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植
(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19世紀末20世紀初,社會主義思潮在日本蓬勃興起,一批日本學者相繼撰寫和出版了多部以社會主義為主題的著作。在異域他鄉的這一時代氛圍中,數以千計的中國留日學生受到感染,他們或創辦雜志,或成立編譯機構,積極致力于新思想的傳播和新書籍的翻譯出版,從而開辟了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的日本渠道。當時,諸多日本學者的有關著作相繼被譯成中文,其中僅在1903年的一年當中,就有福井準造的《近世社會主義》、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島田三郎的《社會主義概評》、村井知至的《社會主義》、久松義典的《近世社會主義評論》、西川光次郎的《社會黨》、大原祥一的《社會問題》等幾種著作的十余個中譯本接踵面世(1)福井準造的《近世社會主義》于1899年7月由日本有斐閣出版社發行,1903年2月,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了趙必振的中譯本。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于1903年7月由日本朝報社發行了初版和第二版,1903年10月,達識譯社譯本在日本東京出版發行。島田三郎的《社會主義概評》于1901年10月由日本警醒社書店發行,1903年3月,上海通社以《世界之大問題》的譯名推出了該書的第一個中譯本;5個月后,上海作新社出版了與日文原著正題一致的第二個中譯本;仍是在1903年,侯明翻譯的該書第三個譯本——《群義衡論》亦在國內面世。村井知至的《社會主義》于1899年7月由日本勞動新聞社發行了初版,1902年11月—1903年1月,上海《翻譯世界》雜志連載了其譯文;1903年3月,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了羅大維譯本,同年5月,上海文明書局又出版了侯士綰譯本。久松義典的《近世社會主義評論》于1900年由日本“文學同志會”發行初版,留日學生杜士珍將其節譯為中文后,被上海《新世界學報》1903年第2—6期連載。西川光次郎的《社會黨》于1901年10月由日本熊田活版所印刷出版,1902年3月,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了周子高譯本。大原祥一的《社會問題》于1902年由日本東京今關榮藏出版,1903年5月,閩學會印行了高種的譯本。。除此而外,1903年前后出版的其他漢譯日文著作,如《廣長舌》《近世政治史》《萬國歷史》《最新經濟學》《十九世紀大勢變遷通論》《十九世紀歐洲政治史論》《世界進步之大勢》等,也從不同論域、不同角度論及了社會主義思想和馬克思學說。可以說,上述日文社會主義著作在1903年的翻譯出版,推動形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傳播的第一次高潮。然而不無遺憾的是,學界目前對日本渠道的馬克思主義傳播、特別是對1903年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傳播,系統性的研究成果還非常少見。鑒于該問題的重要研究價值,本文擬以十余部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為基本對象,就其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傳播中所作出的貢獻及其思想影響作一番全面細致的考察。
作為科學社會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是時常出現在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中的人物。包括《近世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神髓》《社會主義概評》《社會黨》《社會問題》《近世政治史》《萬國歷史》等在內的日本學者的相關著作,都對馬克思的生平和事跡作了詳略不等的介紹,其中尤以《近世社會主義》對馬克思的介紹最為詳細,闡述也最全面。
《近世社會主義》這部著作,其日文版有近20萬字,趙必振譯本亦有將近17萬字,因而有著“近代中國系統介紹馬克思主義的第一部譯著”之譽(2)姜義華:《我國何時介紹第一批馬克思主義譯著》,《文匯報》1982年7月26日。。在這部鴻篇巨制中,共提及了20余位社會主義思想和運動史上的重要人物,其中馬克思被賦予了最為重要的地位——該書在第二編中的《第二期之社會主義》中,專門拿出兩章的篇幅論述“加陸馬陸科斯”(即卡爾·馬克思)及其主義(3)按:這應是中文文獻中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最初表述。和馬克思領導建立的“國際的勞動者同盟”,而以人物作為篇章標題的,除了馬克思之外,僅有第一編第三章《英國之社會主義洛衛托拉野》(4)“洛衛托拉野”,即羅伯特·歐文,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第二編第三章《洛度衛陸他斯及其主義》(5)“洛度衛陸他斯”,即約翰·卡爾·洛貝爾圖斯,德國經濟學家和社會主義者。和第二編第四章《列陸檄耶度拉沙列及其主義》(6)“列陸檄耶度拉沙列”,即斐迪南·拉薩爾,德國早期工人運動活動家、全德工人聯合會創始人。。從字數上看,書中涉及馬克思的兩章內容計約2萬字,占到了中譯本全書的近1/8,而對拉薩爾的介紹約為1.5萬字,對洛貝爾圖斯和對歐文的介紹則分別只有約0.5萬字和約0.4萬字,其他散見于各章節的人物介紹則更少。篇幅大,至少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馬克思在當時思想界的地位之高和影響力之巨大。
