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天平,饒 婷
經濟倫理與美好生活到底是如何相關的,或者說經濟倫理對于美好生活到底有何積極價值?對這一問題作出回答應該成為經濟倫理學的重要任務。倫理思想史上許多思想家都認為,美好生活作為人的本質性價值訴求之一,是以幸福為價值內核的善與美相統一的生活。按照梁漱溟先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把文化分為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物質生活三個層面的方法,我們也可以把美好生活大致分為美好精神生活、美好社會生活、美好物質生活三個維度,其中美好物質生活即經濟生活與滲透于美好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的道德生活是兩個密切相關的構成維度。而在型塑道德生活的倫理道德價值體系中,與經濟生活聯系最為直接并使經濟生活趨善臻美的就是經濟倫理。經濟倫理作為有機聯結經濟與倫理的統一體,是社會經濟運行基本過程即生產、交換、分配、消費中衍生的各種倫理問題及協調經濟主體利益關系、規約經濟行為的各種道德規范的統稱,主要包括生產倫理、交換倫理、分配倫理和消費倫理等,它通過經濟主體內在的經濟道德觀念和外在的經濟道德實踐等層面予以體現。目前,學界對于美好生活的理論探討已取得相當豐碩并給人極大啟迪的成果,但研究經濟倫理與美好生活關系的成果尚不多見。然而,隨著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1](P11),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努力實現更高質量、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續的發展,滿足人民的美好生活訴求,就成為我國發展的迫切要求和戰略目標。在這一過程中,經濟倫理對美好生活的支持價值是不應忽略的。因此,本文試圖探討經濟倫理到底是如何與美好生活相契合并為美好生活提供支持這一問題。但先有必要交待的是,經濟倫理與美好生活的關系問題具有極為復雜的含義,通過一篇文章不可能也無力面面俱到,因此本文的工作只從經濟運行基本過程的角度進行。
美好生活首先是物質富裕即財富充足的生活。財富就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基本必需品,或足夠滿足人的需要的物質資料和財產,這是美好生活的必要條件。現任考克斯圓桌組織全球執行官斯蒂芬·楊說:“沒有金錢,沒有財產,人們會因此而備感艱辛”,人們需要“財產來恢復自信”,而“對尋找虛無縹緲的烏托邦沒有興趣”[2](P73)。雖然伊斯特林提出的“財富悖論”即以收入增加為表現的財富積累并不必然帶來快樂增長和幸福提升的現象也的確存在,但美好生活無論如何都不能排除物質富裕這一內涵。否則,我們就既沒有標準從歷時態的角度來確定人類社會歷史形態的進化或退化,也沒有標準從共時態的角度來界定富裕社會或貧窮社會。財富是由生產力的高度發展所帶來的。雖然財富還包括財富創造者即人的活動及其能力,包括人類天性即來自于自然界和社會歷史進程中的各種天賦、潛能、素質,豐富的、多樣化的個性,需要和享受的本性以及創造滿足需要的新方式的能力;也包括文化、價值觀、倫理道德觀等精神產品。但是,這些財富畢竟是以實物為基礎或前提的。而實物財富首先是由經濟生產創造的,即經濟生產才是社會財富得以創造的源泉。那么,經濟倫理又是如何為經濟生產確立倫理目標從而服務于美好生活的?
