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群忠,霍艷云
中華民族雖然自古以來就有悠久的愛國主義傳統,但嚴格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概念和“愛國主義”意識卻是在近現代才得以形成的,當然,也不可否認它的產生源自于中國優秀的歷史文化傳統。本文欲探討這種概念與意識發生、形成的歷史過程和歷史意義。
“中華”一詞作為一個古老的名詞和概念,其內涵有著漫長的發展和演化過程。它最初作為天文用語使用,見于魏晉時期天文學家陳卓《天文經星》:“東蕃四星,南第一星曰上相,其北,東太陽門也;第二星曰次相,其北,中華東門也;第三星曰次將,其北,東太陰門也;第四星曰上將”。“中華”是與太陽、太陰配合的居中的天門名稱,古人從“中國”與“華夏”二名中各取一字而為“中華”,以配合太陽、太陰的宮門名稱。
公元三世紀西晉時期,“中華”已具備地理、疆域之意,從而作為中國之別稱使用。當然,由于言者出發點不同,“中華”的含義往往也不盡相同,一般而言,中華作為地理、疆域之意,它不僅可以指稱黃河流域一帶的中原地區,可以指稱與邊疆或域外相對的內地,亦可以指稱全國或領土全境。
“中華”一詞還具備文化與民族的涵義。就文化而言,中華本指中原傳統文化;就民族而言,中華本指漢族,后隨著民族的融合與文化的交流,中原傳統文化為少數民族所廣泛接受,少數民族成員也成了中華的一部分。合而言之,中華可指稱中原或漢族的傳統文化和具備這種傳統文化的人或民族。
此外,“中華”二字不僅象征和標志著中國古人對歷史文化的繼承和認同,它同時也帶有對傳統王朝國家政治認同的特征。正如黃興濤所說:“那種僅將‘中國’或‘中華’純粹視為一種地域或文明指稱概念,而完全漠視其用來指稱傳統王朝國家時即內具有一種獨特政治性也即同時為某種傳統政治實體的觀點,是偏頗和片面的。”[1](P12)晚清時期,清政府在與歐美等國簽署的各種中外條約中,便曾將“中華”二字作為整個國家的名稱而與“大清國”交替使用,此時“中華”二字不僅已成為表征國家認同的政治符號,還具有了主權國家的意味,且其在作為主權國家國名使用時,還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因此,了解“中華”這一內涵的演變,包括從其本身所具有的意義、原始用法到轉化為現代國家名稱的這一系列發展歷程,對于我們了解現在所普遍使用的“中華民族”這一名稱,無疑具有十分關鍵而重要的意義。
在古代文獻中,能表達“民族”一詞詞意的字非常多,如民、族、群、部、類、種、部族等,而與“民族”一詞最為相近的字是“族”,何謂“族”?《說文解字》載:“族,矢鋒也。束之族也,眾矢之所集。又聚也。”段注本《說文》載:“從從矢,所以標眾,眾矢之所集。”通過注釋,可以看出,關于“族”字的解釋包含有兩層意思:前者釋字義,即“矢”,以代表武裝力量;后者指意義,即“聚”,“聚”也就是聚居在一起的人群,稱“族”,故《尚書·堯典》載:“克明俊德,以親九族”。
所以“族”之一字,和我們現在所用的“民族”一詞,意思極為相近,關于“民族”二字直接連用的情況,在古代文獻中雖極為少見,卻也曾經出現過,二十世紀初期,民族一詞在我國才開始大量涌現并普遍使用,在此之前,民族一詞只是個別使用而已。
二十世紀初,資產階級改良派梁啟超可以說是對“民族”概念大加闡發的第一人,而在辛亥革命時期,以孫中山為首的資產階級革命派,可以說是對“民族”一詞使用最多、影響最大的團體。而“民族”一詞的大量使用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隨著中日甲午戰爭的爆發,《馬關條約》《辛丑條約》的簽訂,中國的民族矛盾日益激化,民族危機進一步加深,此時“民族”一詞作為團結人民、挽救國家危亡的詞匯被廣泛地使用,它不僅因其強大的號召力而將人們團結在反帝、反封建的旗幟下,而且還意味著人們民族意識的覺醒,表達著人們反帝反侵略,反對民族壓迫,渴望民族獨立、平等、自由的思想主張。
伴隨著“中華”一詞涵義的多方面更新和20 世紀初“民族”一詞在中國的大量涌現,“中華民族”一詞復合而生。梁啟超可能是清末最早使用“中華民族”一詞的學者,1902 年,他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指出:“上古時代,我中華民族之有海權思想者,厥惟齊,故于其間產出兩種觀念焉:一曰國家觀,二曰世界觀。”雖然,梁啟超提出了中華民族一詞,但是此時中華民族一詞的內涵與我們今天所說的中華民族一詞的內涵是有差異的。在這篇文章中,梁啟超所說的中華民族仍指的是漢族,確切地說,主要指的是從古華夏族發展壯大而來的漢族,他在此文中指出,“中華建國,實始夏后。古代稱皇族為華夏,為諸夏,皆紀念禹之功德,而用其名以代表國民也。”且其后,梁啟超多次用漢種、皇族、華族、中國民族等詞匯指稱漢族,可見其當時并未嚴格分清“種族”“民族”等概念。
