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義
儒家心學不僅是學問,也是功夫。人先天具有的內在道德理性,經過心覺活動而有心知,有心知而后有知性,有知性而后有理性,有理性而后知天地萬物。因此,人心自覺時,則為圣人賢人,人心迷惑時,則為不肖(品行不端)之徒。
在現實生活里,人們往往通過對于對象言行是否道德來評判其內心的善惡。即是,經過觀察對象外在的表現,如果其言行舉止符合“仁義禮智信”即“五常”的基本要求,也就說明其心善。否則,就是心不善的或者是心惡的。
養心,即是培養、保持恒心。依孟子的意思,恒心是指人常有的善良本心,是相對于人內心的道德價值而言的。
人心本來就是善良的。那為何還要培養呢?孟子認為由于人“不能盡其才”,以致“陷溺其心”,也就存在出現惡行為的可能性。因此,需要敬存心、滋養心。而存心、養心的目的就是為了“盡心”。他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孟子說:“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又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由此可見,養心之道在于“先立乎”其志也。既然大者已立,“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再是擴“充”“四端”,令心地長久的光明。
人的差異主要表現在仁義禮智信“五常”的存養程度上。而經文典籍乃是圣賢之心得,《詩》《書》《禮》《樂》《易》《春秋》皆是“天理”發見,也是先古圣賢的“心”書。相傳,孔子“述而不作”,晚年注《六經》以傳道。張九成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具在人心。覺則為圣賢,惑則為愚不肖。圣人懼其惑也,乃著之六經,使以義理求;乃銘之九鼎,使以法象求。”“蓋六經之言皆圣賢之心也。吾自格物先得圣賢之心,則六經皆吾心中之物耳。”(《張九成集》)在張九成看來,每人心中都有一部“六經”,圣賢之道存在于每個人心中。王陽明說:“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于吾心。”又說:“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1]論述了《六經》在心學傳承中的地位與意義。
儒家心學認為“六經”是古代圣賢“心”的記錄,故“道”在六經。而用心學習、體會“六經”便是修身、正心的途徑。因此,古人認為讀圣賢書是“養心”的重要途徑和方法。只有通過誦讀熟記傳統經典著作,日有進益,修身養性,方可達到涵養心志的目的。
人性自然而然,是為善的。但是,由于人內在氣質的差異和外在因素如環境條件的影響,具體到每個人的人性就會有變化。張載說:“氣質惡者。學即能移,今人所以多為氣所使,而不得為賢者,蓋為不知學。”(《經學理窟·氣質》篇)
心學是關于心之道理的學問。理存于心,心是萬理之本體。心就是理。所謂“心與經一”,文以載道。“六經”作為“道理”的載體,擔負著傳經布道的效用。因此,恢復本心最重要的途徑就是學習經典。反過來說,讀經的過程也就是養心、正心和求得放心的過程。人若是用心體會,則圣人之道就在每個人的心里。也就是說,儒家心學學正是“反求諸心而覺其性”的心覺文化。
陸九淵崇尚讀書。他認為讀書有兩個前提:一是須要心正。他說:“學者須是打疊田地凈潔,然后令他奮發植立。若田地不凈潔,則奮發植立不得。古人為學即讀書,然后為學可見。然田地不凈潔,亦讀書不得。若讀書,則是假寇兵,資盜糧。”(《象山全集·語錄》)在這里,陸九淵說的“田地”即是“心田”“心地”。“學者須是打疊田地凈潔”后才能讀書,意思是說,人如果沒有純正的心地去讀書,就不可能取得好的效果。只有先立乎其大,然后才是做“道學問”的功夫。二是讀書要重視源頭看原著,以免“留情傳注”而陷溺“本心”。無論是讀原始經典,還是讀古代圣賢書,首先都要正心誠意,“此心茍得其正,聽言發言皆得其正。聽人發言不得其正,乃其心之不正也”,故首要的是“發明道德本心。”經典閱讀,既不能當成歷史小說閱讀,也不能當作詩歌、散文閱讀,而應當看成是一種精神的洗禮和信仰的灌注,應當懷著濃郁的情感和崇敬的心情莊嚴誦詠。其中恭敬和信念是必不可少的。同時,時間的選擇也是需要重視的。日常閱讀,學校可以選擇晨讀。集中閱讀,可以選擇重要的活動與節日,以及專題性的閱讀表演等。經典閱讀,是給孩子們的心靈播種光明,而不是播種黑暗。
前面說過,程頤曾經指出:一是“為學,治經最好”。但是,“治經之要”在于細心體驗能有“自得”。“茍不自得,則盡治五經,亦是空言”。也就是說,對于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讀經典是第一條必不可少的路徑。不僅要讀,而且應當用心理會圣賢的思想觀念,希望自己有所心得。二是“治經實學也,譬諸草木,區以別矣”。“治經”是實學,不僅是理論的,也是實踐的,可以學習辨別草木之名,領會自然規律。三是“一人指之不如眾人指之自見也”,要善于向前人“歷代圣人”、向眾人學習治學的經驗。