經濟生產是經濟運行的第一個環節和起點,因此經濟倫理在經濟生產中主要體現為生產倫理。按照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把勞動看作二重性的勞動即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的方法,我們同樣可以把生產看作二重性的生產即抽象生產和具體生產。生產倫理為經濟生產確立的倫理目標或要求至少有兩個,其中第一個倫理目標或要求是人本身,即服務于人的美好生活。這是目的性倫理目標,是通過抽象生產實現的。抽象生產是指僅僅從類即不考慮時空和具體主體限制而是僅以人類為主體的生產[3](P38)。在經濟學中,生產是指按照一定生產關系聯接起來的人們通過運用生產工具改變生產對象的實物形式從而創造滿足人們需要的物質資料的過程。生產首先是一個勞動過程,人作為類就通過勞動來確證自己是人,展示自己作為類的本質,發揮其所特有的本質力量,從而滿足其維持生命存在的生存需要和維持生命延續的發展需要。因此,生產是人與動物相比所特有的對象化活動,是人的根基性存在方式。這樣,僅僅從抽象生產的意義上看,作為一種人類作用于自然界的活動,生產的倫理目標或要求毫無疑問地就是為人類生存和發展,為整個人類文明延續,為實現美好生活而服務。
生產倫理為經濟生產確立的第二個倫理目標或要求是效率。這是手段性倫理目標,是通過具體生產實現的。具體生產是指具有時空和具體主體限制的生產。眾所周知,為了使生產這種對象化活動發生,人必須與物建立關系,即必須借助生產工具與生產對象建立關系。但這種人與物的關系只是表象,其本質是通過勞動分工而建立起來的人與人的關系。而倫理目標或要求也就內在地蘊含于這種人與物、人與人的關系中。這種人與物、人與人的關系使生產還有另一種意義上的生產,即具體生產。具體生產以“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的范圍”[4](P724)為條件,以民族、國家、地域、企業、家庭等為主體,這種時空和主體的具體性和條件性,使生產具有了不同于抽象生產的具體的倫理價值及要求,即效率。
效率的目的是創造社會財富,這是由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生產目的所決定的。馬克思在《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中曾從人的發展的歷史形態的角度明確指出人類經濟會依次歷經三個歷史階段,即以人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經濟、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經濟、以人的全面發展和自由個性為基礎的經濟,如果用其來觀照生產即是以人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生產、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生產、以人的全面發展和自由個性為基礎的生產。其中第三階段即是美好生活,但生產發展到這一階段必須經過第二階段。因為只有在第二階段才取得了高效率,又通過高效率創造了巨大的社會財富。雖然這一階段在“物”特別是資本和利潤邏輯的宰制下,造成物的世界的增殖以人的世界的貶值為代價,但這一階段是為第三階段創造條件,即效率及其帶來的社會財富是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基礎。而這種基礎又決定了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生產,即具體生產的倫理目標只能是效率和社會財富取向。
具體生產的效率和社會財富取向對于美好生活具有積極價值。雖然財富充足并不必然帶來美好生活,但它是美好生活的必要前提。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曾從三個方面充分肯定過由生產力的發展所帶來的社會財富充盈是美好生活的“絕對必需的實際前提”:一是它使人們克服貧窮和極端貧困,擺脫因極端貧困而死灰復燃的陳腐污濁的東西;二是它使人們建立起普遍交往;三是它使“地域性的個人為世界歷史性的、經驗上普遍的個人所代替”[4](P538)。美國學者羅基奇也認為,那些“關于最終目標或所希望的最終生活狀態的觀念和概念”如“生活舒適(生活富裕)”是“最終價值觀”;那些“關于所希望的行為模式的觀念或概念”如“有能力(能干,有成效)”是“工具性價值觀”[5](P88)。其實前者就是美好生活,后者就是效率和財富,后者作為行為模式是“有助于獲得所希望的最終生存狀態”[5](P88-89)的。同時,生產畢竟是一種經濟活動,是經濟運行的開端,其使命即是創造社會財富,因而必須具有高效率、高營利。強以華說:“生產對于效率(營利)的重視,意味著生產對于創造社會財富以確保人類生存與發展的重視,因而具有重要的倫理意義。”[3](P49)具體說來,這種倫理意義就是本杰明·M.弗里德曼所揭示的:“更大的富裕意味著更好的食品、更大的住房、更多的旅游以及醫療的改進……意味著更多的人能夠負擔得起更好的教育……意味著更短的工作周,從而使人們有更多的時間與家人和朋友在一起……意味著更好的學校、更多的公園和博物館、更大的音樂廳和運動場,更不用說更多的休閑時光來享受這些設施。”[6](P10-11)