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在梁啟超這里,其關于“中華民族”的概念經歷了一個從排滿到將滿人納入大民族共同體的變化過程。1902 年,他在《致康有為書》中曾指出:“今日民族主義最發達之時代,非有此精神,決不能立國……而所以喚起民族精神者,勢不得攻滿洲。”1903 年,在游歷美國之后,梁啟超改變了這一狹隘的民族主義的想法,形成了較為明確的中國各民族必須聯合起來,對外共同抵制外族侵略,對內實現族類團結的民族觀念,他深刻地意識到在帝國主義勢力猖獗的時代,“排滿建國”無疑有著分裂中國的危險,西方的那種“合同種異異種,以建一民族的國家”的民族主義主張并不適合中國,中國的生存和安危才是最為首要的問題。1903 年,他在《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中指出,中國各民族必須團結、統一起來,形成一個統一而有力的秩序,才能于夾縫中求得生存,他指出“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提全球三分有一之人類,以高掌運于五大陸之上。”雖然,此時梁啟超還未完全擺脫以漢人為中心的大漢族主義的觀念,但他已明確意識到不能因憎惡清政府而憎惡滿人,不能因此而混淆建國與復仇的關系,必須拋棄狹隘的民族主義復仇的思想,以聯合小民族建設大民族為目標,以實現中國的生存、獨立與自由為要。
可見,出現于1902 年的“中華民族”這一概念,在最初使用時,主要指代的是漢族,后來其內涵才逐漸發生改變。1905 年,梁啟超在《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一文中,曾多次使用“中華民族”一詞,并明確指出:“今之中華民族,即普通俗稱所謂漢族者”,但同時又用史實加以論證,說明先秦時除華夏族之外的其他8 個民族,最終大都融入華夏族的事實,指出“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數民族混合而成”。也就是說,在梁啟超那里,他實際上已經看到了各民族融合的可能性,這不僅意味著當時人們對中國主體民族有著深深的認同感,也體現了中國人中華民族意識的初步覺醒,為中國人以開放、包容的態度對待民族問題奠定了基礎與前提。
1907 年,立憲派代表楊度在《金鐵主義說》一文中,曾多次自覺地使用中華民族一詞,他不僅清楚地說明了“中華”這一詞作為民族名稱的由來,還在梁啟超中華民族觀點的基礎上,對中華民族融合一體化發展的趨勢作了更加透徹的解釋與闡述,“中國之在今日世界,漢、滿、蒙、回、藏之土地,不可失其一部,漢、滿、蒙、回、藏之人民,不可失其一種”。他還主張實行“滿漢平等,同化蒙、回、藏”的“國民統一之策”。可以看出,楊度的民族觀念和民族認同意識較梁啟超而言,視野更為開闊,觀念更為包容,除了不完全具備各民族平等融合的理念外,已基本具備了中國各民族總稱之現代中華民族觀念的雛形。楊度對“中華民族”觀念的進一步闡發,是中國民族共同體意識繼續萌生、發展的重要體現,它意味著中國人在民族觀念上已經有所轉變,即用一種歷史延續、文化包容、寬容開放的心態去對待民族的統一與融合,這極大地有利于團結以漢族為主體的各民族的力量,應對處于生死存亡之際的民族危機。值得注意的是,“中華民族”一詞這時雖然已經出現,但并不為人們所常用,直到辛亥革命爆發和中華民國建立以后,具有現代涵義的中華民族觀念才在中國最終確立和流行起來。
