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書嘉 常新
摘要:晚明時期的佛教處在由一種正統佛教向近現代佛教轉變的關鍵節點,同時,儒家思想從明初占統治地位的程朱理學向王門學派發展轉移。因此,晚明時期的學界在思想上呈現一種高度張揚個性的特征,雖然各家思想仍然遵循儒、釋、道所既有的表象并在各自范疇之內“運行”,但各家思想內涵卻發生了一些改變。本文著重研究三教在晚明時期思想上的特點和發展內容,明確三教合流的發展趨勢及各家思想在這一時期的新的、不同內涵。
關鍵字:晚明;佛教;儒家;三教合流
1. 佛教在明代的“圓融”發展
有許多學界的聲音都在講明代的佛教發展可以用“衰微”二字來形容,但其實作為一種外來宗教,佛教經過近1000年的發展,經過了最恢宏的禪宗時期,也經過了最低谷的三五一宗滅佛時期,到了明代已經深深植入了當時的中國社會形態之中。甚至有學者說明代的佛教乃是所謂的“庶民佛教”,這一稱呼一方面體現了佛教與中國本土文化在人文及風俗上的高度融合,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當時的佛教發展的掣肘之處。在禪宗之后佛教的理論發展已經達到了瓶頸,后世的佛教尤其是明代之佛教并非是所謂“正統的”佛教,而是含有迷信、低俗意識的佛教。“按歷來之見解,皆指明代佛教幾無一顧價值,若單就教學方面而言,明代三百年的佛學發展或可如此批評。然若轉就當時佛教如何弘布于社會,及時人如何實踐之觀點以言‘明代之庶民宗教,則彼雖屬外來宗教,實已同化于中國內部,呈后世所見之佛教實態”。然而并不能以“庶民之宗教”以偏概全地定義整個明代的佛教發展,也并不能就此便給明代的佛教印上“衰微”的標簽。
中國之社會發展,人文風俗的形成往往與政治、政策相互關聯。從明代既有以來,太祖朱元璋定下“祖制”,從百姓日用到社會儀軌,從皇帝到農夫都受“祖制”規矩,自然對于宗教信仰乃至宗教觀都受到當時“政策”的規范。先不談此政策在社會中的是非利弊,單論“宗教觀”這一點,“祖制”中對于佛教的核心政策就是“隔離”,這也是官方給出的宗教政策,可是這一政策卻并不適用于所有社會階層。因此在明代的佛教發展中,每個階層都有著不一樣的宗教觀,而每個階層在宗教發展的方方面面都做出了不同的貢獻。在此我們將明代的階層宗教觀進行簡單的劃分:“官方宗教政策”、“士大夫宗教觀”與“民間信仰宗教觀”,這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士大夫宗教觀”,這一階層代表了明代“精英”階層,其中有后世揚名的“大師階層”,有當時官員形成的“居士階層”。但這所謂的士大夫階層宗教觀卻與官方政策有著很大的沖突,這也就是明代的佛教在他人眼中呈現出“庶民宗教”的原因。究其根本,是由于士大夫階級對于佛教在民間的傳播是有著深刻影響的,不過在當時的情境下,這種影響也只能是在“祖制”發揮出張力的時候才體現得出來罷了。可見晚明時期的佛教是處在由一種正統佛教即所謂“出世宗教”向近現代佛教也就是所謂“入世佛教”轉變的一個關鍵時間節點上。這種轉變與皇權結構的強化、僧伽組織的變革、士紳階層的支持都有著很深的聯系。這一轉變正體現出來了晚明佛教世俗化轉變是中國佛教向現代邁進的標志,也足以體現出晚明時期的佛教對于傳統正學的深遠影響。
2.晚明時期儒家、佛教在思想上的相互汲取
晚明時期的學界在思想上呈現一種高度張揚個性的特征,雖然各家思想仍然遵循儒、釋、道所既有的表象并在各自范疇之內“運行”,但各家思想內涵卻發生了一些改變。關于三教在晚明時期思想上的特點首先呈現為三教合流的趨勢越發明顯,其次則是三教思想都有了新的、不同的內涵在這一時期呈現。
