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穎
山西省高平市人民法院,山西 高平 048400
王某懷孕后,在某婦幼醫院產檢,婦幼醫院向王某出具《超聲檢查報告單》,其中載明王某所懷胎兒“四腔心可見”。后王某在該婦幼醫院生一女李某乙。因李某乙出生后存在異常,王某與丈夫李某甲帶李某乙到上級醫院檢查,檢查結果為李某乙患有復雜先心病:單心室、永存動脈干、心內膜墊缺損、房室共瓣、動脈導管未閉,雖經努力救治,李某乙仍在六個月時因先心病去世。王某與李某甲認為婦幼醫院在孕期檢查中存在過失,未發現超聲檢查本應查出的胎兒嚴重缺陷——“單腔心”,導致王某生下李某乙,故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賠償。
由于醫生過失未能發現胎兒存在嚴重畸形或其他嚴重疾病,導致先天殘疾的嬰兒出生,由此產生的訴訟,被稱為“錯誤出生”之訴。現在,隨著產前檢查的普及、人們法律意識的提高,“錯誤出生”之訴逐漸增多,但是在司法實踐中,該類案件的請求權基礎是什么、應如何賠償,存在爭議。
關于“錯誤出生”之訴的請求權基礎和賠償問題,我國現行法律并沒有明確規定,在司法實踐中,主要有兩種解決途徑:
孕婦到醫院進行產前檢查,與醫院之間形成醫療服務合同關系,醫院向孕婦出示的《產前超聲檢查知情同意書》應屬醫療服務合同內容,醫院未能查出其在知情同意書中明確載明的胎兒明顯畸形——單腔心,應承擔相應違約責任。根據《合同法》第113條的規定,原告所能請求的賠償包括所受損害和所失利益。
通過合同法解決該糾紛,原告只能請求所受損害和所失利益,但無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而事實上,缺陷嬰兒的出生給原告確實造成了精神痛苦。根據《侵權責任法》第22條:“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原告更多地選擇以侵權為由請求賠償。
在“錯誤出生”之訴中,很多人首先提出的問題是,受侵害的是誰?侵害了受害人何種權益?
楊立新教授認為,“錯誤出生”之訴中,被侵害的是“產下先天畸形兒的父母本來享有獲得適當產前保健服務的權益”。①因為即使是先天嚴重畸形的嬰兒,其生命的價值也并不低于健康嬰兒,缺陷嬰兒的出生本身不是損害。因此,缺陷嬰兒并非受害人。
根據《母嬰保健法》第18條:“經產前檢查,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醫師應當向夫妻雙方說明情況,并提出終止妊娠的醫學建議:(一)胎兒患嚴重遺傳性疾病的;(二)胎兒有嚴重缺陷的;(三)因患嚴重疾病,繼續妊娠可能危及孕婦生命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孕婦健康的。”
因此,筆者認為,前述案件中,受侵害的是王某夫婦的生育選擇權。
確定被侵害權益之后,關于“錯誤出生”之訴能否通過侵權法解決,需檢索醫院的行為是否符合以下四個要件,即:過錯、加害行為、損害、因果關系。
過錯是指行為人從事違法行為時的心理狀態,包括故意和過失。
根據《侵權責任法》第57條:“醫務人員在診療活動中未盡到與當時的醫療水平相應的診療義務,造成患者損害的,醫療機構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因此,在檢索“錯誤出生”之訴中過錯要件時,應結合當時、當地醫療水平進行綜合判斷。
前述案件中,婦幼醫院《產前超聲檢查知情同意書》載明:“超聲能篩查一些胎兒明顯畸形,如無腦兒,明顯腦膨出,明顯腦積水,開放性脊柱裂,胸腹壁缺損內臟外翻,致命性軟骨發育不全,單腔心等。”“單腔心”屬衛生部規定應篩查的胎兒明顯畸形,是現醫療條件下可以查出的胎兒畸形,但該婦幼醫院對王某檢查后,得出的結論是:王某所懷胎兒“四腔心可見”,可見婦幼醫院在對王某檢查時存在疏忽大意的過失。
加害行為是指侵害他人權利或者合法權益的行為,可區分為作為的加害行為與不作為的加害行為。不作為的加害行為也稱消極的加害行為,指違反作為義務、應當作為而沒有作為,導致他人權益受損的行為。