此外,從一定意義上說,篇幅大也意味著內容全。《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的第二編第一章分兩節詳述了馬克思的履歷和學說。在《其履歷》一節,該書以時間為軸,介紹了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第一次移居布魯塞爾時期的思想主張和代表性著述,描述了馬克思和恩格斯撰寫的著作、共同編辦的《新萊茵報·民主派機關報》《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以及馬克思和恩格斯兩人在共產主義者同盟、國際工人協會中發揮的重要作用。而在《其學說》一節,該書基于馬克思的代表性著作《資本論》,對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作了闡釋。剩余價值是書中討論的重點內容。該書分析了剩余價值的產生原因、表現形式,并從社會歷史演進的角度對資本勢力的發生發展作了考察。值得注意的是,在論述完剩余價值的理論之后,該書基于“馬陸科斯自其畢生之研學,雖特發此大議論,于經濟學上樹立一新說,然向之而表反對之意者亦不少。故余輩欲研究彼之學理,亦必即其駁論者,而反復研究之”(7)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2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508頁。的考量,緊承前文登載了反對馬克思學說的人士對剩余價值學說的駁論。不過從后文看,該書顯然對這些人士的駁論持否定態度。書中這樣寫道:
然而資本與資本家,二者各別。以資本為生產社會必要件者,不必認定資本家為必要。則唱道社會主義者,以資本家為無用之議則可,直推定資本為無用之說亦非。然議者往往不能區別此兩者,輒混視之,以攻擊社會主義,互鳴其非。此吾人不能不為社會主義而訴其冤也。如對馬陸科斯資本說之駁論,為此謬見所誤,則哆口而妄道之。故凡講究社會主義者,必須區別此等,而后下以明了之判斷。吾人茲以一言,敢告讀者之注意。(8)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2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508—509頁。按:“唱道”,即倡導。
事實上,該書論述馬克思時曾多次對馬克思及其學說作出積極的肯認。比如,在敘述馬克思的家庭時,書中稱贊說:“馬陸科斯之于家庭,常保和樂,其幸福頗勝于人”(9)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2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96頁。按“社界”,即社會。。又如,在結束對馬克思履歷的介紹后,書中作了如下高度評價:“馬陸科斯者,一代之偉人,長于文筆,其議論之精致,為天下所識認。……彼于文明社界之內政,獨其感化之功力,無論其同時代之如何人,無出彼右者。其經濟學感化一般人民之程度,德意志之學者,亦無其比。彼于經濟學上,最精細之觀察,且為確實推論家之一人。故其著《資本論》,實為社會經濟上之學者之良師。”(10)④⑤⑥⑦⑧ 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2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97—498、498—499、488、489、491、492頁。不獨如此,諸如“其學理皆具于其《資本論》,大聳動于學界,為社會主義定立確固不拔之學說,為一代之偉人。其學理與主義,吾人不能不進而采之也。馬陸科斯之《資本論》,為一代之大著述。為新社會主義者,發明無二之真理。”④諸如此類的表述在書中屢見不鮮。由此,著譯者的情感取向也得以朗現。
那么,著譯者緣何對馬克思及其學說青睞有加呢?通覽書中內容我們或許可以得到答案。該書第一編中的《第一期之社會主義》篇討論了英法兩國的社會主義學說,認為“英法二國之社會主義者,為‘空想的學理’與‘兒戲的企圖’,故全然失敗”⑤,而作為第二期的“德意志之社會主義”則不同,其“以深遠之學理,精密而研究之。以講究經濟上之原則,而認信真理與正理。故于多數之勞民,容易實行其社會主義,得多數雷同之贊助。而其事易底于成,故學者與經世家,咸以德意志之社會主義,多為可采”⑥。在著譯者看來,德意志社會主義的特色是“熟慮專攻,以考究其深遠之學理,以觀察其精致之事物,恰適社會之現制,以探尋其主義方策”⑦,而馬克思作為德意志社會主義的創立者之一,“確立其議論之根底,出無二之經典,以聞于世”⑧。顯然,馬克思的功績與英法空想社會主義者“狂奔于社會問題,徒激發人心以鼓舞社會,而博一時之虛名”的“伎倆”有著天壤之別。從這個意義上說,書中對馬克思的學說給予認可并積極予以推介,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當時,不獨《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其他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也普遍對馬克思持有積極的肯認態度。