但是,具體生產的效率和社會財富取向對于美好生活的意義也是有限的,而且這種取向往往遮蔽美好生活倫理目標。雖然兩者都是經濟主體的利益和價值訴求,但效率是可以量化的即時利益,看得見、摸得著,能夠滿足即時需要,因此往往對主體具有更強的吸引力,而美好生活在短期內往往難以轉化為現實,需要花費比效率更多時間、更復雜的艱苦努力,因此往往被遺忘。然而,從目的與手段的角度來分析,效率只是手段,美好生活才是目的。目的是決定性因素,手段是服務性因素。即是說,生產要有效率,要通過提高效率來創造社會財富,而創造社會財富從根本上來說是為了人、服務于人的美好生活的。因此,美好生活才是經濟生產的最終目標,而這種目標是由經濟倫理特別是生產倫理為經濟生產確立起來的。對經濟生產本身來說,美好生活目標可以作為經濟主體生產過程的精神靈魂,為經濟生產提供價值理據、價值動力、價值定向和價值規范。反過來說,當經濟主體接受美好生活目標的價值規約和引導,讓經濟生產總是行進在正確的軌道上,不斷地創造社會財富,這即是在不斷地創造善、增進善,從而就把經濟生產轉化成為善的生產。而經濟主體對美好生活目標的這種接受行為和經濟生產向善的生產的轉化,也就是經濟倫理與美好生活的契合并對美好生活的支持。
美好生活也是自由公正的生活。自由是指人們在生活中能夠憑籍自己的意志自我做主、自我決斷,而不受任何外在力量支配、役使。德尼·古萊認為,美好生活就是所有個人和社會都在追求的三種價值觀,即“最大限度的生存、尊重與自由”[7](P49),而自由就意味著“各個社會及其成員更多的選擇,追求美好事物時受到較少的限制”[7](P53);公正是指人們在生活中能受到一視同仁、得其應得的對待。德尼·古萊認為,在實現美好生活的決策領域,包括技術理性、政治理性、倫理理性三種理性,其中倫理理性就是指“好與壞,公平與不公平,公正與不公正”的判斷方法[7](P15)。當然,對于美好生活的內涵,人們確實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排除其自由公正維度。而就經濟領域來看,自由公正是經濟(市場)交換的基本要求。雖然美好生活的自由公正與市場經濟領域的自由公正有區別,但后者為前者奠定了堅實基礎是不能否認的。
經濟交換是人們相互交換自己的勞動和勞動產品的過程,它以分工為前提,聯系著生產和由生產決定的分配和消費,是經濟運行的又一個重要環節。在商品經濟產生前,經濟交換主要表現為物物交換;商品經濟產生后,經濟交換主要表現為以貨幣為媒介的等價基礎上的商品交換;進入發達的商品經濟即市場經濟后,經濟交換則發展為以高度發達的分工為基礎的市場交換,并日益演化為一種實現生產、消費及基本(或初次)分配的體制機制。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市場交換關系在人際關系中占主導地位,同時這種關系也通過市場經濟這一平臺拓展為整個經濟體制機制的占主導地位的關系。從本質上看,市場交換關系就是市場交換主體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依賴于物,但這些物并不是純粹自然性的物品,而是一種社會關系——物質的社會關系。而與這種物質的社會關系相適應的必定會有一種精神的社會關系,這種精神的社會關系中又必定包含著倫理關系,調節這種倫理關系的價值規范就是交換倫理,而交換倫理又是經濟倫理在市場交換中的表現。
交換倫理為市場交換確立的倫理目標或要求,就是與交換關系及其性質相適應的自由公正。在市場交換領域,自由公正有著雙重性的要求,即“自愿”和“公開”:前者指對任何外在于主體的霸凌、脅迫、強權、壟斷、欺詐等都不予認同,后者指只要是參與交換,任何主體都要無條件地做到信息真實、透明、公開。所以,就客觀上而言,“自愿”和“公開”是市場經濟體制的強制性要求,是必須得到法律支持的條件性約束,是“這個體制架構本身的原則——頒布‘公開’的規則以維護‘自愿’的正當性并反對和打擊對‘自愿’的侵凌”[3](P288),正是從這個角度,人們才把市場經濟界定為法制經濟;就主觀上而言,“自愿”和“公開”“應當成為每個利益主體對自己行為的反身強制,即只要經濟交往行為是自愿的并且符合公開頒布的規則,就是公正的,就成為不可撤銷的義務”[3](P288),正是從這個角度,人們又把市場經濟界定為以信用為價值核心的道德經濟。所以,“自愿”和“公開”不過是自由公正在市場交換領域里的實踐化表達,經濟交換必須遵循自由公正原則。
