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克平 曾 佳
融資租賃是國際上僅次于銀行信貸的第二大融資工具,①參見高圣平、錢曉晨:《中國融資租賃現狀與發展戰略》,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8頁。融資融物、收取租金作為對價的運作方式,就決定融資租賃是個風險行業,伴隨著巨大的破產風險。在融資租賃的界定上,《合同法》第237條采取了形式主義的界定模式,只要滿足“兩個合同、三方當事人、出租人根據承租人選擇確定租賃物或出賣人”的表象特征,即為融資租賃。而這一規定與我國《企業會計準則第21號——租賃》第6條對融資租賃的經濟實質界定產生矛盾,后者除了外觀形式,還考慮租賃物殘值的所有權歸屬、承租人的購買選擇權、租賃期限、租賃物上風險與利得的承擔等因素。在融資租賃破產問題上,《合同法》第242條并未針對融資租賃交易的復雜性和特殊性做出區別于傳統租賃的權利義務關系安排。我國法律上寬泛的界定模式(第237條)加上在破產問題上一刀切的規定方式(第242條),使得實質融資租賃,在當事人破產時,與形式融資租賃及傳統租賃被賦予相同的法律效果,削弱了融資租賃物在破產時處分的靈活性,引發了司法實務中的一些復雜問題。
在司法實踐中,法院普遍依據《合同法》第242條支持出租人的破產取回權,在實踐中產生了一些不合理之處:實踐中的大部分融資租賃在租賃期滿后,承租人可以不支付或僅支付名義價款獲得租賃物的所有權,租賃物的成本以及出租人的利潤均已攤派在每月的租金之中,融資租賃的租金實質上是租賃物所有權的對價,而非傳統租賃模式下使用權的對價,因此遠高于傳統租賃下的租金市場價格。而在當事人一方破產時,法院一方面支持出租人取回租賃物,一方面認可出租人取得較高租金的權利,①參見陳錦明與卡特彼勒(中國)融資租賃有限公司融資租賃合同糾紛上訴案,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粵01民終23261號民事判決書。使得出租人獲得雙重利益。
融資租賃交易結構復雜,具有不同于一般租賃的特殊性,我國現有破產規則未能對融資租賃的特殊性和復雜性做出應有回應,并不能完全適應承租人、出租人的破產需求。從理論上看,融資租賃當事人破產時的權利義務配置,要兼顧融資租賃交易模式的特殊性及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需要特別關注出租人所有權的特殊性以及承租人在租賃物上享有的特殊利益。因此本文將從融資租賃特性、出租人的取回權行使及限制、破產管理人是否繼續履行合同選擇權等問題出發,力爭在現行法的框架內為問題的妥當解決提供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路徑。
一項法律關系是否為融資租賃,判斷標準存在形式主義和實質主義兩種不同認定路徑。②參見謝鴻飛:《合同法學的新發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94頁。形式主義從交易形式的角度出發,只要一項交易的外觀滿足規定的形式要求即“一個標的物、兩類合同和三方當事人”,則該項交易即為融資租賃。③參見韓長印:《破產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4-145頁。實質主義更多關注交易的實質而非形式,融資租賃雖以租賃為名,但不同于法律意義上的傳統租賃,標準在于與所有權有關的風險和報酬是否轉移,綜合考慮經濟實質上的公平、租金和租期如何計算等問題。④參見金海:《判定融資租賃法律性質的經濟實質分析法——以承租人破產時租賃物歸屬為例》,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實踐中,美國法院判斷的核心標準是出租人在租賃期滿后,能否取回租賃物殘值,前提是租賃物仍然具有經濟使用價值。如果租賃物殘值歸屬承租人,或租賃期滿后租賃物已無使用價值,那么該交易會被確認為動產擔保,否則為一般的租賃交易。①參見張欽昱:《論融資租賃中的破產》,載《政法論壇》2013年第5期。
