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萬里,吳昊澤,王奕舒,苗聞文,劉 成,凌 雪
(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9)
絲綢之路是古代連接中西方的重要通道,至今依然發揮著重要的聯通作用。蘇巴什佛寺作為絲綢之路上重要的交流地之一,見證了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絲綢之路貿易的暢通與繁榮。
2015年至2016年西北大學聯合相關單位對蘇巴什佛寺遺址進行再次發掘,出土了一批包括玻璃、銅器和錢幣等在內的珍貴文物[1](發掘報告未刊稿)。這批文物中有兩件圓形無孔呈薄片狀的金屬制品,出土地點均為坍塌的塔基近處。佛教中有將錢幣作為貢物埋藏在寺廟塔基處的宗教儀式[2-3],在同地亦出土了較多的開元通寶錢、龜茲五銖錢等文物,初步推測這兩件金屬制品為錢幣的可能性較大。為確切了解這兩枚金屬制品的功能屬性,擬使用多種檢測技術提取其信息,結合文獻對其功能進行初步探討。
兩枚金屬制品出土地坐標為東經83°02′48.2″,北緯41°51′28.3″,海拔高度1 251 m。出土時混雜大量錢幣,種類較多,保存狀況差異較大,基本確定這些錢幣的鑄行年代在公元3到8世紀之間。依據兩枚金屬制品的外觀特征,考古記錄時初步判斷8號樣品為銅質,銹蝕嚴重;14號樣品為銀質,保存較好。

圖1 兩枚金屬制品Fig.1 Two round metal products
為盡量避免損壞文物,選用無損或微損分析手段對其進行檢測分析。分析前經過2min的超聲清洗,并用無水乙醇和脫脂棉擦拭。
對樣品進行測量并稱重,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樣品測量數據Table 1 Sample measurement data
為了解樣品的內部結構,使用意大利GILARDONI公司生產的ART-GIL350/6型固定式X光機對其進行照相。電壓范圍為110~350 kV,最大管電流為6 mA。檢測使用的數字成像系統是德國DUERR公司的CR Net/HD-CR35NDT Plus型數字成像系統,成像板的型號是HD-IP Plus 35 cm×43 cm,檢測圖像像素大小為50 μm。
使用Quotip3便攜式金屬硬度儀對14號樣品進行硬度測試,由于8號樣品保存狀況不好,未作測試。硬度儀選用E檢測儀,測量準確性為±4HL。將樣品在穩定基座上固定,分別用C型(低沖擊能量型)和D型(通用型)沖擊裝置對錢幣進行檢測,每個點取3次測量的平均值,3個點的平均值作為樣品的硬度測量值。
使用日本浩視公司生產的KH-7700型三維視頻顯微系統對樣品進行觀察,采用金屬鹵素冷光源,鏡頭型號為MX(G)-5040Z。
使用捷克TESCAN公司生產的型號為VEGA3XM鎢燈絲掃描電子顯微鏡觀察樣品的微觀形貌,電壓為30 kV,探針電流為2 μA。
將樣品的斷面進行拋光、腐蝕,用XD30M倒置金相顯微鏡對樣品斷面進行觀察拍照。
使用德國布魯克公司生產的ARTAX-400型X射線熒光光譜儀對樣品進行成分分析,測試參數為:50 kV電壓,600 μA電流;Anode為Rh,No filter,Optic為Collimator 1.000,Air模式;測量時間為200 s;選用Cu標準曲線。
使用日本理學株式會社生產的理學Smart LAB型X射線衍射儀對樣品表面覆蓋物進行檢測,儀器參數為:銅(Cu)靶;狹縫DS=SS=1°,RS=0.15 mm;電壓為40 kV;電流為40 mA。
8號樣品:樣品本體表面磨損嚴重,已無明顯的文字和圖案信息;邊緣有一圈較亮的狹窄圓弧;中部區域厚度不均,有明顯的明暗差異,但不是規整的分界,隱約可見錢幣中部區域的模糊圖案,但銹蝕嚴重,無法分辨;左下方邊緣有一半圓形偏暗部位,是檢測時被刮除銹層的區域;右下方有一邊緣發亮的黑色圓形區域,外觀上已被銹蝕產物覆蓋。
14號樣品:樣品本體保存狀況較好;表面無明顯厚薄差異;無銘文及圖案信息。

圖2 兩枚樣品的X光照片Fig.2 X-ray photos of 2 samples
14號樣品的硬度測試結果見表2,約為700HL(里氏硬度),換算成莫氏硬度[4-5]約為2.8 HM,純銀的莫氏硬度為2.7 HM。