先就儒家學派而言,姚江之學及王門后學于當時成為學風主流,而明初占統治地位的程朱之理學則漸漸有了萎鈍的態勢,“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足可見當時的王門學派規模上的宏大以及影響上的深遠,可謂“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王陽明雖然屬于中晚明時期為數不多的有過辟佛言論的人之一,但他對于佛教的批駁也僅限于佛教于治世補益有限等范圍,而其受到佛教影響巨大以至于著意于融通儒釋二道,才是其向往之方向,陽明甚至還曾以《六祖法寶壇經》做為教導門人的教材。當門人問到儒學所謂“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中的“靜”,與佛教常言之“靜”有何區別之時,陽明說:“動靜只是一個。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事接物的心。如今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厘差處亦自莫擦矣。”由此可得王學之與程朱理學的根本區別在于強調“心”的自主自律原則以及其不可改變的主體性,而良知之不同于天理的地方,就在于其是自身所固有的屬性,并非外在的規范。王門后學則將這一思想又進了一步,發展到所謂任心適性的高度上來了。就這一儒學理論的提出與發揚,使得身處晚明文學思潮有著革新意愿的代表人物皆崇信于陽明之學,更是有甚多關于王學的著述不斷被發表,連眾多佛教人士都學習與表達了三教合流的學術意愿。如云棲祩宏嘗作《儒釋和會》、《儒佛交非》、《儒佛配合》等著述以表明立場;又如憨山德清曾說過:“為學有三要: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再如憨山德清與藕益智旭二位大師曾對儒家典籍《四書》《易》《老子》《莊子》等加以著述,直接繼承了宋代智圓、契嵩等人儒佛融通之遺志。
就佛教方面而言,相對明代整體上所謂佛教的“衰微”亦或是說更趨向于平民化的表現,晚明時期的佛教則算得上行復興之趨勢。表現出來的幾個特點:一是禪凈合流之風甚是流行;二是居士佛教發展大為興旺。
一方面明代四位高僧皆于佛法融通兼修,但是究其根本則均出自凈土與禪宗二門,而晚明時期所謂佛學的復興也確實僅限禪、凈二宗。四位高僧涉及多方卻又兼容并蓄,如云棲祩宏大師雖多研究禪宗與華嚴妙法,但旨歸仍在凈土;紫柏達觀大師雖想要多方調和佛教眾法,但仍以禪師自命;憨山德清大師亦主張禪凈雙修,但其根本上則是中興了曹溪禪宗一脈;藕益智旭大師雖精通看禪、看教、學律諸多法門,卻依然被后人奉為凈土第九祖。
另一方面晚明居士學佛也有突出表現,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說:“萬歷而后,禪風寖盛,士大夫無不談禪,僧亦無不欲與士夫結納。……其時京師學道人如林,善知識則有達觀、郎目、憨山、月川、雪浪、隱庵、清虛、愚庵諸公,宰官則有黃慎軒、李卓吾、袁中郎、袁小修、王性海、段幻然、陶石簣、蔡五岳、陶不退、蔡承植諸君,聲氣相求,函蓋相合。”僧眾與居士走得頗近,佛學與心學互通滲透。時人確流行參禪論道,一時蔚然成風。而就居士佛教在晚明的發展與走向,臺灣的圣嚴法師也曾有過深入調查研究,并對于晚明的佛教居士在行持方面進行了細致分類:其中禪行12人,凈土行28人,修念佛三昧6人,禪凈雙修5人,先禪后凈8人。顯然,晚明居士修行正是以禪行與凈土行為主。而同時對于晚明文學的深遠影響也主要在禪、凈二宗。可見晚明的佛教禪凈合流之風之盛行與佛儒融通之勢確實出奇相似。