人無志不立。所謂“立志”,無非是指你想做個什么樣的人,想走什么樣的人生道路,想達到什么樣的人生目標,實現什么樣的人生理想。“志者”,原作從心之聲,取志向之義。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他贊揚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論語·微子》),這就是肯定人人都有獨立的意志、立身處世的原則和志向。人格尊嚴與理想之于人如同生命。真正的人是寧愿為人所殺戮,也不可以為人所侮辱的。
王陽明說:“立志者,為學之心也;為學者,立志之事也。”“志不立,則如無舵之舟,無勒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有了志向,人生才有大海航行的舵手。“心”統“五官”。所謂“好色”“好利”“好名”等都是由心而起的私念。故立志,則“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圣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2](P20)立志即是心里“知道”,行動上自覺“充之”“遏之”。具體注意以下幾點:
一是立志須要專一。于善根處精準立定,便是端正本根。我們講“一念之間”或“一念之差”都是講“一念”的重要性。人面對萬事萬物,都會產生一個念頭即是“一念”。所謂“立志”就是將“存天理、去人欲”一念為善之志,猶如播種一樣,將一顆善念的種子播植于此腦、此心、此身體之中。陽明曾評說自己與晦庵之不同處在于“為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分之分”[1](P25),也就是說其在基本理念上“有毫厘”之分,而在實踐應用上則有“千里”的不同。
王陽明認為“盡心、知性、知天”是“生而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這就是說,知天者同于天,此為上;事天者與天相對應而為二,此為中;修身以俟命,屬于有志于行者,此便是初學立志者,立下個“困勉的意在”的志向即可以[1](P5)。
二是,持志須要真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乃是人心內在之有,仁義禮智信“五常”則是外在的表象。故有“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心定,乃心在。心動,乃心游”。正如王陽明言“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定心之法門,初立心者,凝神在心尤如心痛,一門心思聚精會神在痛上,自是不會分心走神。持久不變,形成習慣,方能達到“靜亦動,動亦靜”的境界。
三是志向須要堅守。堅守心志,經過反復存養、擴充和下學上達的功夫,最后達到孟子所言的美大圣神的境界。孟子有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王陽明說:“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葉。葉而后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不怕沒有枝葉花寅。”說明立志貴在不斷地擴充善念,發揚光大。應當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穩扎穩打,長期堅守。用功千日,必然一日有成,當達到“從心所欲而不愈矩”時,即是瓜熟蒂落修成正果的時候。
立志是成功的起點。大凡成功者無一不有高遠的志向,然后才是為實現志向而孜孜不倦的追求。沒有人生理想和人生目標的人生是沒有意義可言的。學會“做人”決不可以得過且過,走到哪里算哪里。而應當有人生的長遠規劃、中期計劃和短期安排。我們應當做自己生活的主人,應當做自己人生的設計者和建設者,而不是被動地甚至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著。
初心不變,方得始終。人生的志向、信心比黃金還要珍貴。古往今來,有的人有知識有能力,卻沒有人生的理想和為之奮斗的目標,究其原因,不是因為無能,而是因為或者是胸無大志,或者是缺乏自信心。對人生、對生活、對事業充滿強大的自信心,是獲取成功的基本保證。不論在任何條件下,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能力、選擇和追求。往往是你自己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然后你才有可能真正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的觀點。他認為“知”在活動中一定包括“行”。沒有“行”的“知”,根本不可能,至少不是“真知”。陽明所言之“知”即是體認,是經過身體力行的“知”,也就是經過實踐檢驗的“知”。
