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書凱
姜丹書(1885-1962),字敬廬,號赤石道人。原籍江蘇溧陽,寄籍杭州。1910年底畢業于南京兩江優級師范學堂圖畫手工科,是我國自主培養的第一批藝術教育家。
姜丹書于1911年7月受聘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接替日籍教員,擔任該校的圖畫手工教師。一年后,李叔同(弘一法師)也應聘來校擔任圖畫音樂教師,姜丹書與他成為朝夕相處的同事。當時校中專任的藝術教師只有李叔同和姜丹書二人,他倆志同道合,聲氣相應,共同培養出了一大批從事藝術事業的優秀學生,其中如豐子愷、潘天壽,后來都成為國藝苑大家。
1914年9月,姜丹書由李叔同介紹參加了南社,其入社書編號為459號。在南社,姜丹書與柳亞子有深厚的交誼,兩人常有書信來往,互贈詩詞。姜家至今珍藏著一紙柳亞子寫給姜丹書的感事詩:
十年淪落劫馀灰,未信菰蘆老霸才。枳棘忍教鸞鳳集,稻粱還被雁鴻猜。素車白馬寧關讖,青兕黃須總可哀。便欲同君拼醉死,人間還恐有輪回。和林秋葉一什,錄奉敬廬社兄大教。棄疾。
該書法作品縱25c m、橫31c m。從柳亞子先生的手跡看,應是他早年的書寫風格,但詩未標年月。這首七律幾乎句句用典,尤其五六句,一聯之中即以“素車白馬”用后漢范式、張劭之事(也可以是伍子胥、文種在浙江潮的潮頭上,車馬前后馳騁的傳說);“青兕黃須”又分指辛棄疾、曹彰(曹操次子,有“黃須兒”之稱)。至于感事之“寧關讖”“總可哀”,其所指還須另作考索。下面就“青兕”一詞稍加陳述:青兕,一說為“獨角、青色的犀牛”,因用于形容威武之態,故辛棄疾勇擒叛將張安國時,被呼為“青兕”,后遂成其別號。柳亞子崇拜辛棄疾,故改名“棄疾”,文章署名曾用“稼軒”,又自稱“在上海《天鐸報》做文章,筆名青兕”,青兕者,是用辛棄疾前身是青兕的典故。他還曾發表《青兕宣言》討伐袁世凱復辟及主張北伐。“青兕”這一語詞及其意象在他的詩詞中反復出現。其吳江故居內的磨劍室書齋有副友人所贈對聯,上聯是“青兕前身辛棄疾”,下聯是“紅牙再世柳屯田”。

