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智
地域學術本身是一個相對的文化概念。雖然中華學術也屬于地域學術,但相對于各別的地域來說,中華學術則更具有廣泛性、普遍性品格。地域學術是在特定的地域和一定的歷史條件下發生的、與這個地方的歷史文化相關聯的一種學術,它是地域文化里面更本質、更核心的東西。
從一定的地域來說,其歷史上行政區域規劃會常常發生變化,但是這種變化很難改變其地域文化以及相應的地域學術本身的特質。也就是說,地域文化、地域學術,包括特定地域的人們的生活習慣、生活方式等,都是相對穩定的。同時,某一地域學術又都是在中華學術發展的大背景下發展起來的,所以它與中華學術又是共性與個性的關系。探討地域學術,既要注意其共性,更要注意其特殊性。我們今天講地域學術,可能更關注它的特殊性。
其實關學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關學就是指關中理學,按照這一界定,只要屬于關中理學家,只要他是在傳承著理學的文化精神,就當屬于廣義關學的范疇。談及廣義的關學,還要注意情況的復雜性。一方面,關學的傳承,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張載一些具體觀點的傳承,如學者常以是否講到氣論來衡量是否是關學,其實,雖然一些學人沒有講到氣論,也沒有復述張載一些具體的觀點,但卻傳承著躬行禮教、明體適用、崇真務實、篤實踐履的關學文化精神,就仍屬于廣義的關學。也就是說,關學的傳承主要是指關學文化精神的傳承。第二種情況,關學在其發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出現或宗程朱或宗陸王的現象,這是否就改變了其關學的性質?其實關學在其發展中出現或與程朱思想融合,或與陸王思想融合的情況,這是正常的,它不僅沒有改變關學的性質,正說明關學是一個開放包容的體系,符合學術思想發展的一般規律。況且,朱子學與張載關學之間也有著內在的思想關聯。朱子對禮學的重視、對氣學的兼收,對人性論的建構,對“一本萬殊”的闡發,都和張載之學有著密切的聯系。
關學在后來的發展中,其思想受到異地學派的影響,能否說關學一直在傳承?或者說是否有一個前后相繼的關學學派?這個問題其實在我們陜西的學人中也有爭議,我在寫《關學思想史》時也遇到這個問題,侯外廬先生就認為關學在南宋后已“衰熄”。后來我在研究中發現,關學事實上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在元及明代前期,受到朱子學的影響,在明正德以后又受到陽明心學的影響,但這并沒有改變關學的一些基本特征,關學的文化精神也一直在保持和傳承著,而且后世的那些關中理學學人都認同張橫渠,認同關學,關學史也一直在延續。正像儒學,漢代儒學與先秦儒學不同,宋明儒學又與漢唐儒學不同,但他們都具有儒學的一般特征,說明儒學還是在發展著。關學大概也有這樣的情況,所以,如清代王心敬所說,“關學源流初終,條貫秩然”。從狹義講,關學是由張載創立而且在后來的發展中,一直和張載的學脈相承或相通的學術流派。宋代以來的關中學人都推崇張載為“關中士人宗師”,不僅敬其人,且尊其說。即使于張載身后入程氏之門的呂大臨,仍“守橫渠說甚固,每橫渠無說處皆相從,有說了更不肯回。”其兄呂大鈞秉持關學“躬行禮教”“學貴于用”的學風,“率鄉人”作鄉約并付諸實踐,促使關中風俗為之一變。至明代,三原學派的馬理頗“得關、洛真傳”,他雖“論學歸準于程朱”,然“其執禮如橫渠”,人稱“以為今之橫渠也”,此見于《關學編》。韓邦奇不僅承繼了張載重易的傳統,還著有《正蒙拾遺》,后人評論他“論道體乃獨步張橫渠”,并贊橫渠“孟子而下獨橫渠一人”。學宗河東的呂柟,馮從吾稱其“集諸儒之大成而直接橫渠之傳”。正德年間曾為陽明弟子、且首把心學傳入關中的南大吉,在回陜后亦稱“前尋周公跡,后竊橫渠芳”。而有明顯心學傾向的馮從吾,早年得陽明“個個人心有仲尼”之啟迪漸入圣域,晚年則承認其學“得之”于張橫渠,說“關中理學推重橫渠,而橫渠之學乃自晚年得之。”故明儒畢懋康說:呂柟、馮從吾“俾橫渠之緒,迄今布濩流衍”(《馮少墟先生集序》)。李二曲也說:“橫渠之后,諸儒著述,惟呂涇野、馮少墟足以繼響。”《二曲集》卷一七)肯定了明代關學諸儒“繼響”張載的事實,即使在心學風行天下之時,“關西諸君子尚守眉縣宗指”。明代是關學與程朱、陸王交融發展的重要時期,有相當一批關西君子尚堅守“眉縣宗指”,這是相當鮮明的學術動向。清代關學以李二曲、李元春、賀瑞麟為代表。全祖望稱二曲“上接關學六百年之統”,也肯定二曲接續張載的道統學脈。即使頗有隱逸之志的李柏,亦“惟守關、閩之學為宗旨”,史稱其“道繼橫渠”。更有被學者認為恪守程朱的賀瑞麟,對張載亦尊敬有加,強調對張載之書“當熟講實體,虛心切己”,并對《西銘》的“知克己為仁”、“四為”的“知立志”、“六有”的“知存心”大加贊賞。關學史上推崇張載學說的事例,不勝枚舉。所以,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的關學,其躬行禮教、篤行踐履、經世致用、崇真務實、崇尚氣節的關學宗風和特征以及其“天人合一”“學政不二”“民胞物與”“四為”的思想特征或文化精神,則一直保持和傳承著。可以說關學是有相對獨立的思想體系且一直在傳承而沒有中斷的學術流派,這可能是和其他地域學術所不同的吧!
