奴隸制和封建制是從亞細亞所有制中分化出來的,作為它的次生形態而存在。最后,馬克思認為人類社會是沿著“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進行歷史更迭的[3]。亞細亞生產方式不僅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原始形態,而且充當著前資本主義社會土地公有制向現代土地私有制過渡的起點或中介。值得注意的是東方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并沒有在歷史更迭中消失,甚至與西方的奴隸制、封建制和資本主義所有制同時并存。馬克思只是給出了這樣的結論,關于亞細亞生產方式與奴隸制、封建制和資本主義所有制同時并存的矛盾,東方社會在亞細亞生產方式消亡后是否會發展成為奴隸制、封建制和資本主義所有制等問題并沒有給出自己的解釋。但不管怎樣,馬克思從亞細亞生產方式中發現了東方社會的特殊性,并開始逐漸思考東方社會國家未來發展路徑等問題,客觀上標志著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形成。
在探究俄國未來發展道路之前,馬克思一直是以歐洲為主體的世界歷史視域來形成東方社會理論。雖然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提出,馬克思逐漸區分東西方社會歷史的不同,厘清東方社會的特殊性,但“亞細亞”詞源于西方古典經濟學,并不能從根本上概括出東方社會的基本特點并科學預判出適合東方社會發展道路。19世紀70年代,馬克思通過考察俄國村社從而提出了俄國走非資本主義道路的可能性:東方不發達國家有可能跨越“卡夫丁峽谷”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俄國村社考察與“跨越”理論的提出標志著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和總的思維范式發生轉型。
19世紀中葉,馬克思對俄國的固有印象是反動與壓迫:俄國不僅是專制封建、經濟落后的東方國家,更是歐洲反動勢力的聚集地。馬克思曾經號召歐洲的革命和民主力量團結起來,一同推翻俄國的反動統治,認為這是歐洲乃至世界革命勝利的前提[4]。由此可見,馬克思對俄國的反動統治是敵視與厭惡的,更談不上對俄國革命道路前景的研究。而在馬克思晚年卻將研究重心轉移到俄國的發展,其背后是有主客觀雙重原因的。客觀上,19世紀70年代以來歐洲無產階級革命運動處于低谷期,俄國卻在上演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國際革命形勢使得馬克思將目光投向俄國;主觀上,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希望馬克思可以運用東方社會理論幫助俄國尋找未來社會發展道路,通過與馬克思書信交流的方式產生了思想爭鳴。加之《資本論》在俄國的出版與其在俄國思想界引起的廣泛熱議,馬克思得以充分了解俄國村社與俄國社會發展的特殊性,對俄國未來發展道路產生了新想法:俄國等落后國家可以取得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在村社土地公有制的基礎上實現共產主義。
首先,馬克思從根本上否定了資本主義的普遍適用性,將其適用范圍從全世界圈定到西歐各國。他在給俄國《祖安雜志》編輯部的信中明確表示《資本論》中將資本主義產生的歷史必然性“明確地限于西歐各國”,資本主義不能成為世界各國歷史發展的普適范本[5]。其次,馬克思在1881年給查蘇利奇的回信中明確否定了俄國必須消滅村社來實現資本主義的說法。正因為俄國村社是“和資本主義生產是同時代的東西,所以它能夠不通過資本主義生產的一切可怕的波折而吸收它的一切肯定成就,”所以它會成為俄國社會未來發展的重要支撐[5]。俄國是唯一一個村社土地公有制從未被外來因素破壞過并且保留至今的歐洲國家。它并不像印度和中國那樣被資本主義國家所侵略,相反俄國很好地保留了村社土地所有制的完整形態。地處歐洲大陸的特殊地緣條件使得俄國并沒有脫離世界而存在。俄國村社公有制具有向共產主義社會發展的潛質:俄國地廣人稀的地理條件適宜大規模推廣機械化大生產,有可能使農民個人土地耕種發展成集體耕種,進而形成集約型生產經營方式。最后,馬克思提出俄國未來社會發展有可能不通過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而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但這種可能性要取決于俄國村社的屬性。馬克思認為俄國村社是“半亞細亞”性質的,具有土地集體制和私有制雙重屬性,也就意味著俄國社會發展面臨社會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兩種可能。究竟俄國是否能夠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最終還是要看俄國具體歷史情境。
總的來說,馬克思關于俄國村社土地所有制的分析和跨越“卡夫丁峽谷”的大膽創想是對以往東方社會理論的批判與轉型,突破了傳統的歐洲中心主義的世界歷史視域,重新樹立起科學的實踐的人本主義導向的歷史進步標準。如果俄國村社能夠克服自身私有制傾向并且汲取資本主義文明中的積極成分,“那么現今的俄國土地公有制便能成為共產主義發展的起點。”[6]東方社會理論的轉型是馬克思普遍史觀與特殊史觀的結合,同時也為東方社會未來歷史發展與共產主義發展提供了新的理論基礎。
21世紀以來,回望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中的重要范本印度、俄國與中國三個東方社會國家的歷史發展:印度發展成為了資本主義國家,俄國在社會主義改革與西方和平演變中走向了自我解體,只有中國成功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在今天對東方社會理論進行延伸式解讀,中國無疑是目前最好的研究范本。馬克思晚年在世界視域與東方視野耦合之下形成了東方社會理論,其核心思想“跨越”理論對中國當代的發展仍有深刻啟示。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與中國具體國情相結合的產物,是對“跨越”理論的創新性發展與創造性解讀。在世界視野與東方視域的耦合之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一種具有生成性、過渡性、區域性、民族性、開放性眾多特質的社會主義。首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并不是從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發展而來的,其萌生的“母體”是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特殊的社會形態。溯源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中國既缺乏資本主義充分發展之后高度發達的生產力,也沒有完整的俄國式農村村社和土地公有制,根本就不具備跨越“卡夫丁峽谷”的前提條件。通過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改造,中國才初步建立起社會主義制度并認識到自身的歷史定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它意味著“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由比較不完善到比較完善,必然經歷一個長久的過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不斷生成、過渡的社會主義形態[7]。其次,馬克思對于“什么才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等問題并沒有給予中國明確的解答。中國共產黨將東方社會理論與中國具體國情相結合,在實踐中探索出具有中國特色與民族特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它包括了制度層面的創立與經濟基礎層面的建設兩個過程,前者意味著“卡夫丁峽谷”社會形態的跨越,后者意味著生產力發展的跨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利用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一方面繼承國內已有的生產力,另一方面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通過改革開放吸收借鑒資本主義一切肯定成果促進社會主義建設。最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建立在歷史開放與戰略開放的視角下的社會主義。它意味著東方生產力落后國家向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開放,意味著社會主義公有制向資本主義私有制先進生產成果的開放。值得重視的是這種開放是建立在中國具體國情基礎之上的,是對資本主義肯定成果的辯證否定。在開放過程中要時刻秉持底線思維,在借鑒與融合資本主義一切先進文明成果和有益方法時要堅持并發展科學社會主義;時刻秉持危機意識,時刻警惕資本主義一切消極因素和“西化”力量對中國的影響。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經進入新時代,但我國仍處于并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沒有變[8]。在“變”與“不變”的歷史定位中,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發展道路仍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對于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如何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并沒有留給后人太多的指引與規劃。但我們仍需從東方社會理論中汲取理論源泉,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武器與科學方法認識好、發展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