表2 14樣品硬度測試結果Table 2 Hardness test results of Sample #14 (HL)
銀幣材質一般為銀合金,硬度會略高于純銀,但不會高于硬度為3 HM的黃金。由此可見,14號樣品硬度與銀幣基本相同。
8號樣品斷面在150倍顯微鏡下可見,本體已基本礦化,中間夾雜有少量銀白色物質。
在200倍顯微鏡下,14號樣品表面可明顯觀察到有疑似沙礫物質附著;在400倍顯微鏡下對樣品邊緣截面進行觀察,發現表面有一層鍍層,通過超景深三維視頻系統的自動測量功能,測得覆蓋層厚度小于10 μm。

圖3 樣品顯微圖像Fig.3 Micrographs of the samples
圖4可見,8號樣品表面在44倍掃描電鏡下表現為光滑、致密;在2 330倍顯微鏡下對同一部位進行觀察,表面依然有相連接的光滑、致密的黑色附著層,并有不連續的光亮本體顯露,可見黑色氧化銅附著層并非完全覆蓋,部分區域已經被銹蝕產物侵蝕破碎。

圖4 樣品掃描電鏡觀察影像Fig.4 SEM images of the samples
14號樣品斷面在132倍顯微鏡下顯示出疑似分層的形貌,斷口呈齒狀,凌亂不齊;在156倍顯微鏡下發現表面覆蓋層平整,因明暗反差不大,無法判斷部分區域是否露出本體。
8號樣品腐蝕嚴重,金相照片中(圖5)可見圓形、不規則形狀的自由銅,大塊的黑色區域為銹蝕產物,鉛顆粒及其他雜質顆粒較少,判斷為鑄造。
14號樣品本體為Sn-Pb二元合金,并摻雜了大量的Fe。由于樣品含錫量較高,金相組織為α固溶體樹枝晶;晶內偏析嚴重,大塊黑色區域為富鐵相,點狀顆粒區域為鉛顆粒,金黃色區域為富錫相[6](圖5),判斷為鑄造。

圖5 樣品本體金相顯微圖像Fig.5 Metallographic micrographs of the samples
8號樣品本體含銅量達97.45%,結合表面銹蝕產物的XRD分析結果得出(表3):8號樣品本體材質為紅銅,因埋藏致表面覆蓋有水氯銅礦(Eriochalcite)及其他物質混合成的銹蝕產物。
14號樣品本體化學組成主要為Sn、Pb、Fe,含有少量的Cu、Zn、Sb、P、Ni、As元素,綜合分析其材質應為摻雜了Fe的錫鉛合金(表3)。

表3 蘇巴什佛寺8號、14號樣品成分檢測結果Table 3 Detection results of the components of Sample #8 and #14 from Subashi Buddhist Temple (%)
14號樣品的表層覆蓋物成分分析(表4)顯示,兩面均含有大量的Al、Si元素,少量的Ru、Fe、Mn元素,其中Al元素的含量高達60%以上。

表4 蘇巴什佛寺14號樣品表面覆蓋物成分檢測結果Table 4 Surface covering composition test results of Sample #14 from Subashi Buddhist Temple (%)
如圖6所示,14號樣品表面覆蓋層的主要成分為自然鋁。自然鋁[7]在自然界較為罕見,Al含量基本在50%以上,中酸性巖中的自然鋁含有Si、Cu、Mg、Fe等雜質。結合掃描電鏡影像,14號樣品表面的自然鋁致密且厚薄均勻,人工痕跡較為明顯。