比如《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稱馬克思為“社會主義之祖師”(11)參見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4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頁。;《社會主義》侯士綰譯本稱贊馬克思“為社會主義之倡首者,而其組織萬國勞工同盟會之綱領,大膾炙人口”(12)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5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78頁。。《社會主義概評》的三個中譯本雖然翻譯風格不一、譯介準確度不同,但是對馬克思的評價卻并無二致。書中均認可馬克思是“精奧之思索家”(13)[日]島田三郎:《群義衡論》,侯明譯,1903年版,第18、14頁。,“以科學精深之學說,發現于世”(14)[日]島田三郎:《社會主義概評》,作新社譯,上海:作新社,1903年版,第11、10頁。。對于馬克思的理論建樹,《社會主義概評》各譯本不僅揭示了《資本論》這部經典之作的重要價值,指出“(馬克思)退而從事著述,卒出《資本論》,天下翕然稱之。去年美國報章,請名家指示十九世紀大著十種,多以《資本論》為其一,可見此書之價值”,而且還稱贊馬克思“以科學說明社會主義”,并表示拉薩爾“其社會主義之科學的基礎,則得之于加蘭馬科者為多”(15)[日]島田三郎:《社會主義概評》,作新社譯,上海:作新社,1903年版,第12頁。按:“加蘭馬科”,即卡爾·馬克思。。由此可見,此期相關譯著認可、稱贊馬克思及其學說并非個別現象,而是具有相當的普遍性。
恩格斯指出:“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這門科學的術語的革命。”(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頁。馬克思主義在以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同時,也在革命性地重塑著已有的觀念術語和認知體系,從而在潛移默化間推動著新的解釋范式的形成。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述及核心概念無疑也是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傳播最直接、最重要的作用力,這一作用力,隨著1903年多部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的接連出版而達到了一個高潮。雖然這一高潮并未突破當今學界所界定的“只言片語”(17)學界一般認為,五四運動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在中國的傳播呈現的是只言片語的傳播狀態,主要根據就是此期絕大多數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全譯本和節譯本尚未出現。的傳播層級和階段,但是它們的出現,一方面實現了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和術語在中國從無到有的質性飛越,另一方面那些“只言片語”往往都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中最核心、最重要、最精彩的內容,因而對其思想價值,我們不應簡單地以篇幅大小和是否系統來給出評判。
從建設性的視角審視,此期的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圍繞某些論題基本形成了介紹馬克思主義著作、引述馬克思主義經典和闡釋馬克思主義概念這樣比較全面的傳播體系。
以《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為例,該書在第二編第一章第一節介紹馬克思履歷的內容中,提及了馬克思的《哲學的貧困》《關于自由貿易的演說》《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和《資本論》這4部著作,以及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并間接提到了馬克思恩格斯為共產主義者同盟撰寫的“宣言書”——《共產黨宣言》。無獨有偶,在《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發行前6天的1903年2月16日,《譯書匯編》刊登了馬君武的文章《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附社會黨巨子所著書記)》。該文鑒于“社會主義誠今世一大問題,最新之公理,皆在其內,不可不研究”,故在文末列舉了“黨中巨子所著最有名之書”(18)馬君武:《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附社會黨巨子所著書記)》,《譯書匯編》第2卷第11期(1903年)。