不同于法律上對融資租賃采用不同的界定模式,國家組織和不同國家及地區在會計方面對融資租賃的界定較為一致,即根據交易實質而非形式。《國際會計準則第17號——租賃》第3條規定:“金融租賃是指出租人在實質上將屬于資產所有權上的一切風險和報酬轉移給承租人的一種租賃。至于所有權的名義,最終可以轉移也可以不轉移。”可見,國家會計準則界定的融資租賃不強調所有權轉移與否,而是與資產所有權有關的全部風險和報酬是否轉移給承租人。雖然有些從法律形式上看租賃資產的所有權并沒有發生轉移,但如果租賃資產的效益大部分已在租賃期內為承租人所獲得,那么無論該項交易采用何種形式,都是融資租賃。
按照國際組織及各國會計準則的規定,通常租賃如具有下列情況之一,應認定為融資租賃:1.在租賃期結束時,資產的所有權轉讓給承租人;2.承租人有購買租賃資產的選擇權,其購價預計將遠低于行使選擇權時租賃資產的公允價值;3.即使資產的所有權不轉讓,但是租賃期占資產使用壽命的大部分;4.租賃資產性質特殊,以至于如果不作較大修改,只有承租人才能夠使用。②參見李漫云、楊波:《融資租賃學》,山西經濟出版社2017年版,第7-12頁。
融資租賃雖有租賃之名,以融物的形式實現融資的目的才是其最本質的特征。融資租賃以租賃物本身作為擔保物,將融資與融物結合在一起,承租方在租賃設備的同時解決了一次性付款購買設備的資金問題,實際上相當于出租人提供了金融服務。融資租賃具有銀行貸款和商品貿易的雙重職能,使貿易、服務和融資同時進行,增加了社會融資渠道。與傳統意義上的金融手段、商品貿易、傳統租賃相比,融資租賃具有獨特融資融物功能,不能被以上任一種法律關系所囊括。
第一,融資租賃權利義務配置具有非對稱性。在租賃期內,承租人占有租賃資產使用壽命的大部分,也因此形成租賃物的購買由承租人選擇,維修保養也由承租人負責,出租人只提供金融服務的特征。融資租賃合同生效后,供貨人違約不影響出租人向承租人行使融資租賃合同項下包括收取租金在內的權利,出租人不承擔責任,由承租人直接向出賣人索賠。無論出現何種原因導致租賃物滅失,都屬于承租人承擔的風險。據此,承租人不僅取得了買方的權利,而且承擔了買方的風險。
第二,融資租賃租金分期歸流。站在當代高度發展的信用經濟角度看,融資租賃是社會金融化高度發達,銀行資本和工商資本在信貸聯系方面進一步相互滲透與結合的產物。融資租賃既融資也融物,兼有金融和貿易兩大功能。③參見江必新:《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租金具有貸款本息性質,融資租賃具有分期償還信貸特征。出租人要從收取租金中得到出租資產的價值補償和收益,既要收回資產的購進原價、貸款利息、營業費用,還要獲取必要的利潤。于是經常出現融資租賃合同項下的租金總額相當于分期付款買賣合同支付購買款的總額,在付出的成本和得到的效果上相差無幾。例如,一家航空公司為了得到新飛機,采用貸款購買和融資租賃,結果都能夠得到對飛機的長期控制權和使用權。
第三,融資租賃合同具有不可解約性,租賃期限長且基本占據租賃物的整個生命周期。就出租人而言,其購入的承租人選定的租賃物,一般不具有通用性,對他人基本不具有相當的使用價值。若承租人一方中途解約,出租人購置租賃物付出的成本難以收回。就承租人而言,往往是缺乏資金獲取渠道才產生融資租賃的交易需求,且其可能提前投入配套生產資金。此外,承租人支付的租金較貸款本息高,若其已支付相當的租金,出租人任意中途解約對承租人則不公平。且租賃物特定,承租人如要再即時購進同種租賃物也存在困難。
第四,租期結束,承租人對租賃物有留購、續租和退租三種選擇。從出租人的角度,出租人一般是金融企業,并不需要也不使用租賃物,購買租賃物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滿足承租人的需要,且租賃物在租賃期滿后一般均已達到使用期限,所以出租人通常不期望收回租賃物。這就是說,融資租賃一般是一次性租賃,租賃期滿時,租賃物價值基本已經耗盡。如果仍有殘余價值,通常也會首選將其轉讓給承租人。從承租人的角度,租金包括出租人成本及利潤的攤提,隨著租賃的進行,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利益逐漸累積,收回租賃物可能使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價值利益受損。且租賃物在很多情況下是與其他設備配套使用,剝離租賃物可能造成承租人整體資產的貶損。在承租人支付名義貨價后獲得租賃物的所有權,對出租人、承租人均有利,所以對租賃物的處理多采用留購這種方式,留購價格通常不是屆時租賃物的市場價值,而是基于承租人已支付的租金情況雙方事先商定的一個象征性價格。