圖6 14號樣品衍射圖譜Fig.6 Diffraction pattern of Sample #14
推測8號樣品為錢幣。樣品是隨著數十枚開元通寶、龜茲小錢等錢幣出土,無可明確判斷用途的其他相似器物;表面銹蝕嚴重是其無法清晰分辨銘文及圖案的原因,但其打戳孔洞這一特征可以作為后續的對比分析依據。
公元3世紀到8世紀正是蘇巴什佛寺鼎盛發展時期,此時絲綢之路上的貿易交流也逐漸頻繁,考古發現的大量仿漢錢幣和開元通寶,也說明在這一時期中原王朝對蘇巴什地區保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8]。
8號樣品的材質非貴金屬,流通范圍有其局限性。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和傳播方式,為了確定錢幣來源,對蘇巴什地區公元3到8世紀的不同文字語言進行分析[9]。
新疆作為中國長期保有文化影響力的地區,漢文化從公元前1世紀開始便長期存在;阿爾泰語系中的古代突厥文化在公元6到10世紀的時間段內存在;在公元3世紀到公元8世紀,有梵文,焉耆——龜茲文,于闐文[10],婆羅米文,摩尼文,粟特文,古波斯文這七種印歐語系語言同時存在。在這幾種文化當中,婆羅米文化、摩尼文化和古代突厥文化并沒有衍生出其自己獨特的錢文,而漢文化的中心在中原地區,其鑄行的錢幣屬于東方貨幣體系,故將這四種可能性排除。結合文獻,對余下五種語言文化相關的錢幣進行進一步探討。
4.1.1梵文錢幣 梵學研究興盛[11],梵文錢幣的數量卻極其稀少。從搜集到的梵文錢幣的拓片和簡略信息[12]來看,梵文錢幣為圓形方孔錢。
4.1.2焉耆、龜茲錢幣 龜茲錢幣主要有三種,分別是龜茲文銅錢、無文小銅錢和龜茲五銖錢。在發現8號樣品時還一同發現了數十枚龜茲錢幣,龜茲錢幣深受中原鑄幣風格的影響,造型結構為圓形方孔。
4.1.3于闐國錢幣 在于闐文之前,于闐地區使用的語言是漢文和佉盧文[13]。迄今為止發現的于闐國地區的貨幣分屬于三種貨幣體系[14]。一為造型結構為東方貨幣體系典型的“圓形方孔”;二為中亞及西方貨幣體系的貨幣,包括貴霜王朝錢幣[15]和黑汗王朝錢幣;三為于闐國自鑄貨幣,如和闐馬錢(也叫漢佉二體錢)[16]和發現數量極少的“于闐漢文錢幣”。
4.1.4粟特錢幣[17]粟特銅幣開始大量鑄造是在公元7世紀以后,受東方貨幣影響,造型結構為圓形方孔,公元7世紀之前受西方貨幣體系影響,皆為圓形無孔。
但在公元567年,突厥部落與薩珊王朝聯盟滅了噘噠帝國,粟特又歸于突厥統治,在此期間鑄造了突厥打戳錢幣。
4.1.5古波斯錢幣 目前我國發現的波斯銀幣均屬于薩珊王朝時期[18]。這個時期的鑄幣以銀幣居多,但也有少量金幣和銅幣,均為圓形無孔造型。
4.1.6中原“錢荒”和“私鑄”現象導致的自鑄幣 在公元3到8世紀,即我國隋唐時期,一直存在錢幣不足的問題,由此引發私鑄錢幣活動盛行,即“錢荒”和“私鑄”現象[19]。龜茲國在唐王朝的實際控制之下,中原與西域頻繁的文化交流和商業貿易,“錢荒”“私鑄”這一現象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龜茲國內。
綜上,材質為紅銅的8號錢幣可能為和闐馬錢、無孔粟特錢幣和波斯銅幣三者之一。
和闐馬錢[20]鑄行于公元1到3世紀,與蘇巴什佛寺的興建時間吻合,錢幣在一定距離內的流通需要時間;同批出土的錢幣,鑄行時間集中在公元8世紀,和闐馬錢的最晚鑄行時間與此相差500多年。
無孔粟特銅錢的鑄行時間有兩段,一為公元6世紀以前,二為公元8世紀初。此時蘇巴什佛寺在宗教與絲路貿易中均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波斯錢幣,一般指薩珊王朝的錢幣,薩珊王朝在公元7世紀滅亡,目前發現的波斯錢幣多為波斯銀幣,金、銅質的錢幣數量很少,薩珊王朝的滅亡時間與蘇巴什佛寺的繁榮時間較為接近。
和闐馬錢鑄行時,僅在于闐國部分區域流通,尚未推行到全國。公元1世紀,班超開始經營西域。200多年內,絲路貿易時斷時續并不繁榮,不能對和闐馬錢的推廣使用產生推動作用。
無孔粟特錢幣鑄行時,正值蘇巴什佛寺的繁盛時期,絲路貿易穩定而通暢,東西方文化在此交匯,商業貿易繁榮,社會經濟發展迅速。
