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
當今社會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科技在經濟社會和國家治理中已獲得廣泛應用,全球范圍看各主要國家都在抓緊智能時代的機遇,加快智慧社會建設,我國也不例外。①如日本提出了“超智能社會”計劃,新加坡提出“智慧國”計劃,美國、歐洲各國也積極推動新興信息技術在經濟社會各領域中的深入應用。具體參見丁波濤、陳雋:《全球智慧社會發展趨勢》,載《中國建設現代化》2020年第13期。新時代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是在智慧社會背景中展開的,無論是作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重要保障的法治現代化,還是作為公平正義最后一道防線的司法,它們自身也需不斷地變革以適應和回應時代的要求。法官作為司法實踐的操盤手,他/她們的素養、能力等直接決定了司法正義實現的程度。由此帶來的困惑就是,現時代法官的學習與既往相比有沒有變化、變化在何處,這類問題就成為一個緊要而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問題。為此,本文主要討論兩個問題:一,以經驗、靜態知識為取向的學習模式在智慧時代為何失效了?二,智慧時代的法官應該通過何種方式展開、知識構成為何、學習動力又該如何獲得?
法院是社會組織系統的有機構成,法院系統擔負著解決糾紛、化解矛盾以及為社會輸出司法公正的功能。法院不是獨立于社會系統之外的組織,而是與經濟、社會、文化等有著密切的互動關系。法院要發揮好自身的功能,必須要與其他組織體系保持良好的互動關系,及時地回應其他系統對其提出的新要求和新期待。從這個角度看,當前法官之所以要保持持續學習的態勢,主要受制于社會主要矛盾變化、全球更加一體化和新科技對經濟社會的有力介入三個因素。
十八大以來我國進入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復雜性與多樣性決定了,不能僅用經濟建設的方式來化解,而是需要普遍法治建設的方式。”①封麗霞:《新中國法治道路的邏輯展開——以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發展變化為線索》,載《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在司法實踐中帶來的表現就是,人民對司法公正有了更高層次的要求和期待,即法官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不僅要滿足有沒有解決矛盾糾紛的要求,還要解決當事人有沒有能夠有效參與訴訟的問題,更要解決案件審理結果是否真正滿足當事人主觀期待和客觀要求的問題。這對法官帶來的要求就是,法官能否真正了解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的要求,能否真正把握新時代矛盾糾紛的基本規律,能否真正洞悉新時代司法審判的基本規律。二十多年前,蘇力在解讀電影“秋菊打官司”時就敏銳地發現,政府給予秋菊的解決方案并不是秋菊真正想要的說法。由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國的法治建設還處于解決“有沒有”的問題,即法律制度體系是否完備的問題,整個司法實踐都在法治現代化的形式邏輯中被不斷地構造、優化等,導致司法審判實踐是否真正地滿足人民的內在期待、是否真正滿足法治內在精神要求等問題被遮蔽起來。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基本建成以及法治體系建設作為新時代法治建設的要求被提出,法治如何有效運作、法治實施的真實效果是否契合法治建設本身目的等問題則成為不可回避的時代問題。正是從這個角度看,法官只有不斷地持續學習,才能真正回應時代發展帶來的新事務和新挑戰,才能真正了解新時代的司法規律,真正回應人民對司法公正的期待和要求。