可見,融資租賃早已脫離承租人為臨時性需要支付使用權對價而獲得租賃物短期使用權的傳統租賃交易模式,而與其相較甚遠。融資租賃交易中的融資特質已經明顯超越了租賃屬性而占據主導地位,因此在處理融資租賃破產問題時,需要針對其特殊性做出與傳統租賃不同的交易安排。
形式主義界定模式顯然只關注了融資租賃的租賃面向而忽視其融資本質。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區分將影響出租人與承租人對租賃物的權利界定,進而影響當事人破產時租賃物的處理方式。形式主義的缺陷在于,當事人破產時,合同任由管理人在繼續履行和解除合同之間選擇。如果解除合同,則既可能使承租人租賃目的落空,又使出租人取回一個沒有使用價值的租賃物。實質主義的價值在于,把融資租賃區別于傳統租賃,根據租賃期限與租賃物的經濟使用價值的期限對比,通過協商解除合同或者通過別除權制度加以對待。相較于形式主義,實質主義對融資租賃進行了特殊的制度供給,更加注重當事人的利益平衡。對于形式主義下的融資租賃,除了表象特征,經濟安排、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配置等與傳統租賃無甚差別,遵循傳統租賃當事人破產時的處理方式不會有違公平直覺。而對實質融資租賃來說,在當事人權利義務配置方面會對其做出與其他租賃不同的安排。若不對實質融資租賃破產給予特殊的制度供給和變通的法律安排,會造成實質的不公平。
在立法上,關于融資租賃破產問題的規定主要見于《合同法》,但《合同法》融資租賃專章主要規定融資租賃合同的形式和內容,對融資租賃破產時的相關問題規定尚不完善。
《合同法》第237條,《企業會計準則第21號——租賃》第5、6條以及《金融租賃公司管理辦法》第3條均對融資租賃的界定作了規定,但三者的定義并不統一。如出租人根據承租人的選擇購買設備并出租給承租人,但租期屆滿不轉移租賃物所有權的,依據《合同法》和《金融租賃公司管理辦法》應認定為融資租賃,而依據會計規則卻應認定為租借。可見,我國《合同法》采取的是形式主義的界定模式,范圍明顯大于會計規則。
《合同法》第242條在當事人破產的問題上,沒有進行區別對待,而是統一認可出租人的破產取回權。盡管租賃物的所有權歸出租人所有,但租賃物上有部分利益卻屬于承租人。第242條的規定沒有考慮租賃物殘值的所有權歸屬、承租人的購買選擇權、租賃期限、租賃物上風險與利得的承擔等因素,規定過于籠統,忽視了承租人的經濟實質利益,造成融資租賃當事人破產問題的處理較為粗糙。再加上第237條形式主義的界定模式,使得雖同有“融資租賃”之名但在本質上不同的交易模式被賦予相同的法律效果。如果把實質融資租賃也按照一般動產租賃進行處理,顯然忽視了其所具有的實質性特征和不同于傳統租賃的交易目的。
總結來說,《合同法》第237條只是對融資租賃合同所具有的一般租賃的形式特征的確認,沒有體現融資租賃合同權利義務的不對稱性以及承租人對租賃物的特殊利益;第242條一概將租賃物排除出破產財產的范圍對承租人不公。相比較來說,承租人的利益保護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針對目前立法和司法實踐偏重保護出租人作為所有權人的取回權利和租金利益,忽視融資租賃中承租人的特殊法律地位從而使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利益保護不足的問題,學界主要通過兩種路徑進行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一是認為出租人對租賃物享有的是擔保物權,在承租人破產時,只能行使別除權對租賃物優先受償,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取回租賃物。二是認為出租人作為所有權人當然擁有取回權,但是考慮到融資租賃交易的特殊性和復雜性,在特定情況下,應對出租人的取回權進行限制。
