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閩琪(福建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
“感”最早見于金文,本義是外界事物在人們思想情緒上引起的反應,即《說文解字》所謂的“動人心也”,由此引申出觸碰、覺得、受外界事物的影響而激動等含義。古有李陽冰:“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霞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虞世南曾言:“心悟非心,合于妙也,機巧由于心悟,而不可力取。”古代書法家們從自然界中感受書法,感受書法的真諦,“感”在有形與無形中影響著書法的臨摹與創作。
姜夔在《續書譜》中說:“余嘗歷觀古之名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見”在字典里有兩個意思,一是看得出,顯得出,二是作為“現”時,有出現,顯露的意思。“如見其揮運之時”“見”的是何物?毫無疑問是線條,是看到書寫的每一條線條,對書法中每一個線條所呈現的形態的理解與感受,是對線條的審美特征進行深刻的剖析。
線條在我們生活中無處不在,無論是陽光照耀下花瓣的弧度,還是帶有棱角的桌子,亦或是卷曲的頭發,哪怕是水龍頭傾瀉而下的水,都自帶一定的線感。線條無處不在,不管是摸到的還是看到的,都豐富的存在著,為我們的書法創作提供著源源不斷豐富的素材。因而才有蕭衍在《草書狀》里說到:“及其成也,粗而有筋,似葡萄之蔓延,女蘿之繁縈,澤蛟之相絞哦,山熊之對爭……厥體難窮,其類多容,炯娜如削弱柳,聳拔如梟長松:婆娑而飛舞鳳,宛轉而起蟠龍。”所以才有“屋漏痕”“錐畫沙”等詞的出現。
如何才能擁有豐富的線條呢?首先,感受毛筆,感受這個書寫工具。蔡邕曾說:“惟筆軟則奇怪生焉。”只有毛筆才能產生出千奇百怪的線條。在“揮運之時”加上提按頓挫等動作,線條的豐富性便體現出來。邱振中在《日常書寫》:“對于毛筆的要求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超越自己的能力打破形成已久的書寫慣性。毛筆工具的無窮變化與要求的多樣性,意味著書家對于追求書寫的觸覺體驗,從有限到無限的種種可能。”除此之外,不同的書寫材料所呈現出來的線條也不一樣。例如,畫在宣紙和畫在素描紙的線條質感是不一樣的,淡墨和濃墨所寫出來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而同時在宣紙上用淡墨或濃墨畫線條又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們要呈現什么樣的線條,呈現一幅怎么樣的書法作品,筆,寫字的紙,墨我們都得了然于心。其次,對于手腕的靈活應用也是很重要的,手腕的靈活擺動筆下所出來的線條也會搖曳多姿。然而隨著書寫工具的改變,電腦與鍵盤等的普及,毛筆這東西已經逐漸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硬筆的書寫已經減少了對于筆力和腕力的把控,我們已經體會不到古時候那種“行云流水”的書寫感覺。
其次要多看碑帖,去感受每一種字體的整體線條感,每一個線條、每一個筆畫的運動感覺,每一個運動中細微的差別都可能使這個線條呈現出不一樣的形態。蔣驥說:“學書莫難于臨古,當先思其人之梗概,及其人之喜怒哀樂,并詳考其作書之時興地,一一會于胸中。”拿到一本字帖,并不是就馬上動筆,而是考查這本字帖的由來,出處,寫這本字帖的目的,對于整個字帖的書風有一個大概的感觸。如《顏勤禮碑》是顏真卿在71歲時所寫,全稱《唐故秘書省著作郎夔州都督府長史上護軍顏君神道碑》,顏勤禮乃顏真卿祖父,所以我們在寫這個碑時就不能帶有放浪形骸之感,而應當沉穩、莊重,懷有敬畏之心。然后是讀帖,感受每一個字的筆畫和字形。筆畫由線條組成,線條上帶有提按頓挫,還有很多小細節。例如《苦筍帖》的“苦”,第一橫并不是單純一條直線,起筆圓后中鋒向右慢慢加重收筆后筆尖提起向左上角提承接下一筆畫,這些都是需要我們自己去體會與感受的。書法在社會生活中逐漸削弱了它的實用性,書法若是想進一步發展,勢必走藝術化的道路。而承擔這一功能的,只有線條。書法藝術中對線條的追求,從古至今并無變化,總結起來有三點:一是線條的力量感,二是線條的立體感,三是線條的節奏感。同時我們也要將毛筆的性能發揮到極致,順應毛筆的性能,極盡自己和毛筆所能,去創造線條,提升線條質感,去感受線條之美。
許多人在臨摹時會過分關注于線條,殊不知線條與線條聯接所構造出的空間也是很重要的。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提到:“由生動線條的節奏趨勢引起空間的感覺,如中國書法引起的空間感,我名之為力線律動所構的空間境。”
《藝舟雙楫》:“是年又受法與懷寧鄧石如完白,日:‘字面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即白以當黑,奇趣乃出。’”要求書家不但具有駕馭線條運動的能力,還應具備把握空間切割的能力,取得虛實相生,“知白守黑”的妙用。