孫中山先生對推動以民族平等融合為核心理念的中華民族觀的形成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12 年,孫中山先生在《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莊嚴宣告:“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這實際上是在反省了初期中國革命黨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之排滿口號后,對中華民族一體性意識的明確表達,這實際上也是在宣告:中國是一個統一的國家,中國各民族(漢族及各少數民族)是一個統一的民族——中華民族。1919 年五四運動以后,他在《三民主義》一文中指出,“漢族當犧牲其血統、歷史與夫自尊自大之名稱,而與滿、蒙、回、藏之人民相見于誠,合為一爐而冶之,以成一中華民族之新定義”。這表明孫中山先生的民族觀已日漸擯棄大漢族主義的思想殘留,而致力于確立現代意義上的各民族真正平等的中華民族觀。1923 年,在孫中山先生的指導下,具有各民族團結統一之整體意義的中華民族觀念還被寫進了《中國國民黨宣言之中》,“吾黨所持民族主義,消極的為除去民族間之不平等,積極的為團結國內各民族,完成一大中華民族”。
抗日戰爭時期,隨著日本帝國主義的瘋狂侵略和中國民族意識的日益覺醒,團結、統一、平等的中華民族觀念更廣泛地被中國人民所認同和接受。1937 年8 月,中國共產黨在洛川會議通過的《抗日救國十大綱領》一文中,把“抗日的民族團結”立為十大綱領之一,要求“動員蒙民、回民及其他少數民族,在民族自決和自治的原則下,共同抗日”。1938年11 月,《中共擴大的六中全會政治決議案》指出:“團結中華各民族(漢、滿、蒙、回、藏、苗、瑤、夷、番等)為統一的力量,共同抗日圖存。”可以看出,包含漢族和各少數民族,表示各民族一體化的中華民族概念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決議和文獻中已經形成,其概念內涵的界定與使用也基本上穩定下來。1939年12 月毛澤東所作的《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文,基本上被認為是毛澤東對“中華民族”一詞的最全面和權威的論述,其中《中華民族》一節便從領土、人口、歷史三個方面來闡釋中華民族,這標志著中國共產黨“一體之下多元平等”,反對大漢族主義和狹隘的民族主義的中華民族觀念的最終確立。
可以說,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的革命實踐中,在將中國實際與馬克思列寧主義相結合的過程中,一直在致力于探索解決民族問題的出路,中國共產黨清楚地認識到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是中國近代社會的主要矛盾,要想取得反抗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勝利,必須最廣泛地團結各族人民,即“對外求中華民族的徹底解放,對內求中國各民族之間的平等”[2](P752)。這樣就把中華民族大聯合的必要性上升到了理論、革命綱領和實踐必要性的高度。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民族壓迫制度被徹底廢除,中國共產黨不僅始終堅持民族平等團結的政策,實行民族區域自治制度,還致力于發展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文化、科教文衛等事業,培養少數民族干部,保證少數民族發展和使用自己語言文字的自由和權利,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自由等,這些都表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56 個民族平等團結、互助友愛、共同發展的大家庭,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亦就此形成。
在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新時期,中華民族概念在反映歷史上特別是近代以來形成的各民族關系的基礎上,又不斷地反映著當今時代新的民族關系,不斷地豐富著自身的內涵。正如費孝通先生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中華民族這個詞用來指現在中國疆域里具有民族認同的十一億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3](P17)