路徑一認為融資租賃出租人的所有權不同于作為破產取回權基礎的傳統所有權,融資租賃中出租人的所有權發生了弱化而僅具有所有權的外殼,主要功能在于擔保租金債權的實現,從而對出租人行使破產取回權造成了理論障礙,而為出租人行使破產別除權提供了理論基礎。①參見黃曉林、楊瑞俊:《融資租賃中破產取回權的基礎與限制》,載《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出租人處分租賃物時,不是對租賃物本身的處分而是對租金債權的處分。②參見金海:《判定融資租賃法律性質的經濟實質分析法——以承租人破產時租賃物歸屬為例》,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承租人支付的租金是租賃物所有權的對價,對租賃物本身的價值享有一定的權利。出租人行使破產別除權,能夠使其租金債權得到更充分甚至完全的清償,也有利于承租人破產財產的增加。③參見程衛東:《國際融資租賃法律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147頁;宋麗麗:《中國融資租賃法律問題研究》,載《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路徑二認為出租人作為租賃物的所有權人,擁有破產取回權是應有之義。但租賃物上確有部分利益屬于承租人享有,因此出租人的所有權并不應像租賃合同中出租人的所有權那樣獲得“絕對”的保護,取回權的行使不應毫無限制。④參見許德風:《破產法論:解釋與功能比較的視角》,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20頁。路徑一沒有根據法律規定的行使條件進行確定,不符合我國現行法的規定。⑤參見王英州:《論破產一般取回權的行使條件》,載《黑龍江工業學院學報(綜合版)》2018年第6期。
法律的作用就是調和各利益主體之間的利益沖突,對某些在價值衡量上更值得保護的利益予以優先保護。破產法的首要目的是保護債權人的公平受償,以實現債權人利益的最大化為目標。而近代破產法的精神愈發體現了對債務人的同情和救濟。融資租賃破產問題就更加復雜,還涉及出租人與承租人的利益平衡。那么解決破產時租賃物的處理問題時,實質上就是以何種利益為優先考量的問題。破產取回權保護的是財產所有權人的利益,而融資租賃承租人擁有租賃物的占有、使用權,保障承租人平靜占有租賃物是出租人的義務。若出租人取回租賃物,會導致破產財產受損,且影響破產企業的再生能力,這與破產法的目的相違背。因此,出租人能否行使取回權不能簡單依據所有權歸屬,而是如何更公平地配置風險和損失。
路徑一使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價值利益得到了重視和充分保護,但在實踐中運用時會有法律適用上的障礙。出租人對由其出資購買的租賃物享有所有權,破產財產的劃分以物權為基礎,在承租人破產時,租賃物不屬于破產財產,獲得了理論上和立法上的一致認可。①參見趙威主編:《國際融資法理論與實務》,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88頁。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價值利益不容忽視,但是“給設備所有人以強有力的保護是融資租賃的優勢”,②參見劉敬東:《國際融資租賃法律問題研究——兼論中國融資租賃立法與國際融資租賃法律的接軌問題》,中國政法大學2001年博士學位論文。因此上述特性尚不足以動搖出租人行使破產取回權的基礎。
雖然各國都認可出租人的所有權,但對出租人的破產取回權都或多或少進行了一定的限制。比如美國、德國等規定出租人取回租賃物的前提是承租人破產管理人拒絕繼續履行合同。另外,美國規定在融資租賃一方當事人破產時,管理人可將未履行完畢的融資租賃合同項下全部的權利義務整體進行轉移,盡可能降低一方破產給融資租賃合同雙方當事人造成的損失。
一方面融資租賃標的物的所有權屬于出租人;另一方面租賃物上存在承租人的部分利益。在承租人破產時,出租人不僅可以取回租賃物,還可以獲得較高租金,獲得雙重利益。而承租人在租賃期間未實現的利益在出租人行使破產取回權時被出租人占有,明顯不公平。因此在融資租賃破產法律關系的構造上,重點問題在于風險、利益、損失如何分配,關鍵是出租人作為所有權人的利益與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特殊利益如何平衡。