以《苦筍帖》為例,最抓人眼球的便是“筍”“乃”“常”,結構就特別大膽,空白塊狀就特別多,像“筍”字,大張大合,外輪廓特別大,里面的筆畫又擠在正下方,有一種放肆后的收斂,其注意里面的空白空間會發現沒有棱角,是一種圓闊的形狀,這種一塊一塊的空白空間,拆分開來就像俄羅斯方塊,而我們在寫字的時候就要自己有意識的像搭積木般去搭建這個字。而像“異常佳”“可徑來,懷素上”這兩塊的空白空間就比較零散,連成串,線條也比較緊湊。且不同的線條的外輪廓又是不同的,有些線條有筆勢的提按頓挫,因而外輪廓會呈現不一樣的形態。
除此之外,我們在看字帖時會單純關注章法,有時候往往就忽略了章法外的留白,也統稱“留天地”。像《苦筍帖》這樣的小尺牘,也講究留天地,上下通氣,讓作品有一種爽朗明亮之感。
“感”之無形更多的體現在創作過程中。創作以書法小品為例,小品一般包含手札、信件等,這就預示著它在創作的過程中有一定的偶然性,如臨時回復朋友的信件,感受到今天的天氣很好忽然想提筆作詩,亦或是與朋友外出游玩興之所至,提筆作書等等。《詩品》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我們的情緒受到自然景物的影響,自然景物又反過來影響著我們的情緒,使我們的心靈為之顫動。書譜有云:“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偶然欲書”強調的是一種狀態,強調的是那種帶有點強烈書寫欲望,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往往第一遍的作品更易成功的原因,因為沒有哪一種書寫狀態比這更好了,即所謂“五合同臻,神融筆暢”。
同時,小品又具有內容上的趣味性和獨特性,它不是單純抄寫前人之詩詞內容,而是自己生活中所思所想所悟,亦回饋朋友的信件,皆是一些較為接地氣的內容。因此每當我拿起《奉橘帖》、《韭花帖》、《苦筍帖》這些小品時,都有一股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他們極其生動地保存了那股由感興所發動的、仿佛來自最深處的感染力。例如《苦筍帖》,“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懷素上。”排除這幅字帖的技法和章法等不談,我們第一眼所捕捉到的便是這接地氣的內容,一下子便把我們代入到當時的那種環境去:“朋友啊,你送的苦筍和茶都非常好,可以多多送一些過來。”你看,我們一下就感受到了懷素的那種得到好東西時的喜悅感情,以及對朋友真誠的謝意。
這些作品讓我們感受到書法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并不是只能掛在展廳之上,使觀看者有一種只敢遠觀的,不敢觸碰的感覺,書法是平易近人的,這就是書法小品的妙處。這種“無意于佳乃佳”的書寫狀態,使他在下筆時就已經忘記了技法和形式上的追求,但是這些技巧性的東西并不是被完全拋棄了,而是隨著筆尖的運動,融合匯入在書家的書寫里。像小品這種創作,因其尺幅不大,剛適應書家“偶然”的那種“情不知所起”的書寫愿望,小紙鋪開,拿起筆酣暢淋漓一番,無需擔心紙張尺幅過大而“漏氣”,筆停處剛好紙盡處,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書寫完畢,情到、筆到、人到、意到,寫完后還能自己細細品味一番。而當代書法,有學者談到:“我們的書法創作已經處于以高堂大軸為主體片面追求形式而逐漸迷失發展方向喪失書法本體的風雨飄搖中……”當代書法更多了一些形式上的神秘感,而這神秘感使我們輕易不敢“寫”書法,當我們要去“寫”書法的時候,這個“書法”已經被當成是藝術品來看待了。
這種“偶然欲書”也并不代表著隨時隨地都有靈感,這就需要我們有顆能夠感受自然萬物變化和敏感的心,是“雪貓戲撲風花影”、是“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還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只有有“感”才能“發”。另外一方面,書法誕生于生活之中,書“法”來源于生活和自然,生活的那些花花草草,那些細微變化都可能被一一刻畫在“法”的書寫當中。衛夫人曾在《筆陣圖》中寫到:“橫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點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撇如陸斷犀象。折如百鈞弩發。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雷奔。橫折鉤如勁弩筋節。”因此,我們要去感受書“法”,感受它的線條,感受它的字形,感受它的氣息,就如同我們感受自然一般。日常書寫就如同這景物一般,應當融入我們的生活當中,書法創作自然也就應運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