全球更加一體化,法治越來越成為對外交涉的手段,也向司法和法官提出了新要求。2020年在全球范圍內突如其來地發生了新冠肺炎疫情,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全球一體化進程,在治理新冠肺炎過程中,雖然部分國家也曾試圖關閉國門以此控制新冠肺炎的傳播,從而在一國范圍內有效控制疫情,與此同時,逆全球化的話語一段時期內甚至重新登上了全球話語系統。但恰如李興所言,“在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的情勢下,這個世界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和胸懷。”①李興:《深刻理解大國之間的競爭與合作》,載《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0年第4期。實踐也反復證明,逆全球化不僅沒有發生,全球范圍內的經濟貿易和政治交往卻更加密切和頻繁。由此說明,每個國家都深深嵌入全球一體化之中,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僅沒有削弱反而進一步加強了。全球更加一體化和人民命運共同體的形成,意味著全球范圍內不同國家、地區的組織、個體會有更為頻繁、復雜的交往。由于不同國家、地區的發展處于不同階段,不同個體、群體會帶來自身歷史文化傳統等,這使得交往和互動變成復雜的事情,要獲得全球范圍內的普遍共識和實現公平正義,不得不將經濟、政治、科技等問題轉化為相應的法律問題,用法治的手段解決全球范圍內的各類矛盾糾紛。習近平總書記在今年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的重要講話中提出,“要強化法治思維,運用法治方式,有效應對挑戰、防范風險,綜合利用立法、執法、司法等手段開展斗爭,堅決維護國家主權、尊嚴和核心利益。”全球更為一體化對司法來說意味著,會有越來越多的跨國、跨地區的矛盾糾紛涌入法院,這對法官提出了新要求,即:不能用特殊的眼光來看待跨國、跨地區的矛盾糾紛,而應該用常態化、普遍的視角來審視這類矛盾糾紛。只了解我國法律制度體系、只了解我國經濟社會文化背景等,顯然已不能滿足解決跨國、跨地區矛盾糾紛的要求,法官必須要在全球范圍內來定位和審視自身所處理的案件,又因為矛盾糾紛是流動、偶發的,這意味著法官必須要不斷地轉換視角、必須要不斷地學習他者的經濟社會文化背景及其背景下對公平正義的理解,只有這樣,法官解決的矛盾糾紛才能獲得此類案件當事人的最大承認,促進跨國、跨地區的交往更加有序。
新科技對經濟社會的強力介入也使得法官的持續學習成為必要。近年來,大數據、人工智能等在司法實踐中獲得了廣泛的引用,雖然對于智慧司法的未來有著不同的觀點和認識,有學者認為人工智能會逐漸地取代法官而獲得主體性,有學者認為人工智能只能發揮輔助性作用,不可能在真正意義上取代法官。無論觀點如何,不可否認的是,人工智能在當下司法實踐中發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如智能語音識別系統就逐步將書記員從記錄的工作中解放出來,智能庭審巡回審查系統則使得庭審的實時監控和跨時空監控成為可能,類案智能檢索系統則讓法官、法官助理從復雜的學習及知識把握要求中獲得解脫。如果法院每年所處理的案件總量一定情況下,可以肯定,人工智能能解決的工作越多,所需的勞動力則會越少。此時,法官應該發揮何種作用呢?法官更多的是對案件事實建構部分負責、對法律適用予以思辨,因為事實建構、法律適用充滿不確定性,需要法官結合法治思維、法律知識、社會常識、默會知識等予以綜合判定,是案件審判和調解過程中最復雜的機制,也是法官之為法官的核心競爭力之所在。在高度智能化時代,法官要想真正滿足時代提出的新要求、新期待,必須要在事實建構和法律適用部分做出更為合法、合理、更具有說理力的判斷,如此說來,終身學習則成為法官不得不面對的時代任務。
思想流是《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一書中提出的概念,彭特蘭認為“想法流是想法通過案例或者故事在公司、家庭或城市等各種社會網絡中的傳播。這種想法的流動對傳統,以及最終對文化的發展都非常關鍵,它促進了人與人之間以及時代與時代之間風俗習慣的傳遞。此外,融入這種想法流能夠讓人們不必冒個體實驗的風險,不必進行繁瑣的實驗就能獲得大量關于行為的集成模式。”①【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從思想流觀點出發,需要提出的問題是:智慧時代法官持續學習展開的過程中,應該都有哪些遵循以及為何會發生這種轉變呢?
