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輝
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上海 200540
2016年11月11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等印發《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的通知,在部分地區率先啟動試點;至2018年5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全面深入推進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通知》,在審判系統進一步深化、推進、落實;再到2018年10月26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出臺《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9個條文20余處將認罪認罰制度寫入刑事訴訟法,奠定了認罪認罰制度在刑事訴訟中的地位。
1.坦白情節
坦白情節在法條中一般表述為“如實回答”、“如實供述”,聚焦于當事人對事實問題的認知和陳述,因有助于公安機關、司法機關查明案件真相,且反映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誠懇反思的心態,故在相應程序的處理中可適當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予以從輕處理。
而認罪認罰制度在刑事訴訟法中表述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較之坦白情節,還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認指控事實,自愿接受處罰,則從事實層面過渡到法律層面,不僅要認罪,還要認罰。
2.刑事速裁程序
刑事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制度同于18年10月修訂刑事訴訟法時加入,兩者之間存在較為密切的聯系,但也有所區別。如速裁程序的適用條件包含“被告人認罪認罰并同意適用速裁程序”,可見速裁程序的適用以被告人認罪認罰為前提,但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則不以適用速裁程序為限,而是仍然可以適用包括簡易程序在內的其他程序。
在程序上,認罪認罰制度雖然適用率高,但實際影響力并不強,大部分認罪認罰案件本身即有坦白情節,可從輕處罰,則認罪認罰后從輕量刑的幅度把握較難;認罪認罰程序并無簡化,審查任務反而加重,人民法院除審查全案事實、證據外,還增加了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及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真實性、合法性的審查要求。程序上的難點或多或少可通過司法機關的工作予以緩解,短期內不太會上演變為突出矛盾。
然而,在實體上,認罪認罰制度也有著適用上的難點。認罪認罰制度的從寬處理是以認罪且認罰為前提的,如一審法院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被告人卻提出上訴,實際就是不認罰,對這種不誠信的被告人,在上訴不加刑的原則下,二審只能給予其維持原判或者更輕的刑罰。
余杭經驗針對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在一審判決后違反認罪認罰具結書提起上訴的情況,以試點探索的方式一定程度上擴大了抗訴權的行使,以制衡被告人上訴權利的運用。這樣做,雖然在法理上能夠自圓其說,并且起到了進一步規范認罪認罰制度運行的作用,然而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各個權利、權力都有其行使的范圍和界限,以一個權力踩線的方式來制衡另一個權利,可能存在很大的風險,而權力與權利的權衡需要透過制度內在的真意才能加以判斷。
認罪認罰制度在法律屬性上,側重于公正而非效率。這里的公正,一方面是對認罪認罰被告人普遍的輕刑化,另一方面,也是鼓勵被告人自愿認罪悔罪,以更好地發揮刑罰的教育作用。這些雖然是認罪認罰制度的價值意義,但并非必須通過這一制度才能實現的價值。即便在從寬量刑上,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在法院認為明顯不當,且經調整仍然不當的,可以依法判決。也就是說,最終落腳點仍然在依法判決上,認罪認罰后的量刑建議符合法律規定的,可據此判決;不符合法律規定的,仍然依法判決??梢姺蓪傩陨?,認罪認罰制度仍然在現行法律規定的框架內,未有實質性突破。
作為一項試點兩年后被寫入刑事訴訟法的制度,認罪認罰制度亦有其社會屬性,甚至于較之法律價值,發揮著更大的社會作用。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認罪認罰制度的適用上,被告人有選擇權,但對偵查機關、司法機關來說,并無選擇的余地,認罪認罰制度均為“應當”適用,并未因為被告人的犯罪性質、情節、主觀惡性等而有變化。同時,還要求偵查、審查起訴、審判階段均需向被告人釋明,反復告知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等。認罪認罰制度雖然規定于刑事訴訟法之中,實際發揮的是釋法析理、心理疏導和對可能引起的信訪提前化解的作用,以將預期定罪量刑提前并反復告知的手法,給予被告人更長的適應期,同時強調權利保障以降低被告人的抵觸心理,最終實現促使被告人服判息訴的目的。
刑事訴訟以公正為最高價值,因此刑事訴訟制度在設置上一般都會為被告人預留空間,以抗衡行政機關、司法機關濫用權力時對被告人帶來的侵害。認罪認罰制度同樣如此。正因為制度設置上已為被告人預留了反悔的空間,也就預留了違約的可能。一審期間不可違約,如違約,被告人就會喪失認罪認罰帶來的從寬處理利益。那么二審呢?一般認為認罪認罰僅在一審期間,跨越審級的上訴是被告人的權利救濟途徑,是權利的保障手段,認罪認罰制度并不足以剝奪上訴的權利,更何況,刑事訴訟法也未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上訴權利作任何否定性的評價。
法無規定,則任何試點探索都不應跨越。余杭經驗沒有糾結于上訴權利,而是創造性地將擴大了認罪認罰制度的涵蓋期間,將上訴視為被告人對認罪認罰具結書的違背,則具結書失去效力,狀態恢復,視為被告人未認罪認罰,據此檢察機關認為審判機關適用法律、量刑不當,以此為據提起抗訴,脫離上訴不加刑的原則約束,對被告人科處更為嚴厲的刑責。背信者不得利且有罰,這是余杭經驗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約束。
余杭經驗對認罪認罰被告人上訴權利的規制實際與認罪認罰制度社會屬性的實現并無必要。這是從正面來說,那么從反面來看,余杭經驗,也即真認罪才能從寬是否對認罪認罰制度社會屬性的實現有害呢?似乎也并沒有。社會屬性的實現實際在一審審理階段,審判人員告知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時就已經完成,其后一審判決只要是在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幅度內作出,就可以視為認罪認罰制度告知被告人的完成。既無益又無害,則余杭經驗對認罪認罰制度的影響需從其他路徑考慮。譬如司法資源的過度消耗,上訴是資源消耗,上訴后抗訴又是資源消耗,但若通過抗訴能夠遏制不必要且無意義的上訴,那么總體上于節約司法資源還是有益的。
上訴與抗訴的權衡是被告人與檢察機關在二審階段的博弈,并不影響從偵查階段至一審期間認罪認罰制度的適用。即便在二審階段,認罪認罰被告人上訴是行使自身權利,檢察機關依法抗訴是履行法律賦予的職責,二審法院均應依法受理,認真審查,依法作出加刑、減刑或者維持原判的判決。認罪認罰制度從本身來說是在司法公正的引導下,便利于被告人、便利于偵查機關、審判機關的舉措,任何一方均不應有超出事實審查及法律適用以外的目的。
認罪認罰制度于偵查機關、檢察機關系“應當”適用,就是依法、平等地向每一名被告人提出適用認罪認罰制度的途徑,既不能因偏見而選擇性適用,更不能因嫌麻煩而不適用。這是刑事訴訟法對偵查機關、檢察機關的要求。另一方面,也不能因追求數據而超出限度適用,譬如以強硬手段要求或以虛假表現欺騙被告人簽訂認罪認罰具結書,或以過度的輕刑作為交換取得被告人的認罪認罰。這就超出了認罪認罰制度的設置目的和意義。
每一項制度在運行過程中都有風險點。保持名副其實、慎始慎終的運行狀態,認罪認罰制度才能走得更遠,走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