我們理性地生活在感性的世界里。動物為本能而活,人類為心而活。正如前述,提倡讀圣賢書的目的主要是為了運用,修身養性,踐行君子精神。學以致用,既要讀書明理,又要重視實踐的功夫。
養心須養氣。如何擴充“仁義禮智信”,關鍵在于“養心”。若要養心,重在養氣。做人要有氣節,有人格尊嚴,有堅強意志,有遠大理想抱負。張載說:“人之剛柔、緩急,有才與不才,氣之偏也。天本參和不偏,養其氣,反之本而不偏,則盡性而天矣。”(《正蒙·誠明》篇)他認為,人之氣有“剛柔”“緩急”“清濁”不同,質有“有才”“不才”之別,養氣則在于去偏頗,復其性。
孟子提出個人的道德修養要養成“浩然之氣”。何謂浩然之氣?據《孟子·公孫丑》描述: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公孫丑問曰:“敢問何謂浩然之氣?”孟子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
浩然之氣,乃是天地之正氣,是正義、剛強之氣節,是面對外界的艱難困苦、威逼利誘,鎮定自若,不為心動的一往無前的英勇氣概和崇高精神。譬如,文天祥以孱弱之軀被囚于敵獄,以浩然正氣抵御監牢里的“水氣”“土氣”“日 氣”“火氣”“米氣”“人氣”“穢氣”等諸種惡氣的侵蝕,不卑躬屈膝,正氣凜然,寫下千古絕唱《正氣歌》,氣壯山河,激勵后人。
治心之道,從不同的角度討論,具有內外功夫。其內在功夫在于不動心。不動即是正。其外在功夫在于去蔽,即是正其不正復歸于正。
人心具有“四心”善根,要拓展為仁義禮智信,孟子認為關鍵是要保持人心的本然狀態,做到不動心。《孟子·公孫丑上》記述:公孫丑問孟子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不動心”。朱熹《四書集注》贊曰:“四十強仕,君子道明德之時。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動心之情。”
孟子云:“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孟子·告子下》)“存”即是“存心”。因為道德本心是先天的,私欲使人喪失本心,只有寡欲才能恢復本心。在這里,孟子把天理與人欲相互對立起來說事。即是,多一分欲望,即會少一分天理;少一分欲望,即會多存一分天理。
面對大千世界,為心不動,是不可能的事情。重要的是,每當心動時,都要捫心自問,觀其是否符合本心的要求,是否符合道德準則的規定。周敦頤《通書》有云:“動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動,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動。”也就是說,凡事心動,必然符合仁義理智信的要求,否則就是“邪動”。朱熹在《持守》中有云:“人心萬事之主,走東走西,如何了得。”依王陽明的說法,心走東走西,胡思亂想,就是“一念發動”,也就是行。王陽明說:“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離。”由此可見,“不動心”講的是心不妄動,動則合規合矩。
如何才能做到“不動心”?“不動心”是須要經過持之以恒的艱難修煉才可能做得到的。在現實生活中,牽一發而動全身。面對萬事萬物,任何風吹草動,必然波及到心。當心靈受到外在之物刺激的時候,自然會有所反應,迸發出火花;自然會相應地萌生自我意識和想法,產生出應對刺激的沖動與力量。所以,王陽明認為,心動就是行動。他從道德修養的角度指出,當人的意欲一經產生的時候,我們就要把它們克服在萌芽階段,以免后患。因為心動必然帶來行動。而由內生欲望左右的行動,通常是與自身需要相關聯的,偏于私心,難以體現價值的中立。子曰:“過猶不及。”孔子認為,人們的行為一般有過度、不及和中庸三種類型,其中,過度和不及是極端的形式,只有中庸才是人生的美德。因此,如何平衡心動、把持心動,使自身言行舉止符合中庸適度的原則,是人生應當時刻關心的問題。
《大學》有曰:“欲正其心,先誠其意。”欲正其心即是思誠的功夫,誠其意,正其心也。荀子也說過:“養心莫善于誠。”意思是說,“養心”之道最重要的是復其“誠”。心正自然意誠,意誠源自心正。