智慧時代法官的學習從個體狀態轉化為集體狀態。在傳統社會的學習中,學習是以個體的狀態為前提假設的,該假定認為知識的學習、掌握及豐富程度是個體的問題,個體必須通過不斷的學習、實踐和揣摩等,習得相應的紙面知識、默會知識等。傳統社會之所以會形成個體學習狀態的假定,在于想法、思想的交流只能通過面對面形式或書面文字的形式展開,在時空等要素稟賦的約束下,面對面的交流只能在有限的時間、空間中展開,不可能形成長期、超空間的交流;書面文字形式的交流,則使得交流逐步形式化,形式化交流會將面對面交流中可能形成的機鋒、頓悟等遮蔽起來。智慧時代的到來,使得跨時間、空間的交流與學習成為一種可能,學習逐步從個體狀態轉換為集體狀態,單獨的個體可以隨時隨地加入交流之中,個體能夠隨時隨地加入交流的前提則在于形成了思想流。恰如彭蘭特認為“效仿他人的成功與個體學習相結合,要比僅依靠個體學習好得多。”“你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的探索的質量,這進而取決于你擁有信息及想法來源的多樣化和獨立性。”“我們所處的超鏈接的世界可能趨向于一種擁有過多想法流的狀態。在回音世界里,失常和恐慌是常態,人們很難做出好的決策。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更加關注我們的想法是從哪里來的,并且應當主動地不去全相信大眾的意見,而去跟從那些與眾不同的想法。”②【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7-38頁。智慧時代學習方式的轉換帶來了新的啟示:法官在持續學習中,要不斷地將自己從個體狀態中解放出來,融入到集體尤其是異質集體的學習狀態之中。①利用網絡將學習轉化為動態的、集體的學習過程在當下已逐步流行起來。網絡時代早期,移動智能通訊設備還不夠發達時,我們已經懂得在BBS等各類論壇發布學習信息和需求,受制于即刻通訊的限制,這類學習更多的還是一種靜態狀態。隨著智能移動通訊設備的出現,現在大家在碰到不了解、不掌握的信息時,通過微信朋友圈、微信群等發布學習需求,即刻能獲得信息響應已成為常態化現象。在筆者看來,這就是在思想流中展開學習的生動體現。
智慧時代的法官學習從個體狀態轉化為集體狀態,給法院和法官都帶來了新的挑戰和要求。不容置疑,當前法院系統內部也開展各類形式的培訓和講座等,目的都在于幫助法官把握前沿知識、豐富知識結構和交流實踐經驗。但是,這種單向度的學習方式并不能真正地讓法官從中受益,有時反而占用了法官的時間精力,侵蝕了法官的案件審理,原因就在于這是單向度的知識傳遞活動,是知識、信息不對等情況下開展的學習方式。在對公司活力展開的研究中,彭特蘭發現“為什么有的公司充滿活力和創意,有的公司卻停滯不前?為什么有的公司里似乎每一個都在狂熱工作,但卻沒有凝聚力或方向感?”原因就在“充滿活力和創意的公司里存在不同種類的想法流,并進而產生了多樣化的從社區內外學習的能力。”②【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1頁。這一發現對法院、法官學習有著足夠多的啟發,當前法院系統雖然開展了形式多樣的各類學習,很多時候法官卻不認為從中能有所收益,原因就在于經由法官參與的思想流的匱乏所致。故而,智慧時代中應該讓法官能隨時隨地加入思想流開展學習成為可能,為此要充分利用網絡移動虛擬社會帶來的優勢,不僅要在法院系統內部,還應該在法律職業共同體內部、在法院與社會之間等搭建各類形式的思想交流平臺。
智慧時代的法官持續學習從個體狀態轉化為集體狀態,要求法官不僅是被動的信息接收者、參與者,更是法治智慧的分享者。“合作共事不僅是在一個社區內部形成簡單的想法流,它還包括在個體之間形成達成協議以采取同步和相容的行為。合作共事需要的不僅是共享的習慣,還應該有能夠促進合作的習慣。”③【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9頁。彭特蘭的觀點意在指出,思想流的形成并非是當然的結果,而是參與思想流的主體經由不斷的互動而逐漸生成的。這對試圖參與思想流的法官來說,要求他們打破那種簡單地將自己視為是聽眾、是知識接受者的角色,不斷地將自己所掌握的知識、實踐的經驗、經歷的案件等轉化為思想、理論、觀點的形態,并將它們不斷地投射自身參與的或大或小的思想流之中。