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1
小時候,每次上學(xué)的路上,爸爸都會教我念詩,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拉著爸爸的衣角跟著,一句句地念,短短20分鐘的路程,我就能把整首詩記得滾瓜爛熟。待到傍晚放學(xué),我利索地爬上我的專屬座位,得意地背一遍爸爸早上教我的詩,爸爸就會給我講一個關(guān)于這首詩的故事。于是,在我的心里,詩就是凝結(jié)的故事,故事就是綻開的詩。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我仰起頭,看著爸爸的后腦勺,按照約定,爸爸果然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在千年前,西漢的時候,在北方有一個勇士出現(xiàn)了,他非常的勇敢,是草原上最最厲害的領(lǐng)袖,大家叫他冒頓單于。單于的百姓和中原的百姓經(jīng)常會打仗,于是有一年,漢朝的皇帝就把自己的公主嫁給了勇士單于,從此以后,打仗便少了許多許多。
我津津有味地聽著,爸爸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有些懊惱地扯了扯爸爸的衣角,為什么感覺這故事沒有講完呢。爸爸沒有理我,身邊只有自行車的車鈴聲和汽車的嘀嘀聲。
“爸爸!繼續(xù)講啊!”
爸爸到底還是給我講了故事,在把我從自行車后座抱下來之后,他告訴了我故事的后半段:“我就要去冒頓單于以前生活過的地方了。”
這是我聽過最討厭的故事!晚上得知爸爸要去內(nèi)蒙古支援的消息,我哭得聲嘶力竭,任誰安慰都無濟(jì)于事。在淚眼婆娑中,我確定了一件事,我不喜歡草原,我最討厭草原了!
世界萬物并不會因?yàn)槲业暮脨鹤龀鼋z毫妥協(xié),爸爸還是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晚上八點(diǎn),我會守在家里的電話旁,等著爸爸的聲音從萬里之外順著電話線傳過來。爸爸的音域依然寬廣,笑聲依然爽朗,他會和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草原發(fā)生的事兒,可我還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2
世間萬物極有可能逆著我的心意而上,暑假時,媽媽帶著我北上和爸爸團(tuán)聚。我以為的草原,是現(xiàn)代化的城市,只是顏色比我家略微灰些。沒想到,在城里只住了一天,我就跟著爸爸媽媽幾番折騰,大巴車、小巴車,到了藍(lán)色、黃色、綠色拼接的世界。
日光扎得人睜不開眼,我剛下車,一塊紅色的頭巾就裹了上來,還帶著濃濃的膻味。我正要扒拉開,一只略有點(diǎn)粗糙的手就按住了,耳邊還有模糊卻厚重的聲音。
“帶著。”媽媽給我裹好了頭巾,我探出頭,是一個中年的蒙古族婦人,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穿著校服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我那噶捏捏讓你披上!”男孩指了指我的頭巾。
什么?我一臉迷茫地盯著他,什么捏捏?
“就是你們說的外婆。”
這是我和烏云的初遇,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的孩子,烏云只是他一長串名字的初始兩字。我問他:“你考試的時候,寫名字是不是要寫半天啊,要是加上姓,會不會格子都擠不下?”
烏云露出一副很難和我解釋的表情。
“你們漢家的女兒……”
“我有名字的!”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因?yàn)楦谒竺娴耐且贿B串的高傲:漢家的女兒不經(jīng)曬,要不拿頭巾擋著,皮子都要曬傷;漢家的女兒嬌弱,喝個奶都能拉肚子。我倔強(qiáng)地拒絕了這五個字,內(nèi)心滿是憤懣。
可爸爸媽媽不覺得,他們會笑著接過碗,把濃稠的需要用勺子用力挖才能舀起來的酸奶遞給我,也會讓我坐到烏云外婆的身邊,請她替我編辮子。
3
我喜歡外婆。她的眼睛有著滿滿的笑意,看著我的時候,整條溫柔的星河都在她的眼里流淌。外婆不太會說漢語,我倆的交流需要烏云的幫助,可是每次外婆喊薩仁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在喊我。薩仁,烏云說是月光的意思,而烏云是智慧的意思。
外婆總是讓烏云帶著我玩,我學(xué)會了打羊辮,學(xué)會了趕羊,學(xué)會了挖沙棗,最最厲害的是學(xué)會了騎馬。連自行車都不會騎的我,仿佛要給自己掙面子一樣爬到了馬背上,起初搖搖晃晃,之后大腿疼得坐不下去直哭,最后,我終于可以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背上。當(dāng)小馬帶著我在草場上跑時,所有人都出來看我,爸爸媽媽、烏云的爸爸媽媽,還有外婆興奮地叫著:“薩仁!”