根據我國《母嬰保健法》,經產前檢查,胎兒有嚴重缺陷的,醫師應向夫妻雙方說明情況并提出終止妊娠的醫學建議。前述案件中,因醫生疏忽大意,未能發現胎兒嚴重缺陷—“單腔心”,客觀上導致醫生未向王某夫妻說明情況,并提出終止妊娠的建議。其行為構成不作為的加害行為,具有違法性。
損害是指受害人財產或人身所遭遇的不利影響,包括財產損害和非財產損害。
缺陷嬰兒父母因生育選擇權被侵害,客觀上造成了經濟上的損失和精神上的痛苦,有權請求賠償。關于經濟與精神損失應如何賠償,筆者將在賠償部分進行詳細闡述。
理論上,因果關系是一個復雜的概念,目前通說采用相當因果關系說。王伯琦先生在其《民法債編總論》中,對相當因果關系說進行了經典闡述:“無此行為,雖不必生此損害,有此行為,通常即足生此種損害者,是為有因果關系。無此行為,必不生此種損害,有此行為,通常亦不生此種損害者,即無因果關系。”②
前述案件中,如果醫生能認真履行法律規定的產前檢查義務,查出李某乙存在嚴重缺陷并提出終止妊娠的建議,王某夫婦的生育選擇權就不會被侵害;而因醫生的疏忽大意,未能查出李某乙的缺陷,導致李某乙的出生,造成了王某夫婦精神和財產上的損失。因此,可以認定醫院的加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相當的因果關系。
經檢索,“錯誤出生”之訴可構成侵權糾紛,可通過侵權法解決。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侵權責任法》的解釋:“缺陷嬰兒的父母就其對孩子撫養應支出的一般費用上,亦非被侵權人。這是因為,第一,就嬰兒的出生,不管其是否有缺陷,或是否在計劃之內,對父母而言,都并非損害;第二,基于出生而產生的親屬法上特殊扶養照顧義務不能單獨抽取出來,而主張對子女的付出是一種損害。但是,父母為就缺陷兒童支出的醫療費,超出一般撫養費用的特殊的教育和照顧費用,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都承認應當獲得賠償。因此,在這些費用方面,父母具有了被侵權人的地位。”③
基于以上觀點,王某夫婦因李某乙缺陷支出的醫療費、因對李某乙特殊照顧產生的費用、因撫養李某乙付出的撫養費除去其撫養健全孩子應支出的一般費用,是其受到的經濟損失。另外,筆者認為,自醫院作出該錯誤產檢報告時起至孕婦分娩結束時止與產檢、生產有關的住院、醫療等費用也屬所受經濟損失,如果沒有醫生的疏忽大意,該筆費用本可避免,因此對于該筆費用,醫院也應賠償。
本案中的非財產損害指精神損害。《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生育選擇權與孕婦人身具有不可分性,對缺陷嬰兒的人身利益有重大影響,因此,筆者認為,生育選擇權屬于人身權益,缺陷嬰兒的父母可因生育選擇權受侵害請求精神損害賠償。
前述案件中,王某夫婦所受精神損害有三:一是生育健康寶寶的心理預期被打破,二是照顧李某乙期間所承受的精神壓力,三是李某乙死亡帶來的痛苦。
因此,婦幼醫院應結合當地平均生活水平,給予王某夫婦精神損害賠償。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錯誤出生”之訴可通過合同法解決,也可通過侵權法解決。根據現行合同法相關規定,原告索賠的范圍僅限于所受損失、所失利益,不包括精神損害賠償。而從侵權法角度看,醫院侵害了缺陷嬰兒父母的生育選擇權,其行為也符合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原告可要求醫院承擔侵權責任。這時,原告不僅可獲得財產損失的賠償,還可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因此,從原告的角度看,通過侵權法解決“錯誤出生”之訴更有利于維護其合法權益。
注釋:
①楊立新,王麗莎.錯誤出生的損害賠償責任及適當限制.北方法學,2011(2).
②王伯琦.民法債編總論.三民書局,1956.77.
③最高人民法院侵權責任法研究小組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