彭特蘭還指出“在衡量社會網絡對于收集和提煉決策的功效時,想法流的速率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指標。”④【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頁。這說明思想流的形成及其發揮功效,不僅取決于法官的參與,更取決于法官參與的頻次和活躍程度。從思想流互構角度看,法院搭建的交流互動平臺僅僅是硬件設施、僅僅是形成思想流的可能性準備,根本還需要法官在學習過程中,不斷地提升自身的主體性,將自己定位為自己既是自身所參與的思想流的思想、經驗接受者,更是思想、經驗的提供者。只有如此,智慧時代中法官在思想流中展開學習的可能性才能不斷地被轉化為實踐并真正的發揮功效,實現學習的目的。
新科技對經濟社會生活強有力的介入,以及經濟社會不斷進步帶來了社會分工日益細化,法官的知識構成及知識應用場景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法官必須要形成解決問題導向的知識構成。
在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沒有得到廣泛應用的時代,法學的學習主要是圍繞理性化、邏輯化、體系化的法律制度而展開,可以稱之為是以靜態知識構成為特征的法學學習模式。這種學習模式生成的原因在于法學思維本身的特殊性,即必須要為實際操作中的法律推理構建起相應的大前提,不能掌握好法律制度、先例等構成,就不可能滿足法律推理的大前提要求。進言之,法律制度、先例等內容越豐富、結構越完善,在實際操作中法律推理的大前提也會越豐富,推理結果則更為合理。上述學習模式可以視為是在人腦內部開展的數據挖掘。在智慧社會中,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科技的廣泛應用,讓人逐漸擺脫那種占有知識量、信息量的要求。借助于諾貝爾獎獲得者心理學家卡尼曼和人工智能先驅西蒙的研究,彭特蘭認為人類思維模式的心智模式有快速、潛意識為主的模式與慢速、有意識為主的模式,“快思考主要是使用我們從自身經驗和對他人的觀察中習得的想法的關聯來驅動我們的習慣和直覺;慢思考主要使用推理,結合我們的信仰以得到結論。”①【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頁。從這個角度看,在可以利用類案檢索系統等科技背景下,法官需要形成快思考模式,需要形成以解決矛盾糾紛為導向的快思考模式,至于案件推理所涉及的法律條文查詢、類案檢索等工作,完全可以由科技手段來加以實現。亦可以這樣認為,未來法官能否勝任案件審理工作,完全取決于快思考模式的形成及經由不斷實踐形成的直覺的可靠性。
既往法官的知識結構也往往呈現出以法律制度、法律實踐、法律經驗為核心的結構模式,原因在于無論是在農業社會,還是工業社會,社會運行的一般規律都會呈現出較為穩定的特征。在農業社會之中,由于社會進步較慢,社會關系相對簡單,既往的經驗完全可以覆蓋和滿足矛盾糾紛化解和案件解決的需要;在工業社會之中,社會雖然有所進步,但整體的社會關系并沒有呈現出根本性、結構性的顛覆,理性化、邏輯化、體系化的法律制度完全可以勝任工業時代矛盾化解和案件解決的需要。智慧時代的到來,人的勞動技能必須要發生重大變革。卡普蘭在對未來失業問題研究后認為,“失業將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但是令人驚奇的是,失業的原因并不是因為缺少工作機會。真正的問題在于,完成工作所需的技能會快速發展,如果勞動力的培訓方式沒有重大改變的話,那么技術改變的速度會遠遠超過勞動者的適應能力。”①【美】卡普蘭:《人工智能時代:人機共生下財富、工作與思維的大未來》,李盼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兩個要素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第一,新科技使得跨時空的交往變得簡單可行,由此帶來社會交往的復雜性,導致社會關系和法律關系復雜化,如在江蘇無錫發生的全國首例凍卵案②比如在江蘇無錫曾經出現的凍卵案件,就是科學技術發展使得精子、卵子能夠跨時間存在成為現實后而帶來的倫理、法律難題。。第二,新科技不斷發展的背后是創新的不斷發展,創新必然要打破既有的社會關系體系,必然要驅動社會分工日益細化,不斷細化的分工和創新成為法官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智慧時代法官要保證快思維模式導向結果的可靠性,就必須要構筑好自身的習慣和直覺,良好習慣和直覺的形成應該是建立在異質的知識結構基礎之上,即在關聯思維模式之下,法官不僅要知道法律,更要知道更多的其他學科知識,但在知道層面把握即可。