綜上可以看出,“中華民族”一詞大約是清朝末期才出現的概念,距今也不過是100 多年的時間,它最初由梁啟超提出,所主要指稱的是中華民族的主體——漢族,其后,尤其是在辛亥革命以后,少數民族也被納入到中華民族概念之中,并且在抗日戰爭時期,中華民族中各民族一體之下多元平等的理念也越來越得到了人們的廣泛認同,截至目前為止,中華民族成為了中國各民族的總稱,它不僅體現了中國人民的民族整體認同意識,也代表著中國各民族最根本和長遠的利益。同時,“中華民族”概念及其思想觀念的出現,同“民族”概念一樣,是鴉片戰爭以來,民族危機不斷加劇的產物,各國列強侵略擴張變本加厲的同時,也逐步喚醒了人們的民族意識,這種民族意識,最先在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之間得到認可和弘揚,又最終指導了人們的一系列救亡圖存的愛國運動。
盡管“中華民族”的概念明確形成于近代,其意識也是在現代才得以強化,但是,這種多元一體的民族團結發展的歷史實踐在中國歷史上卻是一直存在的。從很早的古代開始,占據諸方國部落主導地位的黃帝部落和炎帝部落之間聯盟的形成便為華夏部主干的形成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到了周代,華夏族便已經既包含了夏商周三族的華夏人,又包含有華夏化了的戎人、夷人和狄人,戰國時期,很多被稱為蠻夷的部落都被融合進了華夏民族之中,此時,華夏族雖然還不是一個統一的民族,但已經成為一個比較穩定的民族共同體,經過秦漢四個多世紀大一統的陶鑄和錘煉,華夏族終于演變為一個統一的民族,并成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主體民族——漢族,自此,便始終在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過程中,起著團結和凝聚的重要作用。清朝末年,隨著帝國主義的入侵,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被極大地威脅,中華各民族開始日益地意識到各民族間的一體性和內在聯系,這種意識又隨著近代民族民主革命的展開而逐漸明確和升華,可以說各民族的平等、團結、融合,中華民族之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既是歷史的產物,也是時代的要求。
“中華民族”概念與意識的形成與發展過程表明,“中華民族”本身是一種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民族團結融合統一始終是歷史大勢,它體現出近現代中國有識之士反抗帝國主義侵略,挽救民族于危亡的愛國愛族情懷,體現出各族人民在帝國主義列強的壓迫與侵略下,同呼吸、共命運,救亡圖存、保族衛國的堅強意志。正如陳連開所說:“像愛護自己的生命那樣愛護祖國的統一與中華民族的大團結,已成為中國各族人民愛國主義的集中表現。這種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過去曾鼓舞中華民族打敗帝國主義侵略,在最困難的歷史條件下,捍衛了祖國的統一與領土完整;今后同樣會鼓舞中華民族,在為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奮斗中,重振中華民族雄風并實現各民族的共同發展!”[3](P221)
“國”的繁體字“國”,周代金文中寫作“或”,“戈”為武器,“一”為土地,“或”即用武器保衛土地,西周時期,加上表示邊界的“囗”而成“國”,“國”即用武器保衛一定邊界內的土地。同時,“國”之一字在中國古代有種種別稱,如中國、九州、四海、華夏、支那等,這些稱謂分別體現了中國古人對“國”之一字所蘊含的地理位置與文化文明涵義的認知與理解,“國”之一字表明一個國家的建構必須具備四個因素,即土地、人民、國家機器(軍隊)、一定的疆域范圍,其中以“戈”為武器,保衛列祖列宗們流傳下來的一定的疆域范圍內的人口、土地更是集中地體現了中國古人對國家構建、維系的功能要求。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國”之一字所表征的客觀對象及范圍是有所不同的。中國早期國家帶有氏族或酋邦集團的某些特性,因此,愛國的對象主要是其氏族部落團體。
