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素芬(四川大學 藝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
關于董其昌的作品是否受到利瑪竇所攜歐洲銅版畫的影響,西方學者們多關注于董其昌是否與傳教士利瑪竇產生交集這一歷史事件,以此作為論證董其昌作品新穎風格的關鍵證據。英國學者蘇立文率先提出了董其昌與利瑪竇可能產生交集的假設①,其后美國學者高居翰在《氣勢撼人》②一書中明確提出這個論點并于另一書《山外山》③中有具體推測:1602 年董其昌于南京同利瑪竇相見,受其所攜西方版畫影響而創作出具有強烈明暗對照的《葑涇仿古圖》。美國學者班宗華在高居翰的基礎上就這一歷史事件的時間線向前推進到1597 年二人于南昌產生的交集。學者王洪偉新發表的文章討論了高居翰與班宗華研究的相似之處,提到班宗華的研究在高居翰基礎上帶有一些創意,基于新的史料與作品證據將董、利二人的 “一面之緣” 由萬歷壬寅(1602)的 “南京” 改為萬歷丁酉(1597)的 “南昌”。④
班宗華的推論為:1597 年8、9 月間董其昌到江西南昌主持省級科舉考試,他與利瑪竇屬同一文化交游圈,二人或許有過會面。《婉孌草堂圖》受畫者為董其昌的好友陳繼儒,他之前為利瑪竇在文人圈中廣為流傳的《交友論》作序,所以董其昌應該知曉利瑪竇及其文化抱負。班宗華以此作為董其昌《婉孌草堂圖》受西方銅版畫影響的關鍵原因。下面筆者通過董其昌與利瑪竇這一時期各自的活動展開討論。
萬歷二十五年年秋,董其昌奉旨主考江西⑤,他因公務在南昌的時間不會超過四十天⑥,且八月初董其昌到達南昌便與社會隔離,至八月底才能重獲自由。明朝有嚴格的鄉試制度,“為保證考官的公平、公正,明廷實行鎖院和戒誓制度,即從客觀方面對考官進行隔離,使其能獨立、公正的命題、閱卷;從主觀方面通過對天焚香盟誓,使其形成‘奉誡惟謹’、‘精白供事’的心態?!雹叱幸u自唐朝的鎖院制度,鎖院時間從考官入院開始,到 “撤棘” 結束。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應天府鄉試,八月 “七日鎖院,廿七日撤棘”,歷時21 天。⑧
鄉試作為選拔省級人才的重大考試,需嚴防泄密,“明廷規定鄉、會試考題必須在鎖院后、每場考試前一天,由主考官主持,與同考官一起在簾內區封閉狀態下秘密擬定。”⑨考慮到主考官的資歷與地位,在出題環節中,主考官一定處于主導地位。故董其昌身為江西省鄉試主考官,位高且權重。鄉試有三場考試,考場閱卷時間緊湊,工作量巨大。考官們需在這二十一天內,從幾千份試卷中選取九十五份最好的,并逐一進行排序。
利瑪竇自1595 年到達南昌后,便不斷積極擴展自己的交游圈,他憑借西方科學技術、高尚品德、儒學研究、西方記憶術等在南昌立足。利瑪竇通過江西省總督陸萬垓得到留在南昌的機會,使得其他官員不再從中掣肘。利瑪竇與總督的第一次會面,“他詢問了一些關于我們奉行的道德和信仰的事,以及數學及鐘表制作的情況?!M夷転樗谱饕患苋贞泻鸵恢恍潜P”⑩。利瑪竇有令人吃驚的記憶力,后面的信件中提到總督邀請利瑪竇為他的兒子們傳授西方記憶術。
利瑪竇于1596 年10 月12 日信件中提到 “我又做了幾個日晷,上面用漢字刻上中國的節氣,然后把他們拓印下來,作為禮品贈送,很受他們(官員)的青睞。”?1596 年10 月13 日信件中提到 “現在來向我們詢問用水銀煉制銀子方法的人已相當少了……而更多的人是來學習數學和西方記憶術的。我為此做了一些地球儀和天球儀,但我做得最多的還是日晷”?,可見利瑪竇帶來的西方物件與數學、記憶術受到了上至高官下至普通學子的喜愛與認同。
建安王是南昌最重要的皇室成員,他與利瑪竇的交往——“我欣喜地看到他很喜歡談論來世……我手頭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他,于是就贈給他一幅圣斯德望的小像……是副教省負責人神父從日本給我寄來的”?。這封信書寫于1595 年8 月29 日,能夠看出建安王有信仰天主教傾向且利瑪竇手中的畫像并不充足。利瑪竇幾個月前隨兵部侍郎佘立從廣東韶州去往南京,在路過贛江十八灘時,他們乘坐的船全部被急流打翻,損失慘重,且一名叫巴若望的傳教士犧牲。信中說:“我一浮出水面便抓住了一條船上的繩索。天主保佑我手里有這根繩子,讓我跨上了此船的一根桅桿。見到我的文具箱和一塊木板漂浮在水面,我便把它拖到了身邊。”?可知利瑪竇在沉船事件中獲救,但攜帶東西有限。
1595 年10 月28 日信件中,建安王表明想要歸信天主,并邀請利瑪竇去王府居住。另一位樂安王也同利瑪竇進行了道德教化的相關談論,并有繪畫作品的交流。利瑪竇自廣東一路到南昌,走得不順利。這種帶有宗教性質的西方繪畫作品,利瑪竇饋贈予有宗教信仰傾向的兩位王爺,其中還有包括從日本寄來的一幅作品。在這一時期,利瑪竇傳教的重點放在西方科學技術、高尚品德、儒學研究、西方記憶術等上面(更多的是想通過層層關系將根在南昌扎牢,不至于輕易被趕走),還遠遠達不到通過西方藝術作品傳教的程度。