姜丹書像

1913年,姜丹書攝于杭州橫河橋省立女子師范學校

20世紀30年代中期,姜丹書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

姜丹書編著《美術史》,商務印書館出版

姜丹書編輯《美術史參考書》,商務印書館出版

姜丹書著《透視學》,中華書局印行
作為一代書畫大家和美術教育家,姜丹書擅長山水、花卉、蔬果,間亦寫翎毛、人物,而最喜畫也最擅長畫的題材是紅柿。他勤于寫作,著述宏富,一生共出版了十多種藝術理論書籍。191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美術史》(翌年又出版了《美術史參考書》)是我國近現代第一本美術類史籍;1930年至1933年他又編著了我國最早的《藝用解剖學》《透視學》,這三本書對我國早期的藝術教育有篳路藍縷之功。1931年,他的《敬廬畫集》出版;1958年,他積數十年研究心得和教學經驗而編著的《藝用解剖學三十八講》,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此外,他還編著出版了若干種工藝美術和勞作教育方面的書籍。姜丹書逝世后,其子姜書凱整理出版了《姜丹書藝術教育雜著》(1991年,浙江教育出版社)、《丹楓紅葉樓詩詞集》(2007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和《姜丹書畫集》(2013年,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
姜丹書的詩文功底也不可小覷。他從幼年開始便接受私塾教育,對舊體詩詞有濃厚的興趣,生前六次整理歷年寫的詩詞,收集了從1912年元旦開始,直到1962年為止50年間寫的近500首詩詞,生前一筆不茍地抄寫了4大冊,這批詩稿于2007年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丹楓紅葉樓詩詞集》。
1932年10月中旬,柳亞子偕夫人鄭佩宜由上海乘海輪取道寧波,專程赴上虞探望何香凝。在上虞小住后,即經紹興、杭州返回上海。一路上,他暢游沿途名勝古跡,吟詩題字,短短七日竟成詩80首,后集為《浙游雜詩》。其中的8首七絕(第71首至78首),是寫贈姜丹書的。
那次柳亞子由紹興抵達杭州之翌日,姜丹書即在他的畫室丹楓紅葉樓設宴招待這位老友。賓主對飲,談笑甚歡,柳亞子詩興大發,即席賦七絕8首,下面依序錄其詩并略述本事。
第一首:
浙西舊侶幾人存,南社風流未可論。君是多情姜白石,固應紅袖護溫黁。
此詩寫的是當時藝林一段佳話。姜丹書于1930年與朱紅君訂親,因姜丹書身世及師友交往與宋代詞人白石道人姜夔頗多相似,朱紅君小名又恰為小紅,姜丹書的老師、山水畫大家蕭厔泉老先生乃以白石道人故事相比擬,藝林友好附和之,以“白石重生小紅陪”稱之,姜丹書亦樂得借題作戲,成就這段佳話。姜丹書生平最喜畫柿和楓,娶朱紅君后,以為“而今楓葉既‘丹’且‘紅’矣”,因言所居曰“丹楓紅葉樓”,自號“丹楓紅葉樓主”,而取別號曰“赤石道人”,以與姜夔的白石道人對,并作《丹楓紅葉圖》卷,在藝林廣征書畫題詠,以作定情之物,一時名人題繪殆遍,柳亞子也在《丹楓紅葉圖》卷上留下了詩句和手書。故此,柳亞子有“君是多情姜白石”之句。
第二首:
紅葉丹楓韻自嬌,小紅今日又吹簫。西湖不是松陵路,莫把垂虹誤六橋。
800多年前的1191年冬,當時寓居湖州武康的姜夔,到蘇州石湖居士范成大家做客,賓主吟詩作曲,盡歡而散。那年除夕夜,大雪紛飛,姜夔帶著范成大送他的懂音律的少女小紅,乘畫舫返回武康,在經過吳江(吳江也是柳亞子的故鄉)名勝、72孔的垂虹橋時,作了一首新詩《過垂虹》:“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在姜夔簫聲伴奏下,小紅低聲吟唱了這首古今傳誦、最富有詩情畫意的絕句,留下了千古佳話。吳江古稱“松陵”,柳亞子對此典故早已爛熟于胸,所以在《丹楓紅葉圖》卷上題寫了這首詩,詩句化用姜夔《過垂虹》意,并步其原韻。
第三首:
姜翁畫筆劇淋漓,創造能開一代奇。最愛美人姿態妙,風篁山下帽傾欹。
1927年,姜丹書在一幅仕女畫中以新作風畫一時裝少女坐在山上巨石旁,并題詩曰:“空山見一人,乃聞人語響。憑石訴三生,山神亦悵惘。”柳亞子在會客室見到這幅畫,大為欣賞,即席寫了這首詩。可惜此畫已在抗戰時遺失,如今不知是否尚留存在人間。
第四首:
豈僅人間勁羽留,巍峨此鷲亦千秋。居然振翮風前立,可似胡兒側目愁?
丹楓紅葉樓是坐落在杭州鳳起橋旁一幢三樓三底的舊式洋房(1983年被征用拆毀)。走進會客室,迎面一只禿鷲(標本)雄立在樹根木架上,虎視眈眈,斜睨著來客,給柳亞子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此鷲是姜丹書從一位蕭山獵人手中所購,因為姜丹書學的和教的都是圖畫手工,制作標本是手工教育的內容之一,所以他親自剝制做成這具標本。這首詩系柳亞子在細細玩味禿鷲標本后寫下的。

