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艷麗
十多年前,沿著我家門口栽了一排李樹,每到春天,等對面文玉伯娘家的櫻桃花和隔壁家的桃花開了,我家的這排李樹才悠悠然長出白色花骨朵,等那邊已形成一片緋紅色的花海,這邊的李花才施施然開始綻放,白而小,素雅清新。
花不分晝夜地綻放幾日后,青澀澀的李子從碧綠的宛如少婦細眉的葉子間探出頭來,一叢又一叢,分外惹人憐愛。待李子能夠入口時,我早有些迫不及待了。青色泛著微白的李子,順手從樹上摘下來,啃上一口,嘴里酸水直冒,有種說不出的澀苦在口腔里蔓延開來,酸澀得讓人直跳腳。我向來不敢將青李全部放入口中,喜歡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酸澀感就略淡了幾分。進入五月,李子愈發泛白了。過了端午,李子紅了,軟綿綿的,我們隨便摘上幾顆,或撿根棍子,敲打幾下樹枝,李子簌簌而下,撿起來,在衣服上一擦,就拋進嘴里,李子酸甜可口,汁水四溢,美味得不得了。
我還記得的,那一排李樹,第一棵清秀,第二棵溫婉,第三棵健碩,第四棵俊秀,第五棵灑脫,第六棵樹已經抵到菜園門口,一叢枝丫已經逸出稻沖,到菜園子里去了,我們索性不管不問了。孩童時,我喜歡爬上第三棵樹,坐到一手臂粗壯平坦的枝丫上吃東西,倒掛著身子俯看田地,也曾在第二棵樹上綁好自制的秋千架,腳一蹬,身子靈然一動,躍過稻谷和水田,笑聲在空中蕩漾開來。每年春暖花開時,還傻樂樂地跟著一幫小伙伴收集每棵李樹上那些晶瑩剔透的樹膠作裝飾物玩。在學自行車最上癮的階段,我一遍遍踩著腳踏車,來回在這些樹下穿梭不停。第四棵樹與第五棵樹長得緊湊,兩棵樹之間間隙較大,從間隙里一溜兒地瞧過去,視野開闊,給人云淡風輕的感覺,我常常搬來書桌,在樹下讀書寫字。
有一年春天,好友T來我家做客。那時,恰逢李花怒放之際,帶著馨香的花瓣隨著微風一起輕掃我們青春的臉頰,多么輕柔,多么溫暖。陽光這個精靈撫摸著我們靈動的睫毛,生命里仿佛有某種東西在閃閃發光。我們雀躍著,合力把家里那張綠色斑駁的桌子搬到第四棵李樹下,攤開書本,靜靜地溫習功課。不時,有蜜蜂繞著李樹嚶嚶嗡嗡地唱歌,白色的李花散落下來,如雪花般洋洋灑灑飄落,落在桌上、地上、我們的肩上、烏黑的發絲上。多年后,當我回想起這排日漸消失的李樹,頭一個留存在腦海里的就是這個情景。
T的功課非常好,令我望塵莫及。除此之外,她的膚色、氣質、容貌、著裝、家世、教養,等等,不,應該是她的一切都令我非常著迷又異常歡喜。我們是同性,在孤寂荒蕪的青春年少里,給了我很多美好記憶的是她。和她的友情帶著少女的心思和氣質,是歲月饋贈給我的禮物。T和我當時不在同一個班,有次為了能見她一面,我從中午等到黃昏,等到晚上,一遍遍地在她家周圍轉,看蔭涼的樹蔭下自己小小的身影,看T住的房子,敞開的窗子的形狀和顏色,想象著T在家的樣子。每次見面,我們都有說不完的話,T是害怕浪費時間愛學習的好孩子,我們說話又急又快,常常在見面結束后,都會覺得腮幫子很痛。那時,我多么喜愛T,或者直接說我多么想變成她。為了能和她一樣,我纏著母親用親友送給我的一塊小花布做了一條與T相似的裙褲。我穿著它和T一起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騎車,一起學習垂釣,一起走好遠的崎嶇山路去借資料書,一起躺在T奶奶家的大竹涼床上看星星月亮,一起度過好多純美的少女時光。
T最后一次來我家,也是七月。送她離開時,我們在村里的小店前等車,看屋前的香樟樹的葉子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鮮綠綠的,還閃著潔白的光。雨很大,我們只有一把傘,我們在傘下竊竊私語,偶爾,有輕微的嘆息和花一般的微笑。很少在我面前感懷的T也沒能掩飾住內心的纖細和敏感,她突然感傷又意味深長地對我嘆說:“這樣的情景還會不會有呢?”
每當我想起T,想起我們這么多年來分分合合的友情,內心是一陣甜蜜,一陣痙攣。在她面前,我總是很小心地隱藏著自己內心深處那些不可言說的觸角。我相信T也是。人到中年,能夠相守的友情越來越少,我們都有了太多的言不由衷和意興闌珊。我和T在各自的世界里默然成長,我們的交流日益減少。偶爾,我們會相談甚歡一陣,可隨即,彼此又陷入了長久的互不打擾的沉默中。
夕陽滑落,曾經栽種李子樹的地方,早已栽了一些嫩青色的橘子樹苗。眼前僅存的半棵李樹,它另一半枝干早已被蟲蟻啃噬干凈。而當年李花樹下的我們,都散了,像一幕幕云煙,像一場場夢境,出現過,熱鬧過,喧騰過,又消失了。
責任編輯:張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