,其中,馬克思的多部著作如《哲學的貧困》《政治經濟學批判》《資本論》、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共產黨宣言》,以及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19)馬君武在文章中將《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歸為馬克思的著作,顯系張冠李戴。均被言及。據目前研究可知,馬君武文中所提以上各書,應是這些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名字首次在中國出現,只不過,該文所列書目是以英文或法文呈現的。與此相比,《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不僅將所列著作譯成了中文,而且譯名的準確性亦較高——在該書中,《哲學的貧困》被譯作《自哲理上所見之貧困》,《關于自由貿易的演說》被譯作《自由貿易論》,《政治經濟學批判》被譯作《經濟學之評論》,《英國工人階級狀況》被譯作《英國勞動社會之狀態》,而《資本論》的翻譯更是與當今時代的標準譯名分毫不差。從這個意義上說,上述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中文譯名在中國的首次出現,應以《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為首開先河。
此期的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特別是《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社會主義》羅大維譯本這三個中譯本,均在書中圍繞特定內容引述了馬克思主義的相關經典話語。就內容而言,這些引述大致可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
1.闡述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
《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在該書第三章《產業制度之進化》的開篇,引述了恩格斯為《共產黨宣言》撰寫的《1888年英文版序言》,指出:“有史以來,不問何處何時,一切社會之所以組織者,必以經濟的生產,及交換之方法為根底。即如其時代之政治及歷史,要亦不能外此,而得解釋”(20)⑤ 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4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18頁。。這段話,現在的標準譯文是:“每一歷史時代主要的經濟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以及必然由此產生的社會結構,是該時代政治的和精神的歷史所賴以確立的基礎,并且只有從這一基礎出發,這一歷史才能得到說明。”(21)④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上舉引述揭示了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相較于馬君武在《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附社會黨巨子所著書記)》一文中的概括性總結——“馬克司者,以唯物論解歷史學之人也”(22)馬君武:《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附社會黨巨子所著書記)》,《譯書匯編》第2卷第11期(1903年)。按:“馬克司”,即馬克思。,上舉引述無疑更有助于人們系統掌握唯物史觀的基本理論。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原著者幸德秋水并未完整地引述這段話,他或許是有意地遺漏了后面的內容——“因此人類的全部歷史(從土地公有的原始氏族社會解體以來)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即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之間、統治階級和被壓迫階級之間斗爭的歷史;這個階級斗爭的歷史包括有一系列發展階段,現在已經達到這樣一個階段,即被剝削被壓迫的階級(無產階級),如果不同時使整個社會一勞永逸地擺脫一切剝削、壓迫以及階級差別和階級斗爭,就不能使自己從進行剝削和統治的那個階級(資產階級)的奴役下解放出來”④。同樣是在第三章《產業制度之進化》中,該書還引述了恩格斯所著《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的一段話,這段被恩格斯視為“唯物主義歷史觀從下述原理出發”的話在書中是這樣表述的:“一切社會變化,政治革命,其究竟之原因,勿謂出于人間之惡感情,勿謂出于一定不變之正義。最真理之判斷,夫唯察生產交換方法之態度,毋求之于哲學,但見之各時代之經濟而已。若夫現在社會組織,一無定衡,昨日為是,今日非焉;去年為善,今年惡焉。亦其生產交換之方法,默就遷移,適應于當初社會之組織,不堪其用可知也。”⑤按照現在的標準翻譯,這段話的中文表述是:“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不應當到人們的頭腦中,到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當到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不應當到有關時代的哲學中去尋找,而應當到有關時代的經濟中去尋找。