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的公交站

葉志如

他堅持要送她。傍晚的微風輕輕飄送，溫柔地送走窗臺上花兒淡淡的清香。

路是平直的，他偏不放心，提醒她小心。她凝望他，他剛好在笑，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兩頰紅紅的。到了路口，她停住腳步。他卻像個固執的大男孩兒，依然邁步，向右，轉身走到另一條路邊，邊上有一棵高大的榕樹，用它的濃蔭清涼著空氣。

在樹下，他立住，輕輕地揮手讓她跟上，那么的自然，像風吹動榕樹的招搖。

她以為這一次來是打擾了他，哪知他卻道：“謝謝你，大老遠關心我。”

她不由得想起前一刻拜訪他的情景。他的老妻，柔情似水的婦人。他呢？熱情如火的男人。他的家庭是眾人眼中的“好家庭”，她這樣認為。二人的琴瑟和鳴她是親眼見了。當她來到他家時，他們一個張羅泡茶，一個準備水果盤。聽說她坐車之前只是草草吃了幾口時，兩口子異口同聲：“我們下餃子，你一定要吃！餓壞了肚子對身體不好！”她不吃，他們一個把盛餃子的碗端到她手中，另一個溫柔地招呼她：“吃，吃啊，就把這里當是自己家啊！”她心口一熱，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公交站臺就在對面了。大馬路上，車如流水。往日，他就送到這里，然后她穿過人行道，大約百步，到了站臺，等車上車。今日，他執意要再多送一段路。他側過身，面對她，眼里含著笑意，幾句令她意外的話蹦了出來：“你今天能來看我，我的病好了大半了！我太高興了?！?/p>

她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擊中了，那一剎，是意外。她一直以為他們給予她父母一般的關懷，而她，完全無法給他們帶來什么。

他與她一起穿過人行道，說話暫告一個段落。然而，她胸口卻有一股暖流在上下左右沖蕩。他的這番表達讓她驚喜。她覺得自己被看到，被需要，被尊重。這是一種極為新鮮的感受，帶給她一種強烈的幸福感。

這些感受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是神的旨意吧？把他，還有他的老妻，從茫茫人海中叫出來與她相遇、相識，進而相互了解吧？她止不住慶幸，心潮蕩漾。

走過人行道，轉眼到站臺。她忽然憶起自己最喜歡的一首歌《離別的車站》。她想把這首歌改成《離別的公交站臺》。

她打算乘坐的班次還沒來。“坐在長條椅上等吧，我們可以邊說說話邊等車?！彼嶙h，她沒有異議。于是很奇怪的一幕在她的人生熒屏上出現了：喧鬧的公交站臺，如織的人流，嘈雜的人聲，他與她就在人流車流之中，在黃昏的余暉中，并排坐在冰冷的石條椅上，一個說，一個應，說著心里話，聽著心里話，傾心而談。他對著她說了很多很多話，都是他親身經歷的一些事，都是他真實的想法，他甚至提到了他為人處世中表現出來的有個性的一面，大膽的一面，也提到了她認為他不可能跟一般人說的“缺陷”和一些“失落”……

本來她以為他們最多可以聊個十來分鐘的，沒有料到，班車直到一個小時后方才開到站臺。他竟然有些感慨：像這樣坐在一起聊天，不知道會不會再有了。

當她踏上車，他大步邁向車門，伸出他的大手，她伸出手，與他的握在一起。

在車上她還一直在回味他的話。她一直在揣摩他每一句話。她想讀懂他，也想讀懂自己。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哦，她看見父親劃了一根火柴，點了煙，她還看見父親被煙熏黃了的右手食指。好像父親又回到人世，依然在關心著自己。自己仍然可以關心父親。

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她下了車，又走了挺長的一段路，終于到了家里。

“有時候我們希望他人看到我們，關心我們，甚至幫助我們。表面看，這是依賴。實際是，依賴的背后是人是群體動物，有了陪伴，有了互相的愛的表達，我們的余生才更有希望！”她把這幾句心里話放到朋友圈，希望他看到，盼望能夠幫他盡快趕走因為疾病所帶來的不良情緒，比如憤怒、恐懼與失落，又擔心這些話未能給他一些積極的東西。

到了這個時候，她感到自己因為他，心靈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蛻變。曾經的她，生活就好像電影《土撥鼠之日》里那個氣象播報員菲爾一樣。菲爾執行任務偶遇暴風雪后，停留在前一天卻始終無法再前進一步，開始了他重復的人生的故事。而她，曾經因為父親的離世，有一段痛苦時期，無法走出那個圈，一天又一天，被命運拽著跑。

她猜，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再跟你共聚，重拾往事，多好！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