1.考量因素一:租金是否攤銷租賃物成本。我國法律對融資租賃采取寬泛的界定方法,使得真正符合經濟實質的融資租賃的特殊性被忽視。法律和會計規則上融資租賃本質屬性的不同是影響當事人破產時權利義務分配的決定性條件,需要對同有“融資租賃”之名但在本質要素上并不一致的兩種情形(即形式融資租賃與實質融資租賃)作區分處理,因此融資租賃的不同類型是進行規則設計時的重要維度。筆者擬對符合法律界定的融資租賃,擇出其中符合會計規則界定的部分,對這一部分進行更精細的規則設計,以兼顧出租人的物權利益和承租人的經濟實質利益。
通過法律和會計準則對融資租賃界定的比較,似乎關鍵點在于租期屆滿承租人是否可以直接或以名義價格獲得所有權,但在租賃物所有權期滿歸屬背后還有更實質的層面,即租金是否攤銷租賃物成本。這是當事人約定租賃物在期滿后歸屬的出發點。若租金不攤銷租賃物成本,出租人作為理性經濟人,按照事物一般發展規律(出租人出于贈與意思等除外)自然不會同意在期滿后租賃物自動歸屬于承租方。而雙方既然約定承租人可以自動或支付名義價格取得租賃物,那么在確定租金時必會考慮這一因素,而對租金數額做出相應調整。
若雙方約定租金數額時,未將租賃物成本考慮在內,從當事人簽約時的意愿可以看出,只是希望獲得租賃物的使用權而非所有權,租期結束后承租人也沒有以名義價格獲得租賃物的權利。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具有出租人根據承租人的選擇取得租賃物并出租給承租人的形式外觀以外,不存在區別于傳統租賃的實質特殊性,可以比照傳統租賃的操作模式進行處理,不會在當事人的利益保護上有所偏頗。因此本文對這一部分不做具體討論。
若在確定租金時將成本和利潤計算在內,當事人往往會約定期滿后出租人可以自動或支付名義價格取得所有權,或在租期屆滿后,租賃物使用壽命基本已經完結,這表明出租人根本就沒有獲得所有權的意愿,所有權只是起到如期如數獲得租金的擔保作用。在租金定價、風險承擔等方面都將承租人作為所有權人來設計,當事人的利益狀態發生了變化,利益平衡的路徑設計自然也要相應改變。
2.考量因素二:已支付租金及已經過租期的比例。因融資租賃契約涉及雙方當事人,在出租人和承租人破產的不同場合,影響也有所不同。“衡平利益說”也為融資租賃當事人破產時的租賃物處理規則提供了啟發和思路,①參見程衛東:《國際融資租賃法律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194頁。不可否認的是,隨著租金支付金額的累積,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價值利益越來越大,在租賃物上的利益也更需要特殊的保護。租賃物與出租人破產財團關系問題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時間因素和已支付金額因素因此具有了重要的意義。法律關系當事人的利益需要平衡是不言自明之理,也是民法構建的基石。但正因為利益平衡在傳統民法中的基礎性地位,往往傾向于抽象化和理論化,從而在實踐中不具有可操作性,一方面給予裁判者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可能造成裁判尺度的較大不一致,影響當事人的預期。另一方面,裁判尺度的不明晰,也會使裁判者為避免出錯被追責,而采用保守、僵硬的裁判方法,從而致使利益平衡的法律目標得不到實現。筆者認為,利益平衡這種抽象的法律術語在具體法律關系中也可以被量化,才能使利益平衡真正在實踐中被落實。因此,筆者將當事人破產時已經過租期的長短及已支付租金占全部租金的比例兩個量化指標作為參照來確定處理規則。
具體而言,隨著租期的進行,出租人與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利益呈現出此消彼長的態勢,出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利益越來越小,而承租人則相反。筆者以“《合同法》第二百四十二條”為關鍵詞,在案例檢索平臺進行檢索,發現超過95%的案例有“租賃期滿且承租人付清全部租金及其他款項(或承租人支付名義貨價)后,由出租人向承租人出具《租賃物所有權轉移證明書》,租賃物即歸承租人所有”的類似表述。可見,融資租賃交易中,承租人一般可以期待在租期結束后獲得租賃物的所有權,這與保留所有權買賣交易十分類似,兩種交易的目的都是實現所有權的轉移。