前文已述,市場經濟實質上是一種交換關系,但它不僅僅表現在市場交換領域而且還拓展為整個經濟運行的體制機制。以經濟倫理學視角觀之,“只要這一體制架構符合‘自愿’和‘公開’原則即交換的公正,那么,這一體制架構本身就是公正的,即市場分配是公正的”[3](P290)。這樣,自由公正就構成了市場經濟之根基。然而,雖然市場經濟體制本身是自由公正的,但是這種體制的分配結果卻又是不公平的。因為公正與公平雖然密切聯系,但其所指并不完全等同:前者是程序性或形式性的,強調得其應得、一視同仁;后者是結果性或實質性的,強調得其所得、比例相稱。“公正,在市場經濟社會……關涉的是社會經濟生活的環境條件;公平,在任何社會……關涉的是社會經濟生活的最終結果。”[3](P290)市場交換以自由為發生條件,因而可以判定為公正,但自由公正的交換未必會走向公平的結果,恰恰相反,往往走向不公平的結果;交換以自由為發生條件,自由又可以表達為權利,這樣自由交換就等同于權利交換,而權利交換又常常走向某種經濟結果的不平等。
雖然市場交換的自由公正屬于經濟交換領域,也并不必然帶來結果公平,但正如美國著名學者麥卡錫所言:“經濟對創造一個正義的社會起著至關重要的角色,沒有它,任何成熟的社會都無從談起。對于一個復合社會的經濟存活,人們不同需求的整合,以及一種公平、公正的經濟秩序的維持而言,交換是先決條件。”[8](P99)經濟活動及其交換環節特別是經濟交換的自由公正對于任何一種社會生活包括美好生活都是基礎性前提。一方面,作為一種倫理價值標準,自由公正是一個以經濟自由公正子系統為基礎,同時包括政治、文化、生態、社會自由公正等很多子系統的巨系統。雖然經濟自由公正未必一定促進經濟發展,但經濟自由公正缺失必然破壞經濟秩序,導致經濟欠發展,而經濟欠發展又導致整個社會自由公正失去物質基礎。經濟自由公正是整個社會生活自由公正的基本前提,而經濟自由公正又以交換自由公正為核心。因此,要謀求整個社會生活自由公正,走向美好生活,首先就要謀求經濟特別是交換自由公正;另一方面,自由公正交換是人“作為類的活動和本質力量——的明顯外化的表現”[4](P241),既有可能帶動經濟發展并為美好生活提供充裕的閑暇時間和豐厚的物質基礎,也能塑造、匡扶良好的社會道德風尚,幫助人們提高德性與涵養,提升幸福感,健全人格,從而實現美好生活。
當然,即使是自由公正的交換,其對于美好生活的價值也應辯證看待。馬克思曾批判性地指出,交換一方面有利于人的能力的提高,但同時又會致使社會分工過度專業化、精細化,這樣又會導致人的技能片面化發展,從而導致人的整體能力水平無法充分提高和展示,尤其是當分工與資本主義私有制結合,還會造成在不短的時間內,人類都可能難以擺脫“異化”現象的結果。交換的迅速擴張,一方面會遮蔽交換的本質目的,逐漸演化為經濟生產的直接目的,使經濟生產偏離正確路徑,而且交換的這種從工具到目的的轉向,會全面誘發人們的利己、逐利需求,使利己主義大行其道,而利他情懷則日漸凋零、萎縮;另一方面還有可能侵入其本不屬于的那些生活領域,“如果生活中的一些物品被轉化為商品的話,那么它們就會被腐蝕或貶低”[9](PXVIII),從而社會道德水準嚴重降低。而利己主義盛行、道德水平低下的社會生活顯然不符合人們向往的美好生活。因此,對于交換,一方面要以自由公正的交換倫理進行約束和規導,使其只能作為一種工具而存在;另一方面要通過制度安排將其控制在所屬領域,汲取其自由公正的倫理精神而非交換本身,使其不至于侵入社會生活。這樣,作為經濟倫理表現的交換倫理才能為社會生活的自由公正、道德高尚提供條件,奠定社會生活轉變為美好生活的基礎。
美好生活還是平等和諧的生活。所謂平等,既可以理解為法律意義上的人人應當平等服從、平等適用法律和公平執法;也可以理解為分配意義上的范疇,“指社會的全部收益、人類征服自然的全部收獲,應該集中于一個公共庫房,并且應該在人們中間平等分配”[10](P132),即人們應該享有的相等待遇。馬克思和恩格斯說:“平等是人在實踐領域中對他自身的意識,也就是說,人意識到別人是同自己平等的人,人把別人當做同自己平等的人來對待。”[4](P264)相等的“待遇”又具體地指向平等權利和義務;所謂和諧,意指人們在利益分配上的合理化、道德化狀態。社會生活要讓人們覺得美好,平等和諧是其必要規定。而就經濟領域來看,平等和諧是經濟分配的基本目標。當然,美好生活的平等和諧與市場經濟領域的平等和諧不能直接等同,但前者的實現依賴于后者的實現。