人迷失本心,是其“道心”失其正而成為個體心。王陽明說:“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我們被習氣或習性所控制了,真心被妄心所污染覆蓋了,或者說大我被小我所操縱了。”[1](P6)在這里,他是把“道心”與“習心”對應起來討論。他又說:“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人的正常欲望,乃是天理自然。人的私欲越多,煩惱就越多,痛苦也就越多;私欲越少,煩惱就越少,快樂也就越多。只有去除私欲,方能恢復本心。
人迷失本心的出路在于求得本心。對此,張載有心得。他說,“心正”就是無偏心,“時中而已矣。”如何才能使得心正呢?他說:“正心之始,當以己心為嚴師,凡所動作,則知所懼,如此一二年守得牢固,則自然心正矣。”此外,他還提出“心宏大”與“心謹敬”須交相發的工夫,他說:“若心但能宏大,不謹敬,則不立;若但能謹敬,而心不宏大,則入于隘;須寬而敬。大抵有諸中者,必形諸外,故君子心和則氣和,心正則氣正。”[2](P760)
太陽昏暗,乃是因為烏云遮日。撥開烏云,自可重見天日。人心本來如一面鏡子,通體通明,只是由于被外物所污垢而昏蔽,暗淡不清,只有擦去塵埃,方可恢復光明。儒家講求心正,即是正其心。心正重在解蔽。《荀子·解蔽》有云:“心不使焉,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況于蔽者乎?”[3](P406)荀子看重“心”在解除遮蔽過程中的作用。他認為“心術不正”的根源,在于受到“心外之物”的遮蔽。“心不在焉”是不可以“解蔽”的。由此可知,儒家心學之要以心知物。心知之要在于解蔽。解蔽之要在于治心。
荀子看重“心”在解除遮蔽過程中的作用。他認為立身治國需滌除外惑,須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方面,正心解蔽。他認為,通常是心為物蔽之故。另一方面,心道相合。道為儒家禮義,為天地至理,萬物規律。故,“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贊稽物。壹于道則正,以贊稽物則察,以正志行察論,則萬物官矣。”[3](P400)
去除心病,正如陸象山所言:“人心有病,須要剝落。剝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隨起來,又剝落,又清明,須是剝落得凈盡方是。”[4](P458)李承貴認為,“所謂治心,就是通過對人心的治理,使人心成為‘道心’以達到治理社會的目的。”[5](P5-8)
董甲河認為,治心是王陽明心學的主要實踐環節。在治心中,王陽明提出針對三種品級采取相應進路,循序漸進,實踐可以體會良知的妙用,體驗心體之樂,提升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人人可以成圣賢[6](P62-66)。
養心、治心無非求得放心。如何讓一顆顆浮躁、憂郁、躁動、痛楚、走失、迷離、詭異、悶熱、火爆的形形色色的此心,回歸本心,乃是儒家心學的重大關切。
《大學》有云:“知止而后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所謂“知止”就是心中有規矩,“有定”就是矢志不移。朱熹說:“知之,則有定向”,然后心才會“能靜”“能安”“能慮”“能得”。
為學之事,先要安心立本。如何安頓此心?孟子言“學問之道無他,求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下》)所謂“學問之道”,是指“得道”之人要把自己的心即“自心”“此心”安放到“本心”的位置上,即把心安放在應該存放的位置上,不可差一分一毫。
儒家哲學是以“心”為邏輯起點構建的道德心學體系。既肯定“心”為天下之大本,重視在“心”上下功夫,又要讀書明理,重視在實踐體用上下功夫。既要避免朱熹批評陸九淵時所說的“盡廢講學而專務踐履,卻于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的禪學之嫌,又可以避免陸九淵譏笑朱熹的留心傳注,其學過于“支離”的狀況。
“放心”之要在于“心與物同”。此心澄清透明,自然與物相同。只有當心同于物,即是心外無物之時,方能達到“心物交融”“心物一體”“心物同一”的境界。
人之心,原是道之心,理之心,也是性之心。無人心,無法理解“道”,有人心方有“道心”,方能解蔽天下事。心道合一,則心可安矣。故心明于“道”則能治萬物,即“精于一道,故可以理萬事”。只要能守住“心一”,也就可以通達“天地至道”。故,古有“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好稼者眾矣,而后稷獨傳者,壹也;好樂者眾矣,而夔獨傳者,壹也;好義者眾矣,而舜獨傳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車,乘杜作乘馬,而造父精于御。自古及今,未嘗有兩而能精者也。”[3](P400)令人感嘆,從事形而下的器物層面的工匠,姑且如此,何況思想者也。在這里,荀子的意思是,人生有涯,但是只要橫下一條心,專心致志獻身于某一事業,無論事大事小,方可有所成就。