波斯銅幣主要依靠絲綢之路流入西域地區,但7世紀之前的絲綢之路并不繁榮,銅作為賤金屬制幣,通過絲綢之路流通的可能性大為減少。
于闐國和龜茲國均向中原地區朝貢,絲路貿易過程中,中原王朝有意識地在西域諸國推動“漢幣”的使用,對和闐馬錢在絲路沿線諸國內的流通產生一定程度的抑制。
公元6世紀到8世紀中葉,粟特人作為絲路貿易中最大的中間商人一直力促粟特錢幣成為絲路貿易中被廣泛認可的貨幣,為無孔粟特錢幣流通到蘇巴什地區提供了佐證。
和闐馬錢存量較少,世界上現存的和闐馬錢總數僅300多枚,國內現存僅13枚,主要出土地為和田地區。
粟特錢幣有多種,有圓形無孔和圓形方孔銅錢,也有圓形無孔打戳的嵌金銀幣。8號錢幣的右下方有一個圓形孔洞,屬于打戳的圓形無孔錢幣,與粟特銅錢中的西突厥打戳錢幣的圖案比對也有部分區域重合。
波斯銅幣的尺寸相較8號錢幣的尺寸,差距較大。
綜上,8號錢幣可確定為粟特銅錢中的西突厥打戳銅幣,年代在公元6世紀中期以后。
14號樣品材質為鉛錫合金,表面有自然鋁鍍層,顏色、硬度與銀基本相同,體積小造型簡單,無明顯使用功能,無使用磨損痕跡,推測為仿銀幣制品或某種器物的鑲嵌部件。
“白金三品”是有明確記載和實物證明的最早的大額虛幣,為漢武帝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所創[21]。根據《史記·平淮書》記載:“又造銀錫為白金。……而吏民之盜鑄白金者不可勝數。”可知,“白金三品”鑄造之初,官方規定其材質應為銀錫合金,但民間盜鑄現象普遍存在,從而造成現存的“白金三品”材質多為錫鉛合金。另外,“白金三品”作為張騫通使西域的專門鑄行的貨幣[22],其實物和相關鑄造技術也會在絲綢之路沿線得到流傳。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卷》卷一中記載:“明發,又經銀山。山甚高廣,皆是銀礦,西國銀錢所從出也。”“銀山”為今新疆焉耆縣東的“庫米什”(Kumish),突厥語中意為“銀”,古代曾在此開采銀礦。南北朝時,東來的粟特商人因攜來的薩珊銀幣不足,曾利用這里的銀子仿制過大量薩珊銀幣[23]。而焉耆與龜茲貿易交往密切,所用小銅幣主要產自龜茲。
由上推知,蘇巴什佛寺地區在西漢至唐代一直有著較為先進的冶煉技術和仿制行業。
隋唐時期是佛教在中國的全盛時期[24],《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然知淳信,敬崇佛法”。此時中原地區金銀器多有圓形裝飾[25],且在佛教文化當中,“圓融”有其特定的深刻意蘊,因而在佛教日常用品當中,“圓”的風格較為常見。
瓔珞為佛像上的裝飾,由“七寶”制成,不同的佛經文本對七寶的表述不盡一致,但不論何種說法,銀均在其列[26-27]。通過查閱相關圖片發現,在佛像頸部偏下,瓔珞裝飾多會留出圓形的嵌托,以供鑲嵌片狀飾物或珠寶。
隋唐時期蘇巴什佛寺地區因為佛教的興盛與對七寶的需求,可能會產生商販仿制銀制品以謀求暴利的現象,加上發達的冶金及商業貿易也為“仿制行業”提供了良好的環境。
20世紀50年代初,在西晉周處墓中發現了鋁制帶飾[28]。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國內外開始對自然鋁的成因模式進行研究[29],也有學者歸納了自然鋁在不同巖層中的含量及雜質元素,自然鋁的分布在地理位置上并沒有明顯的聚集區和分界。
14號樣品表面的自然鋁與中酸性巖中發現的自然鋁在元素組成及含量上相近,而蘇巴什佛寺位于大陸中部,自然鋁的成因應為地幔環境模式或表生置換模式[7],但具體成因有待進一步研究。
8號金屬錢幣基本確定為突厥打戳銅錢,隨貿易流通至蘇巴什地區,根據相關發現來看,粟特地區鑄行的西突厥打戳錢幣主要為銀幣打戳嵌金,打戳銅幣發現尚屬首次。
14號錢幣推斷其為某一飾品的仿銀質配件,表面有自然鋁的發現表明最晚在初唐時期,西域地區就已經有了自然鋁的應用,由于自然鋁存量稀少,此類器物少有發現。
蘇巴什佛寺兩枚金屬制品功能的分析結果為研究6~7世紀西域諸國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提供了新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