經濟分配是指經濟產品的分發和配給,是聯系經濟生產和消費的中間環節。根據喬治·恩德勒的觀點,從經濟倫理學視角考察分配要考慮分配之物、分配給誰、在經濟活動的哪一個階段進行分配、分配主管、分配標準等基本角度,其中經濟分配的對象也是權利和義務,主要表現為收益即“收入、財產、消費可能性、生產手段、富足、福利、生活機會、生活狀況、生活質量、行為的游戲空間等等”和負擔即“債務、勞動的績效要求、負載、犧牲等等”[11](P561);分配標準包括“利益和贏利最大化、經濟績效、政治影響、需要、機會、權力、公正、錯覺、欺騙、剝削等等”[11](P561)。恩德勒列舉的分配標準多達十項,但其中我們認為最合乎經濟分配倫理的是“經濟績效”和“公正”,即經濟公正。
經濟倫理體現于經濟分配中就形成分配倫理,經濟公正就是分配倫理為經濟分配確立的倫理目標或要求,意味著經濟分配是合乎效率和道德雙重標準的,即既是促進效率提高和財富增長的,又是推動道德進步和倫理和諧的。經濟分配首先是指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初分配。就此而言,其標準毫無疑問是效率和公正。與市場經濟內在規律相適應,經濟分配必須有效率,這要求投入產出必須合理或付出獲得必須相應;市場經濟實質上是一種市場交換的體制機制,市場交換實質上又是一種資源分配方式,前文已述,市場交換是自由公正的,因而市場經濟分配也是公正的。這就決定了經濟分配的倫理標準只能是經濟公正。經濟公正主要具有經濟機會平等、經濟規則平等和經濟結果正義三個維度。機會平等意味著經濟主體參與經濟競爭、謀求經濟成就、獲取收入和財富的各種機會可以平等獲得;規則平等表現為市場經濟活動中公平合理的制度、規則,對于所有經濟活動參與者都是平等適用的;結果正義則指向經濟的最終分配應該使人們獲得的收入和財富符合正義原則,它并不否認不同的人之間社會經濟分配的差異性,但強調差異的均衡、合理的邊界。
經濟分配還指通過國家來實現的國民收入再分配。就此而言,其標準毫無疑問則是社會公正平等。市場交換作為一種資源分配方式雖然是自由公正的,但它并不必然帶來經濟結果平等,反而往往帶來經濟結果不平等。經濟結果不平等可以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存在,但不能長期不斷地積累,否則一定導致社會失穩。因為在“更寬泛的不平等問題中,經濟上的不平等作為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其他不平等問題的重要基礎和伴侶……經濟不平等將對現代社會產生巨大挑戰,無論是經濟高度發達還是欠發達國家盡皆如是”[12](P2)。為了把這種不平等控制在一定范圍,政府就必須出面。政府的重要責任就在于為市場體制訂立法律法規,通過設立嚴正的司法機關、征稅等方式,實施國民收入再分配,校正經濟不平等,確保社會公正平等,從而保持社會穩定。因此,社會平等就成為經濟分配的倫理價值目標。而社會平等對經濟分配的倫理約束,可以保證社會穩定,社會穩定又意味著社會安全與和平,社會安全與和平又意味著社會和諧。“安全與和平不僅包括沒有內戰,而且還包括沒有暴力對抗,如廣泛的犯罪、暴力罷工和騷亂,以及社會和諧的普遍盛行。”[13](P105)因此,社會和諧也構成經濟分配的倫理價值目標。
經濟分配的平等和諧對美好生活具有積極價值。作為一種倫理價值判斷標準,平等和諧既是對經濟分配的要求,也是對那些與經濟分配相關聯的其他方面,如性別、同醫療衛生條件和生命健康相關的預期壽命、教育和其他社會屬性(階層和地位)等的要求。經濟分配方面的不平等不和諧同其他方面的不平等不和諧“往往會通過非線性的方式相互強化,形成惡性循環”[12](P27),與此相同,經濟分配的平等和諧同其他方面的平等和諧也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而后者正是美好生活的內在要求,但這以前者為必要條件。經濟系統有兩大核心問題,即生產和分配。只有經濟分配實現了平等和諧,經濟生產才有可能實現效率提高和財富增長,否則,不僅經濟系統本身的正常運作會被破壞,而且這種破壞還會波及其他方面,使其不能實現平等和諧,當經濟分配的不平等不和諧同其他方面的不平等不和諧相互關聯,就會導致整個社會的不平等不和諧。而整個社會生活的不平等不和諧顯然與人們的美好生活期待相背離。因此,平等和諧作為一種經濟倫理,對經濟分配進行倫理約束和引導,可以為社會生活的平等和諧提供條件,奠定社會生活轉變為美好生活的基礎。
有必要指出的是,經濟分配的平等和諧與同樣作為經濟倫理的平均主義截然不同。平均主義是古今中外影響深遠的一種人們關于美好生活的設想,其基本主張是必須在所有成員之間平均分配所有財富特別是經濟利益,每人一份、人人相同。平均主義的本質性缺陷就在于它與公正平等相違背:作為一種生產關系,平均主義與生產力發展的客觀要求相抵觸,阻礙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和經濟進步;作為一種分配方式,平均主義既不能與生產資料所有制相適應,也不考慮每個成員的付出與獲得、權利享有與義務擔負的實際狀況,擱置制度環境、機會、規則、過程等復雜要素。正因為其與平等是根本上不同的,所以它與和諧也是相沖突的,雖然它看起來是人人均等,但其實質上遮蔽了分配的根本矛盾,隱藏著沖擊社會和諧的影響因素。因此,平均主義雖然是一種關于美好生活的看法,但因其與經濟分配的平等和諧在性質上根本不同而成為無法實現的空想。