心在,則道在,世界在。萬事由人起。萬物在心間。為人處事,對于別人說的,你不僅要用耳朵聽,還要用“心”聽;不僅要用“心”聽,更要用“氣”聽。因為耳朵的聽力是有限的,“心”也會因形式的局限而局限,只有“氣”是無形無蹤的。“氣”的這種狀態可以用“虛”來形容。由于“虛”,則廣大,“虛”位以待,則“道”集于一身,從而“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達到“心道如一”的理想境界[7](P397)。
荀子:“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滿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7](P395)想問題,好思考,心得虛靜。唯有虛,所以實在,心虛可以包容天下;唯有靜,所以能動,故寧靜可以致遠;唯有虛靜時,人心可以廣濟空曠而深遠,不僅可以知天下,還可以明白未來。
仁心是人之為人的本性,也是人的內在道德理性,是人的道德行為的依據。人心失位,偏心、失心、溺愛之心,自然喪失道德理性,面臨道德危機。修身養性,正是為了不失其心,而求得放心。仁心到位,自然安心。程子亦言“不得以天下萬物撓己,己立后自能了得天下萬物”。學問之道,修養求仁,當專心于事,心道如一,自然求得放心。
人有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正常的欲望是自然,也是天理。但是,欲望要節制,切不可膨脹。欲望一經膨脹發酵,人就會變得喪心病狂,走火入魔,害人害己。
曾子每日多次反省自己,“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內省是一種自覺地自我行為的反省,也是心靈的自我反悟。它不需要感官的參與,通常是建立在對自心疑惑的深入思考上,是一種內在的辯證否定的過程。
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認為,人生的使命是“追求真理”,因此“沒有經過反省與檢討的人生,是不值得的”[8](P15)。也就是說,如果人沒有反思與檢討,是難以發現真理的。這樣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反省是人心靈活動獲取經驗的重要源泉。只有不斷地反觀心,反省心,檢討心,知其可為,知其不可為,培植孔孟之樂、顏回之樂,方可度過有意義的人生。
李顒提出經過“煉心”工夫,達到慎獨。他說:“當心意散亂之時,能知散亂者是誰,收攝者是誰,即此能知能攝之心,不惟他人不及睹聞,即自己亦不能睹聞,非獨而何?終日欽凜,保守此獨,勿令放逸,使中常惺惺,湛然虛明,即此便是慎獨。”(《二曲集》卷一六)為此,他提出“悔過自新”說,主張每日做獨處靜坐的功夫,要求“茍有一念未純于理即是過,即當悔而去之;茍有一息稍涉于懈即非新,即當振而起之。”“悔而又悔,以至于無過之可悔;新而又新,以極于日新之不已。”(《二曲集》卷一)他倡導的這種方法,有點像西方宗教的“懺悔”,為自覺之行為,為人心之內省。
故,我們每天都要捫心自問!拷問“自心”,質問“自心”:心在何處?心在其位么?有失偏差么?若知心失,必須立即校正,不得懈怠。具體說來:(1)須密切體認,理會本心。朱熹言“一心之主宰而萬事之本根”。(2)須默會諸心,以立其本。人只要守住自己一顆心,就能守住人性。只有守住人性,就能守住人理,符合“道”的含義。(3)須持敬“集義”,注重人倫日用。學問之道全在于“一以貫之”,修業進德全在日用功夫。
凡心術端正,心則安其位。心安,則理得;理得,則事成;事成,則整體和諧安寧。所以說,儒家文化是“求得放心”的文化。對于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而言,正是從心安理得的意義上取代了宗教的信神和求神的作用。
那么,“心”應安放在何處?放心之處所,應在茲也:既不可居上,也不可居下;既不可居左,也不可居右;既不可居前,也不可居后。居其所是,鄭重其事。在其上時,思其下;在其下時,思其上。在其左時,思其右,在其右時,思其左。在其前時,思其后;在其后時,思其前。率性而為,不走極端。從心出發,思不越位。無所偏移,正經其事。惟中惟一,中庸之道。
依孟子言論,人性本善。人心有“四端”,源于孔子“仁心”。此心光明,尤如向陽坡上的青草地,在陽光的照耀、雨露的滋潤下,好生培育,自是生機勃勃、欣欣向榮,但是,若遮蔽陽光、干渴土地,任牛羊踐踏、蹂躪,甚至恣意采伐,于是,小苗將被侵蝕,善良的端緒也就沒有了。因此,人固有良性,還須外鑠,存其心,養其心,不動心,求得放心,乃是人一輩子的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