學(xué)會了騎馬,我變得肆無忌憚起來,好像面前的整片草場都是我的地盤。盡管我的馬很小,我的人也很小,但我昂首挺胸,好像草原上英勇的猛士冒頓單于。正當(dāng)我興奮地停在高地一覽無余時,烏云拉住我的手把我拉了下來,失去重心的我重重地跌在地上,我一臉憤怒地看著他吼道:“你干嗎!”烏云沒有理我,只是拉著我和馬急急走了一段路。我剛想發(fā)作,烏云指了指不遠(yuǎn)處,有一窩鳥蛋。
“你的影子,在鳥蛋上了!”
“我的影子在鳥蛋上怎么了!”
“就是不能在鳥蛋上!”
“你怎么這樣!”
友誼因?yàn)槲业挠白友杆倨屏眩芸彀l(fā)展到我嗷嚎大哭,家長紛紛出來勸架的場面。烏云果不其然又挨了外婆一頓揍,而我更有恃無恐起來,抱著和我最熟悉的小羊,賭氣遲遲不肯出去吃飯,寧可肚子咕嚕嚕地叫。
“你坐在這里像什么樣子,我們是在別人家里做客,我平時是這么教你的嗎?”面對爸爸的教訓(xùn),我撇過頭。
“你是想吃這只羊嗎?”叔叔走上前,似乎想要拿走我的羊。
我莫名涌起了一股沖動,閉著眼睛大喊:“不,這是我看中的羊,你們不能吃它!我就要它了!”
周圍都安靜了,外強(qiáng)中干的我有些害怕得縮了縮脖子。
“對不起,剛才不該拉你,我錯了。”烏云從屋里走了出來,直直地站在我面前說,“我以后不拉你了。”
我看到爸爸媽媽的臉色舒緩了,膽兒肥了一圈。我挪了下屁股,烏云接過了我的羊。之后,烏云才告訴我,人的影子是不能蓋在鳥蛋上的,因?yàn)檫@是他們自古以來對生靈的敬畏。
4
烏云和我越來越熟,我越來越習(xí)慣跟著他到處跑,牧場不大,但對我而言,那就是我的敕勒川。
離別的時候,外婆眼里的星河波動,烏云一直送我到機(jī)場,我的包裹里全是他和外婆送的東西,沉甸甸得連眼眶都變得無比沉重。
“你知道嗎?你之前抱著的小羊,烏云家里一直養(yǎng)著。”爸爸放下行李,認(rèn)真地看著我。
“為什么?”
“因?yàn)槭撬_仁看中的東西,他們就一直留著。”爸爸笑了,但我突然莫名地很想哭。
回家后,我聯(lián)系了烏云,每一次電話的最后,烏云都會告訴我,那頭小羊的消息。
——小羊,長大了。
——小羊,當(dāng)媽媽了。
——小羊,當(dāng)奶奶和外婆了。
幾年后,烏云給了我小羊最后的消息:小羊老死了。坐在寢室里的我,忽然淚如雨下,我吸了口氣,對烏云說:“烏云,我從內(nèi)蒙古回來之后,就再也沒有吃過羊肉了。”這回輪到烏云納悶了,我不等他提問,就快快地回他:“薩仁決定不吃的小羊,是我們對生靈的敬畏。”
電話的那一頭,烏云笑得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