美好生活更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活。美好生活毫無疑問是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就意味著人要在生存的基礎上,向更高質量的生活水平如舒適、幸福、優雅即享受攀升。享受包括居住有安、穿著體面、飲食精細、娛樂怡情、文體健身、行旅養性等。但在享受生活的過程中,人既要處理好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使其協調同存;也要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使其和諧共生。羅爾斯頓說:“只有在人類與自然和睦相處的地方才會出現美好的生活。”[14](P53)而就經濟領域來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關系就與經濟消費的倫理密切相關,因為后者也把前者當作自己的內在規定。
經濟學把物質資料和勞務的生產與生活中人們對生產要素和生活資料的消耗過程稱為經濟消費,并按照內容把它分為生產消費和生活消費,前者指經濟生產中使用和消耗勞動力和生產資料的過程,它與經濟生產是直接同一的,是一種直接屬于生產范疇的以產出新產品為結果的生產行為;后者指為滿足個人生活需要,人們消費各種生活資料、勞務和精神產品的過程和行為,同時也有人把它稱為私人消費,即“個人、私人財政(家庭)對日常消費品的消耗,對耐用消費品的使用和磨損,對服務的占有和享用”[11](P247)等行為。顯然,生活消費才是最終消費,是經濟活動的最后一個環節,也是經濟生產創造財富的最終目的。
經濟消費具有明顯的倫理價值,即它是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前提。對于個體來說,消費既能滿足個體生存需要,使生產創造的財富的價值得到實現,使個體產生滿足感、獲得感;也能激發個體為提升消費層次而努力工作,提升自己的勞動技藝、才華和能力,充分展示自己作為人的價值。對于社會來說,個體充分展現自己作為人的價值,又能推動生產力不斷發展、社會不斷進步。就此而言,經濟消費其實是直接服務于美好生活這一倫理目標的。但我們又必須清醒地看到,只要是消費就必定需要有滿足消費的資源和材料,而資源和材料歸根結底又是由大自然提供的,因此經濟消費必定同人與自然的關系深度相涉,同時也必須與這種關系密切相符。
消費同人與自然的關系深度相涉和密切相符,意味著消費要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經濟倫理體現于經濟消費中就形成消費倫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就是消費倫理為經濟消費確立的倫理理念。具體說來,這種消費就是屬于綠色發展范疇的綠色消費。所謂綠色發展,是指“將資源環境作為經濟社會發展的內生變量,以制度創新和技術創新為發展的根本動力,以資源節約、環境友好的方式獲得經濟增長,關注社會福祉,實現可持續增長的一種發展模式”[15](P28)。其深層意圖在于強調生態環境持存與經濟社會發展的協調、平衡和統一,主要包括經濟可持續、社會可持續和生態可持續三個方面。從經濟可持續方面來看,它又包括綠色生產和綠色消費。但綠色發展經濟學過去主要關注的是綠色生產,而對綠色發展影響更為深遠的綠色消費則不夠重視。而“沒有消費的綠色化,只靠生產環節的改變是無法從根源上解決當前的資源環境問題的”[15](P129)。因為就消費與生態環境資源關系的角度看,消費構成人類開發利用環境資源的目的。但由于環境資源是有限的,而且隨著人口規模的不斷擴大和消費超出必需、適度標準,奢侈消費逐漸盛行,這也在一定意義上構成當今資源稀缺、環境破壞的根源。所以,自20 世紀70 年代起,各國有識之士都開始強烈呼吁和竭力倡導以保護地球為宗旨的綠色運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崇尚綠色消費。