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科技在司法中獲得了廣泛的引用,也不斷地將法官從具體、繁瑣的事務性工作中解放出來,但也要看到的是,這其實僅僅是將作為一般勞動力的法官、法官助理和書記員予以解放,法官作為案件的判斷者的根本角色并沒有發生變化。③當前人工智能在法院場域的應用主要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一般意義上的應用,如智能語音識別系統就是通用語音識別系統在司法場景中的應用;一種是在特殊意義上的使用,如判決書自動生成系統,但其有兩個前提,一個前提是簡單、類案才可以適用該系統,一個前提是法官要輸入關鍵信息,形式上看是系統自動生成判決書、調解書,但該系統既沒有實質化地建構法律事實也沒有進行法律推理,發揮的還是輔助功能。具體參見左衛民:《從通用化走向專門化:反思中國司法人工智能的運用》,載《法學論壇》2020年第2期。案件審理本質上是法律推理,法律推理是由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兩部分構成,但無論事實認定還是法律適用,其實都充滿了不確定性。法律事實是建立在證據、假定等基礎上,但在事實認定中會因證據缺失、證據鏈構成、價值假定、邏輯跳躍等問題而影響法律事實的認定,導致法律事實認定充滿不確定性。從邏輯上看,法律適用是根據法律事實尋找、確定大前提的過程,是容易轉化為形式化的邏輯構造,其實不然,因為法律適用時在同一事實法律性質認定、法律語詞、法律價值等方面也是充滿歧義、不確定性的,也就是說“法律解釋的辯證性則對人工智能自然語言理解提出了嚴峻的挑戰。”④張保生:《人工智能法律系統:兩個難題和一個悖論》,載《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故此,法官在異質性知識結構下開展快思考,仍然應該堅持用法治思維模式來統領、涵攝整體思維,只有這樣才不會丟失法官作為法官的本性。恰如多梅爾所言“司法程序追求的與其說是機械的客觀性,還不如說是在多個實體間達成高度的一致。兩者之間的區別似乎微乎其微,但卻非常重要。既要解決各方的不滿,又要處理各方對法律的不同解讀,至少從目前來看,只有(人類)法官的創造性才能同時滿足這兩個要求。”①【美】多梅爾:《算法時代:新經濟的新引擎》,胡小銳、鐘毅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44頁。所以說,智慧時代的法官要不斷操練自身的法治思維意識,不斷操練面對復雜疑難案件時具體法律關系的理順及其定性,不斷操練面對復雜疑難案件時權衡不同法律價值的說理能力。
不僅要討論智慧時代法官的學習方式和學習內容,還要理解法官的學習動力機制。驅動法官學習的動力不存在,法官肯定沒有學習的動力;同樣,不能理解和把握智慧時代中法官學習動力機制及其運作的原理,肯定也無法利用動力機制激勵法官展開學習。法官學習動力及學習的匱乏,會導致法官不能勝任工作而被淘汰,也會導致法官因能力不夠而不能滿足司法公正審判的要求,故而要重視法官學習的動力問題。
一般而言,促使某個主體展開行動的動力主要有權力、金錢或者聲望三種激勵因素,有關知識的學習同樣也不例外。傳統意義上的激勵更多是在個體層面上展開的,隨著智慧社會中學習從個體狀態轉化為集體狀態,學習的動力機制及其邏輯必然會發生相應的變化。彭特蘭認為,“想法流通過社會學習和社會壓力起作用,從而建立融洽的行為規范。此外,改變想法流方式的社會網絡激勵還能夠用來有效塑造新行為的傳播。”②【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2頁。本質上看,想法流、社會網絡就是不同主體所構成的群體關系,而群體關系是分離的還是融洽的、是低度信任還是高度信任等都在深刻地影響著想法流作用的發揮。