夏商周時期的國家形態是血緣宗法共同體,這一時期,整個社會是由親族宗法關系、宗族族姓的宗法原理所連結、凝聚的。這也使得在夏商周時期,祖先崇拜與宗法規范體系成為了維系社會、調節社會秩序的紐帶,社會的根本核心價值主要體現為尊祖敬宗。因而,從氏族社會到早期國家,整個社會主要呈現出一種家國同構的性質,這時“邦”與“家”往往連用而統稱“家邦”,如《詩經·瞻彼洛矣》中便有:“君子萬年,保其家邦”之說。所以,“保族宜家”“同姓從宗合族屬”是這一時期主要流行的社會倫理觀念,也可以說,“保族”“合族”“保其家邦”可以視為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起源時期的觀念表達。
春秋中后期至戰國時代,隨著奴隸制社會逐步向封建制社會過渡,社會局勢日趨混亂,此時戰爭頻發,諸侯國內部和外部沖突加劇,這一時期,國家意識、觀念已經確立,如《孟子·盡心下》中:“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去齊,接淅而行,去他國之道也。”孔子離開魯國時說,‘慢慢地走吧’,這是離開父母之國的態度。離開齊國的時候,把淘完的米撈出來,來不及把它做熟就出發了,這是離開他國的態度。“孔子會諸弟子而告之曰:‘魯,父母之國,不可不救,不忍視其受敵。’”(《孔子家語·屈節解》)魯國,是父母之國,是祖宗墳墓所在的地方,不可以視祖國之危而置之不理。這些均體現出,當時人們對各自的國家已經有了一定的認同、歸屬意識,并開始自覺地承擔、履行一些國家成員所應盡的責任、義務,但是這一時期的國家主要是指諸侯國,而非秦漢時期的中央集權的大一統國家。
隨著“國家”意識的確立,一些與愛國精神相關的觀念也隨之出現,如保國、利國、強國、衛國、忠、貞等觀念,《春秋左傳·昭公元年》中便有:“臨患不忘國,忠也”之說;《禮記·儒行》中便有:“君得其志,茍利國家,不求富貴”之說。保衛國家、對國家忠誠、改革強國、為國家謀利等觀念可以視為愛國意識的一種早期表達形式。
而最早出現“愛國”二字的典籍則是在《戰國策·西周策》之中,“周君豈能無愛國哉?恐一日之亡國,而憂大王。”周君怎能不愛自己的國家呢?周君也擔心國家滅亡。秦漢之后,“愛國”一詞在經典文獻中開始頻繁出現,如漢代荀悅在《漢紀·孝惠皇帝紀》中指出:“封建諸侯各世其位,欲使親民如子、愛國如家。”古代圣王意在借由諸侯之制使封建諸侯能像愛自己的家室一樣愛國愛民。晉代葛洪也說:“烈士之愛國也如家,奉君也如親,則不忠之事,不為其罪矣。”(《抱樸子·廣譬》)可見,“愛國如家”這一命題,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文獻古籍之中,這表明“愛國”的觀念已日漸深入人心,這也標志著中華民族愛國精神的確定形成。
唐宋明清時期,“愛國忠君”“愛國愛民”“舍身為國”的觀念已經相當盛行,并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道德要求,這一時期“愛國”與“忠君”密切關聯,成為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在這一時期的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如宋代徐自明所說“顧所以忠君愛國之心,則亮之為也。”(《宋宰輔編年録校補·續編卷之二十二》),清代章學誠所說“夫屈子之志以謂忠君愛國,傷讒疾時,宗臣義不忍去,人皆知之”(《文史通義校注·卷四》)這些足以看出“忠君愛國”觀念的流行和在當時所產生的廣泛影響。在古代,君主是國家的代表和象征,故忠君的思想和觀念在特定時代也是愛國行為的一種表現。此外,愛國志士也越來越強調把愛國置于身、家之上,如清代徐兆煒所說“大夫尚氣節,豈為家室累。愛國而忘身,憂心日惴惴。”《清詩紀事·光緒宣統朝卷》
鴉片戰爭以后,救亡圖存成為近現代愛國主義的主題,中國人民在同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的斗爭中,也逐漸形成了現代國家意識,開始把“國家”理解為領土、人民、主權的復合體,把反抗列強、救亡圖強、經世濟民、維護國家主權、領土完整視為愛國思想的具體內容,并較少用“忠君”表達愛國觀念,與此同時,人民的主體地位也開始日益彰顯。
隨著時代的發展,愛國主體發生了相應地變化,就歷史發展趨勢而言,愛國主體的范圍在不斷擴大,即不再僅僅局限于統治階級之中,在明代以后,主張愛國主體社會基層壯大的思想觀念便表現得較為明顯,如明末朱之瑜認為“申孝悌之義,忠君愛國,而移風易俗”,即愛國意識不應僅僅是統治階級、在朝官員的義務,也應是廣大社會成員的義務。至近現代,愛國成為一種全體人民的明確的義務和美德,培養全體公民的愛國意識和情感認同,是近現代國家建設的一項根本要務。簡而言之,愛國主體大致經歷了以統治階級為主——社會基層不斷擴大——全體人民這樣一個演變過程。