對現存社會制度的不合理性和不公平、對‘理性化為無稽,幸福變成苦痛’的日益覺醒的認識,只是一種征兆,表示在生產方法和交換形式中已經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適合于早先的經濟條件的社會制度已經不再同這些變化相適應了。”(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7頁。綜合這兩段引文可以看出,《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對唯物史觀的揭示,側重于強調“經濟的生產,及交換之方法”的基礎性作用,而對于階級斗爭在變革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關鍵作用,該書則選擇性地予以了忽略。
2.揭露剩余價值的秘密并論證生產資料為社會所有的重要意義
剩余價值是資本主義剝削的秘密所在,正因如此,對剩余價值的揭示是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的重要內容之一。《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社會主義》羅大維譯本都對資本主義剩余價值作了分析,其中,《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在揭示剩余價值時,引用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的話語輔助論證剩余價值的產生過程和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掠奪,其云:“交換之時,決不生價格,價格之創造,決非在市場。而資本家運轉其資本之間,得自高下其額者,彼實具有創造價格之能力,以購賣商品也。”(24)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4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1頁。按:有學者研究認為,文中的“價格”并非“價值”的誤譯,而是當時日本人發明的另一個表示“價值”的詞語。參見[德]李博:《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趙倩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98—300頁。由此,勞動者異化成為商品,通過出賣勞動力維持生活從而產生剩余價值并被資本家榨取的過程就得到了顯現。為了克服資本主義私人生產造成的資本家對雇傭工人的剝削以及因追逐剩余價值、盲目擴大生產而導致的經濟危機,馬克思恩格斯為未來的社會主義社會設計了生產資料為社會所有的制度構想。《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第四章結尾引述了恩格斯在所著《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的一段話——“社會者常握生產機關也,商品之生產,即使絕跡,而產者仍不為生產物所制御,一掃社會的生產之無政府者,以規律統一之組織而代之。消滅個人的生產競爭,如人初脫禽獸之域,而得成完全有道義有智識之人類”(25)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4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0頁。按:這段話今譯為:“一旦社會占有了生產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而產品對生產者的統治也將隨之消除。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將為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個體生存斗爭停止了,于是,人在一定意義上才最終地脫離了動物界,從動物的生存條件進入真正人的生存條件。”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4頁。,來展現社會占有生產資料后對資本主義無序生產的克服。不過遺憾的是,上述譯文因翻譯質量欠佳致使意思表達不暢,因此有研究指出,該譯文“由于一開始使用了‘……者……也’的句式,就給讀者造成了這是給‘社會’下定義”,而“所謂‘商品之生產,即使絕跡,而產者仍不為生產物所制御’,其邏輯表達則更為混亂”(26)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4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6頁。。
3.展現馬克思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思想引領