在思想上佛儒人士相互汲取,王陽明的心學思想都是如此,更遑論其弟子。陽明心學源于孟子卻融禪宗“即心即佛”之理論,正如明末清初學者張履祥所說:“三教合一之說,莫盛于陽明之門。察其立言之意,蓋欲使墨盡歸儒,浸淫至于今日,此道日晦,彼說日昌,未有逃禪以入儒,只見逃儒以入釋,波流風煽,何所底極!”雖說逃儒入釋之人在少數,但確實大多數陽明后學人士均對佛門思想有所了解,亦有所融攝。據傳羅汝芳嗜禪學,其家中常常接待方外人士,以致“兩子皆為所誘,一旦棄父母妻孥去,莫知所終”。王畿亦曾說過:“吾儒極辟禪,然禪家亦有不可及者。”從其為學之道或是說其學理的部分宗旨來看,其學確是多方借取佛、道二教之法。這既體現了儒佛二道或有異同,又說明學界發展至中晚明時期,漸漸出現了儒佛調和的趨勢。如張履祥還說:“近世袁黃、李贄混佛老于學術,其原本于圣人之道不明,洪水猛獸,蓋在于人之心術也。”或許這說明了晚明時期受到狂禪風氣的影響,如袁黃、李贄等學者相對更加偏于釋家之學說。又譬如在三教合一論這一議題上,李贄更是直言:“儒釋道之學一也,以其初皆期于聞道也。”有這一說法的人還有李元陽:“天地之間,惟此一道,初無儒、釋、老莊之分也。”到了林兆恩則直接創建前無古人之“三一教”,其通過民間活動得來此法,得到許多三教合一論人士的認同,“以儒為表,以道為里,以釋為歸,故稱三教也。”是管志道弟子顧大韶對林兆恩學理的總結。
對于當時處于學術主流的儒門各方提出的三教合流之說,佛教人士亦很快有所回應。如釋清上人就曾找到了很多儒、佛相同之處,諸如:儒曰“無極”、“太極”,即佛所謂“萬法歸一”、“一歸于何處”;儒曰“讀書不如靜坐”,即佛所謂“不立文字,直指明心見性成佛”;儒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即佛所謂“真空絕相,事事無礙”。又如“釋戒征喜讀儒書,而詞翰俱妙,有前人風”;“太倉海寧寺僧善定能講四書,里中子弟從之游。”等等佛門人士多參照儒家經典的事跡,不勝枚舉。這也正是儒佛合流的證明,也是佛教人士在與諸儒交往過程中通過閱讀儒家典籍得來的認識。
同理,儒家眾多士子亦是從閱讀和理解佛教經典這一過程中體悟佛法真意的。其中既包括了一些印度佛教傳至我國的經論典籍,還包括有一些本土僧人闡釋佛典宗旨的神典文獻。而陽明學者對待佛教經典的態度主要表現出來兩個相對明顯的特征點:重經輕論與以禪解經,相對較少注疏解經。陽明學者們好像對于那些流傳廣泛、影響深遠的佛教經本極具興趣,但是彷佛卻對那些影響同樣廣泛佛教論典興致索然。這或許就是陽明學者學佛與晚明佛教其余眾多信眾及護法居士的信佛個中差異所在。
晚明佛教世俗化轉變是中國佛教向現代邁進的標志,其原因與皇權結構的強化、僧伽組織的變革和士紳階層的支持都有著很深的聯系。與此同時,儒學理論向崇信陽明之學發展轉移,在兩股思想的發展、變革之際,相對明代整體上所謂佛教的“衰微”亦或是說更趨向于平民化的表現,晚明時期的佛教則算得上行復興之趨勢。本文就晚明佛、儒思想的特征、內容,及佛儒思想之間的相互汲取、融合做出研究,明確三教合流之發展特征與佛儒各家在當時的思想發展,對晚明儒佛關系研究進行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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