“主義”一詞的出現,是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人們向西方學習的結果,“主義”一詞雖然也有多種用法,但其主要含義是指對客觀世界、社會生活以及學術問題等所持有的系統的理論和主張,“愛國”作為一種系統全面的重大思想主張,也就被逐步冠之以“愛國主義”的稱謂了。
中國古代典籍中并無“愛國主義”一詞,關于“愛國主義”一詞的出現,學者們主要分為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中文“愛國主義”一詞的出現正是在二十世紀初,隨著一大批“主義”而引進的,并認為“愛國主義”是由中國留學生從日本引進的,正如陳獨秀1914 年在《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中所言,“愛國心為立國之要素,此歐人之常談,由日本傳之中國者也。”[4](P67)1905 年,由宋教仁、黃興于1905 年在東京創辦的清末中國留日學生革命刊物《二十世紀之支那》的中心口號就是“愛國主義”,他們創辦刊物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國勢日危的情況下,啟發和引導民眾的愛國之心,湖南留日學生衛種在該刊發刊詞中提出:“吾人之主義。可大書特書曰:愛國主義”[5];另一種看法認為,“愛國主義”一詞由“軍國民主義”一詞演化而來,“軍國民主義”最早由蔡鍔引入中國,蔡鍔也曾赴日留學,1902 年,他在梁啟超創辦的《新民叢報》上,發表了題為《軍國民篇》的文章,以闡述其救國救民的主張,他認為,中國之所以“國力孱弱,生氣消沉”,主要是由于教育落后、思想陳舊、體魄孱弱、樂聲靡靡、武器劣質、國民貪圖安逸等,若要改變上述弊端,必須推行“軍國民主義”,他指出,“中國之病,昔在精神昏迷,罔知痛癢;今日之病,在國力孱弱,生氣消沉,扶之不能止其顛,肩之不能止其墜。奮翮生曰:居今日而不以軍國民主義普及四萬萬,則中國其真亡矣。”后“軍國民主義”一詞由蔡元培在北大改成“愛國主義”一詞進行傳播。
從上述論述中可以看出,中文“愛國主義”一詞是從日本轉引而來的,并帶有一定的西方愛國主義思想的痕跡。如1914 年,陳獨秀在《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中所載:“惟中國人之視國家也,與社稷齊觀,斯其釋愛國也,與忠君同義……若夫人,惟為締造者供其犧牲,無絲毫自由權利與幸福焉,此歐洲各國憲政未興以前之政體,而吾華自古迄今,未之或改者也。”陳獨秀的愛國主義思想便深受西方的影響,具有反對封建專制的意味,在此文中,他通過將中國愛國主義與西方愛國主義進行對比,指出國家應是為人民謀幸福、謀自由權利之團體,國家應為了民眾謀利益而存在。同時,由于當時中國所處的形勢與西方不同,再加上國內愛國傳統和各種思想的影響,“愛國主義”一詞更多地表達的是一種救亡圖存的民族情感,且在某種程度上保有一定的中國文化傳統的色彩,如1916 年,陳獨秀在《我之愛國主義》一文中,提出了“勤”“儉”“廉”“潔”“誠”“信”六大道德要求,認為“此數德者,固老生之常談,實救國之要道”。
五四運動以后,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先進的思潮在中國迅速傳播開來,許多知識分子如李大釗等都開始放棄了自由主義的信念而轉向馬克思主義的信仰。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階級斗爭學說的廣泛傳播,不僅團結、凝聚了一批真誠而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者,為中國共產黨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礎和組織基礎,也使人們對愛國主義的內涵產生了新的理解。1938 年,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一文中指出,愛國主義的具體內容,看在什么樣的歷史條件之下來決定。