標的物的所有權在合同履行完畢前屬于出租人和出賣人,承租人和買受人都是在一段時期內分期支付約定好的金額,方可在期滿時獲得標的物所有權,且二者支付的金額都是標的物所有權的對價。在這段時期內,保留所有權買賣的買受人和融資租賃交易的承租人都享有標的物的占有、使用和收益權。依據公平清償原則,相似的債權應被給予相同的對待。融資租賃可以參照保留所有權買賣的相關規定。對于保留所有權買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規定,即使管理人未及時支付價款,但在買受人已經支付標的物總價款的75%以上時,出賣人就不能取回標的物。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法釋〔2012〕8號)第36條規定,買受人已經支付標的物總價款的75%以上,出賣人主張取回標的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法釋〔2013〕22號)第37條規定,買受人管理人無正當理由未及時支付價款或者履行完畢其他義務,或者將標的物出賣、出質或者作出其他不當處分,給出賣人造成損害,出賣人依據合同法第134條等規定主張取回標的物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但是,買受人已支付標的物總價款75%以上或者第三人善意取得標的物所有權或者其他物權的除外。那么,在融資租賃交易中,出租人能否取回租賃物,應該考量承租人的租金支付比例,在承租人已支付絕大部分租金的情況下,出租人不得取回。至于何為“絕大部分”,筆者認為可以參考我國和美國的會計準則、保留所有權買賣的相關規定,以75%為宜。
1.破產管理人決定繼續履行合同。承租人可以繼續保持對租賃物的占有和使用,完成最初的交易目的。但在出租人破產清算的情形下,主體資格將被注銷,難以繼續維持租期較長的融資租賃合同。承租人一般無力一次性支付剩余租金,要求承租人提前支付租金在經濟上不具有可行性和合理性。《企業破產法》第46條規定“未到期的債權,在破產申請受理時視為到期”,這里的“債權”是指他人對破產企業享有的債權,而非指破產企業對他人享有的債權。若規定破產企業對他人的債權因為破產加速到期,不僅對債務人不公,也會滋生債權人通過破產實現債權的道德風險。
對于上述困境,不妨借鑒美國破產法上租賃合同整體轉讓的做法。美國《破產法典》第365條明確規定了在破產程序中,可將待履行合同轉讓。②參見[美]大衛·G.愛潑斯坦等:《美國破產法》,韓長印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9頁。出租人既不想承擔取回租賃物需要支出的額外費用和無法通過轉讓租賃物取得收益的風險,又無力繼續履行合同,美國破產法上獨特的“合同轉讓權”不僅滿足了出租人收回投資的目的,還滿足承租人繼續使用和占有租賃物的經濟目的,并促進破產程序的效率。若無法及時找到合適的合同受讓方,管理人自然會衡量利弊得失,選擇解除合同。
2.破產管理人決定解除合同。融資租賃合同具有不可解約性,若允許出租人或承租人中途解約,出租人購置租賃物付出的成本難以收回,承租人投入的配套生產資金以及后續的生產將會受到影響。而且出租人往往是專門的融資租賃公司,進入破產程序后受影響的承租人范圍也會很廣泛。①參見許德風:《論破產中尚未履行完畢的合同》,載《法學家》2009年第6期。但破產管理人的解約權不能因此一味被否定,破產管理人選擇權的制度目的是使全體債權人的利益最大化,破產管理人會綜合考慮租期、租金、租賃物價值等各種因素,做出最有利于全體債權人的選擇。且破產管理人代表的是全體債權人的集體利益,在發生沖突時以破產管理人的選擇權為先,并不意味著相對人的個人利益被忽視。且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在租賃交易中,只有攸關公民重大生存利益或其他公共利益的情況下,才需要對破產管理人的合同解除權進行限制。