自《共產黨宣言》發表以來,全世界無產階級逐漸團結在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由此蓬勃發展。在日本學者撰寫上述著作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方興未艾,因此在書中,科學社會主義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的重要文獻就成為相關著作倚重的參考資料和內容來源。據考察,《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和《社會主義》羅大維譯本等均曾對《共產黨宣言》《國際工人協會臨時章程》《國際工人協會共同章程》等文獻作過引用和闡發。比如,使中國人第一次知道《共產黨宣言》是科學社會主義誕生標志的《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在其第六章《社會黨之運動》中介紹說:“一千八百四十七年,馬爾克斯與其友音蓋爾同發表‘共產黨宣言書’,詳論階級戰爭之由來,及其要終,并謂萬國勞動者同盟以來,社會主義儼然成一科學。”(27)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4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頁。按:“馬爾克斯”,即馬克思;“音蓋爾”,即恩格斯。又如《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不僅介紹和引述了《共產黨宣言》的創制背景并將《宣言》的最后一段完整譯出(28)《近世社會主義》第二編第二章《國際的勞動者同盟》將《共產黨宣言》最后一段譯為:“同盟者望無隱蔽其意見及目的,宣布吾人之公言,以貫徹吾人之目的,惟向現社會之組織,而加一大改革,去治者之階級。因此共產的革命而自警然吾人之勞動者,于脫其束縛之外,不敢別有他望,不過結合全世界之勞動者,而成一新社會耳。”該段文字的標準今譯是:“共產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35頁。兩相比較可以看出,《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的譯文雖然在詞語的使用上與標準譯文差別較大,但是意思表達卻是符合《共產黨宣言》的基本思想的。,而且摘錄了由馬克思起草的《國際工人協會共同章程》的前言部分,從而將無產階級具有的不同于其他階級的特殊使命以及工人階級建立國際工人協會的重要意義公之于眾。值得注意的是,《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引用的是1866年第一國際日內瓦代表大會通過的《國際工人協會共同章程》,而《社會主義》羅大維譯本等均則引用了1864年馬克思為第一國際起草的《國際工人協會臨時章程》。由于兩者的不同僅在于前者是后者經1866年第一國際日內瓦代表大會批準后形成的正式章程,因此這一實際上相同的文獻受到當時兩部頗為重要的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的引用,進而通過翻譯呈現在4部中文譯本中,其在當時的影響力于此可見一斑。由此,馬克思指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思想主張也傳入了中國。不過需要指出的是,4部中譯本對該文獻重點語句的翻譯,除了《社會主義》侯士綰譯本的表述較符合原文外,其他譯本均存在譯文與原文有所出入、甚至偏離原文的情況。為便于對照和理解,我們不妨把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馬克思思格斯全集》和上舉兩種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的4個中譯本的相關譯文,用列表的形式呈現出來,詳見表1所示。

表1 《國際工人協會共同章程》相關內容在不同譯著中的譯文比較
由表1可見,《社會主義》侯士綰譯本較為準確地表達了原文思想,《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和《社會主義》羅大維譯本將相關語句誤譯為勞動者欲“瓜分”資本家特權,《社會主義》之《翻譯世界》連載譯本在同樣作出誤讀的同時,其譯文亦與原文形成較大出入。因此,從相關引述是否符合原著的角度判斷,《社會主義》侯士綰譯本最優,《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和《社會主義》羅大維譯本次之,《社會主義》之《翻譯世界》連載譯本的翻譯最不可取。
在1903年的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中,與馬克思主義觀念譜系相關的概念開始大量出現,其中既包括間接推動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周圍性概念,也包括獨創性表征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概念。就周圍性概念而言,資本主義的發展及其危機、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迅猛進步、進化史觀等社會思潮的影響是推動相關周圍性概念出現的最重要的因素。研究表明,此期出現在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中的高頻周圍性概念主要有社會、國家、人民、主義、階級、文明、自由、競爭、進化、革命、改良、權力、權利、壓制等等,這些概念構成了那個時代中國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前理解,畢竟我們很難想象,“在一個長期受到思想禁錮的東方封建大國,沒有經過任何與馬克思主義相關概念的熏陶和啟蒙,就可以直接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29)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4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543頁。。