上個世紀20年代效率導向的科學管理思想在美國仍然大行其道,與此同時,生產效率低下和勞資沖突也成為了困擾當時企業家的緊要問題。通過在霍桑工廠展開的“霍桑實驗”說明:照明度、環境等硬件設施雖然是影響生產效率的因素但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最重要的還是群體內部人際的融洽程度、是群體內部能否形成高度信任關系。③【美】雷恩:《管理思想史》,孫健敏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21頁。同樣,福山在對法國工廠研究時也指出,“工人不在提高技術和產量上下功夫,而是專營如何在工作等級上獲得升遷。……這意味著工人和管理者要花費大量時間在部門級討論正式的組織安排,而非在工廠內部協調如何將工人分配到最合適的崗位,并給予適當的報酬。”④【美】福山:《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郭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8頁。從這個角度看,一方面作為組織的法院,需要通過各種手段方式來促進法官群體高信任度關系的形成,使得他/她們更愿意在想法流中交流自己的觀點看法,以形成有效互動,同時在互動過程中,通過獲得他者的認同、承認等而不斷激勵展開學習、生成學習動力。另一方面作為組織的法院還應該淡化自身的行政、績效管理色彩①過分績效管理則會驅使法官各種重視形式化指標的滿足,注重各種滿足績效考核要求的行動策略的使用。相關研究參見張建:《指標最優:法官行動異化的邏輯與反思》,載《北方法學》2015年第5期。,構建以法治思想、法治理論、法治實踐等為核心組成的思想流,只有這樣才能形成平等交流的主體,形成以思想、理論、經驗為追求的行動。
從作為個體的法官視角看,要想在想法流中開展學習,自身也需要作出相應的改變。“想法流有時更取決于目睹人們實際做了什么,而不是聽他們說自己做了什么。”②【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5頁。想法流是在法官群體中、是在法律職業共同體中展開的,一個法官要想在想法流中獲得同輩群體、職業共同體的承認,自身則需要在閱讀、思考、審判等方面不斷展開有成效的實踐。與此同時,互動的形式也對法官行為提出了要求。彭特蘭認為,“社會物理學中動員每個人進行合作的方法是使用社會網絡激勵,而非個體激勵或提供額外信息。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把注意力放在改變人們之間的連接,而不是讓人們作為個體改變他們的行為。”③【美】彭特蘭:《智慧社會:大數據與社會物理學》,汪小帆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5頁。人們之間的連接,就是影響人們互動方式、互動頻次、互動效果的手段。在智慧時代中,應該充分利用新科技手段,構建起隨時隨地可以交流互動的平臺機制,促進想法流的不斷生成和壯大;也應該在將數據清洗干凈的前提下,充分運用新科技手段監測與評價法官間互動的頻次、效果等,引導法官開展有效的對話、交流等。總之,法官需要通過行動而融入思想流之中,積極、有效的行動會促使法官在思想流活動中認同、承認,進而展開新一輪的學習和行動動力。而以學習、交流為中心的思想流的形成則依賴于作為組織的法院的支持與保障。
通過對智慧時代法官的學習變革的必要性,以及思想流中展開學習、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異質知識構成與法治思維引領和群體壓力中學習動力的獲得等問題的分析與討論,都在為智慧時代的法官學習提供一種方法論上的指引。當然,僅有宏觀上的指引、預判顯然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對上述每個方面的具體實現開展細致、有針對性、有操作性的研判,這樣才能真正將智慧時代法官學習的目的落實到實處并真正發揮作用。故而,無論是作為法官學習的研究者們還是作為實踐者的法官們,都應該積極思考該問題,只有反復討論與踐行,法官們才能真正滿足新時代、全球一體化和智慧時代的要求,真正滿足時代對司法公正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