利瑪竇在其1597 年9 月9 日的信件中詳細記述了南昌鄉試制度,并表達了面對沒完沒了來訪的讀書人,他感到非常麻煩又無措。于1597 年12 月25 日的信中寫道 “本月19 日即陰歷的八月初九,全國各省首府同時舉行這項考試,三天后舉行第二場考試,再隔三天舉行第三場,陰歷八月二十九日張榜公布九十五人的名單……考生們總來拜訪我,使我不堪重負?!?利瑪竇在南昌鄉試期間不斷接受學子們拜訪,同董其昌一樣很忙碌,在這短暫的時間里雙方相見的幾率非常小。二人一為考生 “老師”,一為監考官,對政治敏感的董其昌不會主動拜見利瑪竇,甚至會避開二人的接觸。學者王洪偉在其文中駁班宗華的關鍵論點為:董其昌典試南昌期間,金陵(南京)發生焦竑 “科場案”。焦竑出任順天(南京)鄉試副主考官,因科考期間堅持將刪落的徐光啟試卷拔置榜首,遭受政敵彈劾,之后被貶為負責外交禮儀方面的小官。董其昌心情憤懣且沒有閑情逸致耽玩于西方藝術新穎手法與趣味當中。1597 年南京鄉試不太平,距離不遠的南昌為董其昌負責主考官事務,他必定更加謹言慎行。
如果董其昌與利瑪竇不需要避嫌且雙方得空相見的話,會繞開官員們都很感興趣的西方科學技術、文人中大火的《交友論》、西方記憶術等而直奔宗教性質的繪畫作品嗎?且不論這時的西方繪畫作品有限,交流范圍窄。董其昌身為主考官難道不好奇考生們熱捧的西方記憶術嗎?
班宗華在其文章中提到《婉孌草堂圖》受畫者為董其昌的好友陳繼儒,他之前為利瑪竇在文人圈中廣為流傳的《交友論》作序,所以董其昌應該知曉利瑪竇及其文化抱負。董其昌身為文人代表對集儒學經典于一體的《交友論》或許更感興趣。利瑪竇于官員中贈送頻繁的三棱鏡、日晷等,比起西方繪畫作品,董其昌也更容易見到。
面對利瑪竇及其帶來的異文化,明人最初有著強烈的排斥與受威脅感。利瑪竇不斷修正自己的傳教策略,以期通過將西方文化轉化為中國文化(用儒學解釋基督教教義)來立足與傳教。在進入南昌之前,他的計劃是向兩京出發,但剛到南京不久便被驅逐出境。在廣東,利瑪竇與官員徐大任有著良好的交往關系。一旦到達南京這敏感地區,便立刻遭到不留情面的驅逐。明人接受異鄉人與異文化的底線與利瑪竇所做的文化上的退讓此消彼長,二者都需要時間的磨合。
如果董其昌很快便能接受利瑪竇改良后的西方文化,面對西方寫實的繪畫藝術他也很難一下理解并運用,且這些繪畫作品中蘊含著豐富的天主教義理。只有在充分了解繪畫作品內容的基礎上,深刻體會作品含義,畫家才會主動研究并學有所得。董其昌在畫法上主張既要學古人,也要師法造化。他認為師古不是模仿前人之作,而是應學到古人參悟造化的“神” 從而超越古人,反映了文人畫家一貫重 “神” 輕 “形” 的繪畫理論。董其昌有深刻的繪畫理論認識,在短時間內他并不能夠了解并接受西洋繪畫并直接運用到后面的畫作中,文化基礎不同的雙方需要更長時間的接觸與交融,才能逐漸認同,不是一蹴而就地跨越文化鴻溝而直接進行精神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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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學者班宗華關于董其昌《婉孌草堂圖》受西方版畫影響的推論,忽視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將其西方思維貫穿全文。董其昌與利瑪竇于1597 年8、9 月間同處一個文化交游圈,但二者各自行跡處于特殊的鄉試背景下使得雙方接觸面微乎其微。董其昌作為傳統文人畫家的代表,又如何能夠在極短暫的時間里借鑒吸收西方版畫特征并直接作用于稍后的《婉孌草堂圖》中?中西方巨大的文化差異,從利瑪竇花費十多年才由沿海的廣東到達南昌便可見一斑。西方版畫固然優秀,卻不足以使中國傳統文人在短時間內便牢牢記住,深刻體會,細心研究,并立刻運用于之后的創作中。任何新事物的吸收都有一個消化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注釋:
① 蘇立文. 東西方美術的交流[M]. 陳瑞林,譯. 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98:52-53.
② 高居翰. 氣勢撼人[M]. 李佩樺,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104-106.
③ 高居翰. 山外山[M]. 王嘉驥,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103-120.
④ 王洪偉. 中國美術史研究中的 “臨仿” 現象探析——以美國學者高居翰和班宗華對董其昌創作手法研究為例[J]. 民族藝術研究,2019(05):151-160.
⑤ 任道斌. 董其昌系年[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51.
⑦ 牛明鐸. 明代科舉防范與懲治作弊制度研究[D]. 福州:福建師范大學,2016:217.
⑧ 程敏政. 篁墩文集[M]// 主要責任者不詳.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455.
⑨ 同⑦,第219 頁。
⑩ 利瑪竇. 利瑪竇書信集[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132.
? 同上,第183-184 頁。
? 同上,第190-191 頁。
? 同上,第136 頁。
? 同上,第117 頁。
? 同上,第20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