在周圍性概念的襯托之下,核心概念也正式“出場”。在此期的相關著作中,諸如資本、資本主義、資本家、勞動者、剩余價值、土地私有制度、財產私有制度、社會主義、科學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概念均有出現并在不同著作中得到了或詳或略的介紹分析。不過,囿于當時知識人士對馬克思學說并不全面的理解,上述概念也未能得到同樣充分的詮釋。基于特定條件下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階段性認知,剩余價值成為此期最受關注的概念之一。
包括《社會主義神髓》《近世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等在內的日本社會主義著作的中譯本都對剩余價值作了闡釋。相比較而言,《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的闡釋最為精當,《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的論說最為詳細,這兩部著作也代表了同時代剩余價值研究的最高水平。就《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來說,該書把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有關表述與著者基于《資本論》所得到的認知相結合,恰切揭示了勞動者成為商品、勞動者創造了超過自身價值的價值以及該價值被資本家無情榨取的過程。由此,資產者畸形壯大、勞動者日加貧苦、勞資兩個階級尖銳對立的情形也得到了呈現。與《社會主義神髓》達識譯社譯本側重理論闡釋不同,《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本更加偏重通過史實敘述的方式展開論說。在該書第二編第一章《加陸馬陸科斯及其主義》的第二節《其學說》中,譯本中明確指出馬克思“其學理皆具于其《資本論》”(30)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2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98頁。,因而剩余價值成為該節討論的重點內容。書中圍繞“剩余價格”“價格論”“使用價格與交換價格”“價格定算法”(31)“剩余價格”“價格論”“使用價格與交換價格”“價格定算法”中的“價格”應作“價值”理解。和“資本家之所以增殖資本”“資本之定義”“其歷史論”等七個方面展開論述,不僅詳細揭示了剩余價值的產生原因,而且明確提出并解釋了使用價值(書中作“使用價格”)、交換價值(書中作“交換價格”)等概念。更為重要的是,譯本中還以1300字的篇幅,概略介紹了馬克思運用唯物史觀研究剩余價值的理論過程,從而較早(或許是最早)將唯物史觀的研究思路與方法介紹到了中國。
那么,為何剩余價值會在當時受到重視呢?解答這一問題需要從當時知識人士對社會主義的認識談起。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知識人士尚未認識到科學社會主義是一種比資本主義更科學、更合理、更高級的社會形態,而僅僅從工具意義的角度將其理解為解決資本主義社會貧富懸殊問題的手段。從這個意義上說,當時人們對社會主義的探討依然是在資本主義的話語體系下展開的,討論的初衷和目的是為了找到資本主義社會出現貧富懸殊、勞資對立問題的癥結所在。馬克思剩余價值概念的提出,恰好契合了當時思想界解答上述問題的理論訴求,由此即在客觀上推動了剩余價值的傳播。應當認識到,基于這一目的的傳播雖然在客觀上有助于推動包括剩余價值在內的馬克思學說的推廣,但就實質而言,此期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尚沒有超越有重點、有選擇的初始傳播階段。
甲午戰爭后,中國的愛國進步人士為挽救民族危亡,在倡言變法的同時積極“走出去”“引進來”,由此,留學東洋、譯介日文書籍成為中國知識界的一股熱潮。在這一熱潮的影響下,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經由翻譯傳入中國。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的傳入為苦苦尋求救國方策的愛國進步人士提供了可資參考的思想指引,因此,在十月革命前,來自日本的社會主義著作曾對中國的愛國進步人士產生過重要的思想影響,而影響力最大的當屬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