所謂綠色消費,是指“人們以推崇自然健康的消費觀念指導自己消費那些未經污染或有助于健康的綠色產品和服務,同時又注重合理處置廢棄物的消費行為”[16]。其主要特點是,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以大量消耗、用完即扔的方式來謀求生活舒適,而是以提升生活質量為目標,自覺節約自然資源,合理使用能源,注意從環境和社會角度來做出購買或不購買的決定。因而綠色消費既不同于過去那種享樂主義式的揮霍性、浪費性消費,也不同于那種禁欲主義式的拒斥金錢和物質財富的貧乏性、欠缺性消費,而是一種不傷害環境且有益于身心健康的適度性、合理性消費,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以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為倫理基礎,以簡約適度、綠色低碳義務為行為規范,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經濟消費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對美好生活具有積極效應。作為一種倫理價值判斷標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既是經濟消費的要求,也是政治、社會、文化等方面的要求。人與自然的關系由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所決定。雖然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人與自然生態環境之間關系的反映,但其實質則隱藏于一定社會形式或生產狀況之中,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特別是利益關系協調同存的表現。因此,經濟消費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同其他方面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而后者正是美好生活的內在要求,但后者以前者為基本前提。作為經濟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經濟消費只有實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經濟體系的其他組成部分如經濟生產才有可能在追求效率和財富的同時,也追求自然生態環境優良;經濟交換才有可能在追求勞動價值的自由公正交換的同時,也把自然生態環境計入成本并參與交易,追求自然生態環境資源的公正交換;經濟分配才有可能以平等和諧為導向,以求自然生態環境資本分配的代內平等和諧和代際平等和諧,并實現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統一。如果經濟消費不能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不僅會破壞經濟體系,而且這種破壞也會影響其他方面,并同其他方面的人與自然的不和諧相互關聯,導致整個社會的不和諧。而這種生活無疑并非美好生活。因此,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作為一種倫理價值理念,對經濟消費進行倫理約束和引導,為社會生活轉變為美好生活確立了基礎,這樣,經濟倫理就為美好生活提供了支持。
思想史上許多思想家都對美好生活作過深入思考,雖然他們在討論這一問題時所使用的概念并不完全相同,如幸福生活、善的生活、好生活等等,但本質上都是要向人們宣示理想生活到底應該是怎樣的,他們在回答這一問題的過程中都提出了許多與當時時代相符的發人深省的洞見。這些洞見經過歷史的積淀和人們的傳承發展到今天,使人們明白,美好生活就是物質富裕、自由公正、平等和諧、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等美好價值的整全性、立體化呈現。而這些美好價值同時也是經濟倫理的價值訴求,即經濟倫理通過為經濟生產確立創造財富的倫理目標、為經濟交換確立自由公正的倫理要求、為經濟分配確立平等和諧的倫理規范、為經濟消費確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倫理理念來協調經濟運行過程,保證其有序運行,推動資源優化配置,使社會財富為人類生存和發展提供優質服務,以便人類走向美好生活。因此,就經濟倫理與美好生活的關系而言,美好生活是經濟倫理的價值理性,經濟倫理是美好生活的工具理性,或者說經濟倫理是為他的,是為美好生活而存在的,美好生活是為己自足的,是因經濟倫理而敞開的。人類走向美好生活的征途是漫長而艱難的,但在這一途程中,與美好生活具有密切聯系的經濟倫理非但不能懸置,反而大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