關學的創立大概是在北宋嘉祐年間,但關學這個名稱出現得晚一些。最早講到“關學”這兩個字的是南宋時的呂本中,這見于《宋元學案》。另外,比呂本中稍晚一點的劉荀也提到“關學”這個概念,他在《明本釋》中說橫渠先生“倡道學于關中,世謂之關學”,劉荀說得更明確了些。“關學”之名較早運用于關學史研究,見于500年前馮從吾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完成的《關學編》,也就是說,是由馮從吾開始把“關學”納入到理學史范疇中的。黃宗羲在《宋元學案》中使用了關學這個概念,說“關學之盛,不下洛學。”所以我們說,真正從學術上對關學史進行研究是到了明代才有的。到清代又有王心敬、李元春等人曾對《關學編》進行過續補。四川雙流人張驥還寫過《關學宗傳》,那已到了民國時期,說明關學一直在傳承和發展,也一直有人在研究,說明關學學派在歷史上是存在的,關學是有史的。
由于張載“勇于造道”,所以我們可以說他是理學的真正開創者和奠基者。這主要表現在哪里呢?這就是宋明理學的一些基本范疇和重要命題,在張載那里已經提出或者已見其端倪;理學“貫性與天道為一”的基本理論框架,在張載那里也已見雛形;張載批判佛老的態度幾乎成為理學家的基本理論立場;張載提出的“天地之性”“氣質之性”的人性論和“變化氣質”的工夫論,“德性之知”“見聞之知”“心統性情”和“立誠”“盡性”的認識論和道德修養論,也常常為包括二程、朱熹在內的理學家承繼和闡發。由張載首次提出后又為理學家廣泛采用或發揮的重要命題或概念就有多個,如“天人合一”,這是由張載首次提出的,被后世廣泛沿用,還有“天地之性”“氣質之性”“變化氣質”“心統性情”等。此外,張載“民胞物與”的倫理境界,“四為”的使命意識,都為宋明諸儒大加推崇。這些思想和文化精神,它的影響其實已遠遠超出了關中。
說起張載對后世最有影響的思想,大概就是他的“四為”和“民胞物與”。“四為”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所說“為天地立心”,是主張一切有社會擔當和有責任心的志士仁人,都應順應宇宙萬物的規律,自覺地肩負起為民眾確立精神方向和價值目標的歷史使命,其所立之心就是“仁心”。“為生民立命”,就是要立志把引導民眾確立正確的生活準則和精神方向作為自己奮斗的目標,以期幫助人們安身立命,確立起生活的意義。“為往圣繼絕學”,就是強調文化的傳承,把往圣先賢倡導的道統繼承下來,并加以發揚光大。張載“立心”“立命”“繼絕”的最后目的,在于實現終極的理想社會:“為萬世開太平”。“太平”“大同”等觀念,是周公、孔子以來理想的社會愿景。古人認為,只有施行“仁政”和“禮治”,才能達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太平”“大同”社會。張載更以寬廣深遠的視野,把這一理想社會狀態推之于“萬世”,以期為人類謀求永久、安定、太平、祥和的基業,這種胸襟和氣度,是和張載對儒家境界的深刻了悟、對儒家情懷的深切體悟密切相連的。其所說的“民胞物與”,張載在《西銘》中從天人物我一體談起,談及人與人、人與萬物的關系,說“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意思是說,天地是人的父母,人處天地之間,都是稟受天地之氣而生。在天地面前,大家都是同胞兄弟,人與萬物也都是同伴朋友。后人把這一思想概括為“民胞物與”。“民胞物與”其價值指向是,人人都應該對他人、對社會、對萬物盡自己的一份職責,履行自己的道德義務。這不僅是對孔子“仁愛”、孟子“仁民而愛物”思想的發揮,而且把儒家“仁民而愛物”的思想提高到價值論的高度。最后我想將關學的特征概括為八個字:其哲學思想是“天人合一”;其倫理境界是“民胞物與”,這些都集中體現張載“四為”的使命意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