《社會主義神髓》是一部總體上闡述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著作,其在當時的影響力也最為巨大。1903年,孫中山旅居日本期間,曾與時任日本平民社領導人的幸德秋水會面,二人“就社會主義的實行問題交換意見”(32)《孫中山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9頁。。值得注意的是,孫中山正是在讀完《社會主義神髓》后,將三民主義中的民生主義解釋為社會主義,指出“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主義,即是大同主義”(33)《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55頁。。不獨孫中山,1902年由清政府保送到日本留學、后于1906年參加同盟會的景梅九,也對幸德秋水及其《社會主義神髓》崇敬有加。景梅九在回憶錄《罪案》中描述了自己在日本聆聽幸德秋水演講時的情形,其云:“他不是別人,就是有名的東亞盧梭中江篤介的大弟子,幸德秋水先生。他的自由思想,得之所傳;社會主義,突過前輩,真算日本特出的人物。”(34)景梅九:《罪案》(節錄),《辛亥革命實績史料匯編·組織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434頁。
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吳玉章在五四時期成為了一名馬克思主義者,他在回憶自己思想轉變的歷程時描述了自己早年研讀《社會主義神髓》的情形。吳玉章指出:“1903年我在日本東京曾讀過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感到這種學說很新鮮,不過那時候一面在學校緊張地學習,一面著重從事革命的實際活動,對這種學說也沒有進行深入的研究,就放過去了。這時,又重新看到這種學說,感到格外親切。社會主義書籍中所描繪的人人平等、消滅貧富的遠大理想大大地鼓舞了我,使我聯想起孫中山先生倡導的三民主義和中國古代世界大同的學說。所有這些東西,在我腦子里交織成一幅未來社會的美麗遠景。”(35)吳玉章:《回憶五四前后我的思想轉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等編:《五四運動回憶錄》,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
不獨資產階級革命派和無產階級革命家為《社會主義神髓》所吸引,鄉村建設運動的提倡者、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梁漱溟,年輕時也受到了《社會主義神髓》的深刻影響,進而投身到宣傳、研究社會主義的活動中。梁漱溟曾回憶說:“辛亥革命爆發,遂在同盟會《民國報》任外勤記者,因而得親睹當時政壇上種種丑行。這時我又讀了日人幸德秋水所著《社會主義神髓》,受書中反對私有制主張的影響,因而熱心社會主義,曾寫有《社會主義粹言》小冊子,宣傳廢除財產私有制,油印分送朋友。”(36)《梁漱溟全集》第7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35頁。
諸多事實表明,五四運動之前受到各階層、各派別愛國進步人士青睞的社會主義著作中,無一能出《社會主義神髓》其右者。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社會主義神髓》在中國傳播的成功,同時也意味著它所引介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和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在中國傳播的成功。
除了《社會主義神髓》而外,其他如《近世社會主義》《世界進步之大勢》等中譯本也受到了當時愛國進步人士的關注。就《近世社會主義》來說,1955年,郭沫若訪問日本期間,曾在早稻田大學作過一場演講,他在演講中講了“一個有趣的事”:“中國人民知道馬克思、恩格斯,是中國的學者通過翻譯日本書籍介紹到中國的。1903年,《近代社會主義》(即《近世社會主義》——引者)一書經過翻譯介紹到中國來,使我們知道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總之,查了文獻,我們知道最早介紹馬克思主義的人是日本學者,這是很有意思的。”(37)劉德有:《隨郭沫若戰后訪日——回憶與紀實》,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49頁。雖然我們知道1899年廣學會出版的《大同學》是最早在中國提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但是郭沫若的表述實際上反映了包括《近世社會主義》在內的漢譯日文社會主義著作在20世紀初對中國思想界所產生的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而就《世界進步之大勢》來說,這部由日本“民友社”著、曾劍夫翻譯的著作曾得到蔡元培的首肯。在為該書中譯本所寫的序言中,蔡元培指出,這部譯著的重要價值在于“看破歐美十九世紀為過渡時代,而其胚胎在前世紀,其希望又非后世紀不能達之,……非達于社會平等之天則不止”(38)⑥⑦ 北京大學《馬藏》編纂與研究中心:《馬藏》第1部第3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33、691、633頁。。這里,蔡元培雖然未曾明確指出他所說的“希望”為何物,但是書中“社會平等主義興,果可容忍殖產界之貴族制乎?平民主義興,果可永屈于資本家之壓抑乎?……平民主義之勝利,必可救殖產社會之不平均,殖產界獨閉其門戶,信不能防平民主義之侵入也”⑥的表述,想必能夠給蔡元培以啟示,也許正因如此,蔡元培才堅定地認為,“德國主義,經濟壓制,皆不過過渡時代之一波折,而不必為其所眩”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