有日本侵略者和希特勒的“愛國主義,有我們的愛國主義”,并指出:“中國共產黨人必須將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結合起來,我們是國際主義者,我們又是愛國主義者,我們的口號是為保衛祖同胞反對侵略者而戰。”可以看出,當時,毛澤東對愛國主義的理解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是從中國具體實際出發結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系統分析中國社會現狀的體現,是將愛國主義與共產主義遠大理想相結合的理論闡釋。
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把愛國主義與社會主義緊密結合起來,堅持把愛國主義與唯物史觀緊密結合起來,使得愛國主義精神成為了全體人民的共同精神追求,使得愛國主義精神成為了建設社會主義的重要精神動力之一。建國之初,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不僅大量翻譯了蘇聯有關愛國主義思想的著作和文章,展開了與愛國主義相關的理論研究,也開展了大量的愛國主義教育、競賽等實踐活動。改革開放以后,黨依舊致力于深入探索愛國主義問題,力求結合中國具體的社會現實和實際情況,不斷地賦予愛國主義以新的時代內涵,以適應中國社會的發展。
而關于“愛國主義”一詞的涵義,目前,學術界尚未形成統一的界定,不同國家或時代也有不同的側重。《辭海》將愛國主義定義為“歷史地形成的熱愛和忠誠自己祖國的思想、感情和行為。是對待祖國的一種政治原則和道德原則。它的具體內容取決于一定的歷史條件。剝削階級的愛國主義,帶有階級的局限性,但在一定條件下也有積極意義。無產階級的愛國主義同國際主義相結合。在中國現階段,愛國主義同社會主義有機地統一于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中。要求發揚自尊、自信、自強的民族精神,以貢獻全部力量建設和保衛社會主義祖國為最大光榮,以損害國家利益、國家尊嚴為最大恥辱,維護國家主權,實現祖國統一。”[6](P20)該定義認為愛國主義是思想、感情、行為的統一。較為全面,但仍有可完善之處。愛國主義的定義不能僅僅停留于情感層面,還應從知、情、意、信、行五個方面對其進行分析,這樣方能較為全面地掌握“愛國主義”作為一種政治原則、道德原則特別是人的道德品質的意蘊。正如肖群忠等所認為的那樣:“愛國主義意蘊可包含知國的認識、愛國的情感、望國的意志、信國的信念、報國的行動五個方面。知國即對祖國以及個人與祖國關系的理性認知,它是愛國主義的認知前提;愛國即熾熱的愛國之情,它是愛國主義的情感寄托;望國即對祖國的生存、發展、繁榮充滿期望憧憬,它是愛國主義的精神動力;信國即對祖國的堅定信念,它是愛國主義的信念支撐;報國即報效祖國的具體行為,它是愛國主義的行動落實。”[7]
通過對近現代“中華民族”“愛國主義”意識的形成與發展的分析,可以發現,愛國主義精神的產生與形成既是時代的精華,也是民族歷史文化的結晶,是一個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支柱。愛國主義精神以民族成員在實踐基礎上產生的愛國意識為素材,并隨著歷史的發展而不斷地充實和完善,它不僅體現了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心理態度和價值追求,也推動著愛國實踐和愛國行為的發展,它不僅指導民族成員能夠正確處理個人與自我、個人與他人、個人與民族、個人與國家的關系,還影響著中華民族絕大多數成員的生產、生活方式和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總而言之,中華民族所處的自然生存環境、社會歷史背景不僅影響了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的最初形態,也決定了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的發展軌跡,客觀地展現著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所獨有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