②參見陳本寒、陳超然:《破產管理人合同解除權限制問題研究》,載《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但“不應以相對人的利益損失來獲得破產財團的財產增加”,③參見丁文聯:《論企業破產程序中的利益平衡》,對外經濟貿易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因此,為了不使利益的天平有所傾斜,破產管理人的選擇權優于相對人的主張的同時,也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合同解除后,若承租人已支付租金比例達到75%,則出租人不得取回租賃物。相反,若未達到上述比例,則出租人作為所有權人可以取回租賃物。但因為融資租賃交易中所確定的租金金額,不單是租賃物使用權的對價,出租人取得租賃物的各種成本以及要獲得的利潤也被計算在內,那么出租人取回租賃物時應該進行清算,將承租人在租賃物上的價值利益考慮進去。比照與租賃物使用權相對應的市場價格,將實際支付租金高于上述價值的部分返還承租人,并賠償承租人因租賃物取回受到的損失。以上將作為一般債權參與破產分配。
1.破產管理人決定繼續履行合同。承租人破產清算時,基本都存在拖欠租金的情況。依據《合同法》第227條,出租人此時享有合同解除權。那么出租人的合同解除權就與承租人管理人決定繼續履行合同的權利產生了沖突。上述兩種權利何者優先,是一個價值選擇問題。賦予破產管理人選擇權的目的在于使眾多債權人獲得最大程度以及公平的清償,這不僅涉及融資租賃合同當事人雙方,還關系債權人群體的利益,從利益衡量的角度出發,應以破產管理人的選擇權為先。但這并不意味著出租人的權利不受保護,即使優先保障破產管理人選擇繼續履行合同的權利,出租人仍可繼續獲得租金并主張相應的擔保。
管理人選擇繼續履行合同,同樣面臨主體資格消滅后如何繼續履行的問題。根據《企業破產法》第46條的規定,一旦管理人通知出租人繼續履行合同,出租人對剩余租金的債權視為在破產申請受理時到期。同時根據《企業破產法》第42條的規定,出租人對租期內剩余租金的債權屬于共益債務,由債務人財產隨時清償。為了避免管理人通過繼續履行合同的方式來實際限制出租人的取回權,出租人可要求承租人對違約行為作出補救并為將來的履行提供了充分的擔保作為繼續履行的條件。
在承租人無法按要求提供擔保時,同樣根據已支付租金比例決定出租人能否取回租賃物。取回租賃物時須進行清算;不能取回時,對于在破產程序開始前承租人應當支付給出租人的租金債權,出租人可以一般債權參與破產分配。破產程序開始后管理人決定繼續履行產生的債權為共益債權。
2.破產管理人決定解除合同。出租人能否取回租賃物也要看支付租金比例。取回租賃物時須返還承租人在租賃物上享有的利益;不能取回時,出租人對承租人享有的發生在破產前后的債權分別按一般債權和共益債權處理。出租人可以因合同解除所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申報債權。即使取回租賃物,出租人利益也可能受到損害,因此無論是否取回租賃物,都應認可出租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我國法律還可以借鑒美國法律的做法,賦予管理人融資租賃合同轉讓權。不僅出租人能夠繼續收取租金,承租人也可以增益破產財產。
融資租賃為并有租賃與融資雙重性質之契約,其在租賃物的選擇、租金構成、租賃期限、租賃物的風險及責任承擔以及租期屆滿租賃物的歸屬等方面的特殊性已使得租賃的光芒被掩蓋而融資屬性占據了絕對的主導地位。
第一,出租人破產時,若破產管理人決定繼續履行,可整體轉讓融資租賃合同;若破產管理人決定解除合同,在承租人已支付租金比例達到75%的情況下出租人不得取回租賃物,相反則可以取回并進行清算。清算規則為比照與租賃物使用權相對應的市場價格,將實際支付租金高于上述價值的部分返還承租人,并賠償承租人因租賃物取回受到的損失。
第二,承租人破產時,破產管理人的繼續履行選擇權優先于出租人的合同解除權,出租人可要求承租人對違約作出補救并為將來的履行提供擔保,并約定繼續履行的最后期限。在承租人不提供擔保或無法繼續履行時,或管理人決定解除合同時,可賦予管理人融資租賃合同轉讓權。出租人能否取回租賃物也要根據已支付租金比例決定。取回租賃物時須進行清算。不能取回時,對于在破產程序開始前承租人應當支付給出租人的租金債權,出租人可以一般債權參與破產分配;破產程序開始后管理人決定繼續履行產生的債權為共益債權。出租人因合同解除所受到的損害可要求承租人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