柳亞子像
賓主入席,酒過三巡,兩人的話題轉到雙方的好友李叔同身上。李叔同在上海主編《太平洋畫報》副刊時,就與姜丹書有交往。后來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同事7年,兩人朝夕共處,相知極深。但對這位老友突然出家,姜丹書是十分惋惜的。從柳亞子即席所作的七絕看,他對李叔同的出家,也是不太贊成的。
第五首:
重話尊前李息霜,風流文采亦何常。精修苦行吾無取,麻醉神經事可傷。下面第六首則另記一事:
誰歟后至會稽孫,酒力難禁淚暈痕。莫話江山搖落感,便談風月盡銷魂。
“會稽孫”指紹興人孫福熙(春苔),他是留法畫家、散文家,當時與姜丹書一起在杭州國立藝專任教,兩人是忘年交,且十分投緣。他的兄長是魯迅的學生孫伏園。20世紀20年代孫伏園主持北平《晨報副刊》時,發表了魯迅的《阿Q正傳》,在全國引起了極大反響,成為中國新文學發展史上的一座豐碑。柳亞子和姜丹書歡飲那晚,孫福熙突然來訪,中途入席。三人談到時局,對日本侵華憂心忡忡、憤激無比。
柳、姜既是江蘇同鄉又是舊識,那次晚宴,柳亞子自有杜少陵“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的感慨,又有李太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體味。故在第七首中,故人之情,溢于詩的字里行間:
舊貫何須問溧陽,念年兒女已成行。合家送我登車去,千尺桃潭未可量。
第八首實際上寫于翌日之歸途中,是回上海后寄給姜丹書的。詩曰:
昨宵揮手別姜翁,鳳起橋頭電炬紅。今日匆匆謝西子,不曾十日恣游蹤。
柳亞子于21日離杭返滬,結束了這次浙江之游。后來,他應姜丹書之請,將《浙游雜詩》中這8首詩以飄逸優美的書法,書寫在姜丹書的《編珠綴玉》冊頁上,以作永久留念。
1935年12月下旬,柳亞子再次自上海來杭州,事先寫信要《越風》雜志主編黃萍蓀替他約兩位老友和一位新知,以便屆時暢敘。老友是指紹興的胡栗長和姜丹書,新知是指遷寓杭州的郁達夫。柳亞子到杭州的那天,按例他可以通知地方政府派汽車接送,但柳亞子不愿驚動他們,只是要黃萍蓀喊了一輛出租汽車送到新新旅館住下,并再三叮囑黃萍蓀“千萬別見報”。
次日,因郁達夫不在杭州,黃萍蓀會同胡栗長和姜丹書一起去新新飯店看柳亞子,他們三人原訂在樓外樓設宴為柳亞子洗塵,但此時蔣介石夫婦恰好也在杭州,因為他們夫婦喜歡到樓外樓就餐,一去就會包下樓外樓整個二樓,柳亞子是著名的反蔣派,所以一聽說上樓外樓就餐就直搖頭,說:“一遇此輩,大煞風景,不去!不去!”姜丹書忙問:“上杏花村如何?”當年杏花村在岳廟右側,柳亞子聞后大悅,說:“好!與岳少保為鄰,善哉!善哉!”在杏花村,柳亞子談了要在“南社紀念會”的基礎上籌劃“新南社”的工作。胡栗長和姜丹書叩問“新南社“的作用,柳說:“我們要鼓舞我社的志士仁人拿起如椽之筆,反對獨夫和日本帝國主義,以達到還我河山的目的。”姜丹書他們三人聽了都表示贊同。杏花村宴罷,已是繁星滿天。借此星光,他們一起到岳廟下佇立片刻,對岳武穆略作憑吊,并從岳廟步行到新新旅館。柳夫人鄭佩宜烹錫蘭紅茶待客,柳亞子指著殷紅的茶說:“杭州人是喝龍井的,今天請你們換換口味。茶杯里的茶色實在紅得可愛,如果它是一盞熱血,用以澆注到仁人志士心中,何愁群丑跳梁。來來來,請各盡此盞。”品茶完畢,時鐘已鳴十下,姜丹書等告別柳亞子夫婦,各自回到家中。

柳亞子故居
抗日戰爭爆發后,滬杭鐵路中斷,姜丹書帶領一家大小二十余口從杭州輾轉嚴州(現浙江建德梅城)、蘭溪、金華、余姚、寧波,最后搭乘寧波海輪逃難到上海。稍后,柳亞子卻離開上海去了香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又應邀回到北京,參加建國工作,姜丹書與他就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1958年6月21日,柳亞子在京去世,姜丹書悲痛異常,他剪下報紙上的柳亞子遺像,貼在自己的《丹楓紅葉樓詩草》稿本中,并寫了4首絕句哀悼他,詩中深情地回憶了當年柳亞子訪丹楓紅葉樓為自己題寫《丹楓紅葉圖》卷的情景,并寫出了“哭到斯人欲廢吟”的感人詩句:
悼亞子(亞子名棄疾,號亞廬,吳江詩人,口吃甚。清季,結南社,集多士,鼓吹革命思想,余亦入焉。民國時代,抗行直言,彈劾權要。解放后,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卒于京,壽七十二)
南社文壇筆陣新,君擎赤幟領群倫。晚清革命思潮急,橫掃千軍覺萬民。
唇舌期期筆利犀,時逢閼塞不委蛇。詩人愛國無多語,扶正抨邪國自治。
當年為我題紅圖,搖筆成詩醉欲扶。鳳起橋頭一行別,誰知絕唱歇吳歈。
半世論交愜素心,如今何處盍朋簪?輩隨逝水滔滔去,哭到斯人欲廢吟。

柳亞子 和何香凝詩 紙本
姜丹書先后任教于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民國后改名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國立西湖藝術院(今中國美術學院前身)、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中國紡織染專科學校、無錫華東藝術專科學校等校。1958年華東藝專遷址南京,成立南京藝術學院,他以教授職銜獲準退休,回到杭州安度晚年。1961年當選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浙江分會副主席。
如今,先人都已離我們遠去,但他們之間真誠的交誼卻永存我們后輩的心中。《編珠綴玉》冊頁和柳亞子贈姜丹書的《和林秋葉一什》手跡,還在姜家什襲珍藏。摩挲詩人遺墨,追憶先人風采,在此介紹他們之間的一段友情,聊表后人的一點思念之情。■

柳亞子 和林秋葉一什 25×31cm 紙本

姜丹書 紅到梢頭甜到老103×35cm 紙本設色1939年

柳亞子 大翼長松七言聯 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