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政
湖南省株洲市委黨校,湖南 株洲 412000
2020年7月,查詢中國裁判文書網,輸入關鍵詞“刑事案件”“保理合同”“銀行保理”,搜索可以看到13個涉及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的裁判文書,作者選擇作為樣本研究的12個(13個裁判文書中,其中一個是二審駁回上訴,維持一審判決,故以二審為樣本)。統計12個裁判文書,其中以騙取貸款罪定罪量刑的有:1.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鄂01刑終668號二審刑事裁定書;2.河南省周口市川匯區人民法院(2018)豫1602刑初311號一審刑事判決書;3.山東省泰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魯09刑終259號二審刑事裁定書;4.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法院(2015)閔刑初字第2680號一審刑事判決書;5.青海省西寧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青01刑初17號一審刑事判決書。
以合同詐騙罪定罪量刑的有:1.安徽省淮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淮刑初字第00012號一審刑事判決書;2.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津01刑終541號二審刑事裁定書;3.廣東省肇慶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粵12刑終348號二審刑事裁定書;4.安徽省淮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淮刑初字第00012號刑事判決書;5.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鄂01刑初82號一審刑事判決書;6.天津市濱海新區人民法院(2018)津0116刑初80134號刑事判決書。
以貸款詐騙罪定罪量刑的僅一個文書: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湘01刑初91號一審刑事判決書。該文書同時認定其他人構成騙取貸款罪,認為主犯有占有之目的,構成貸款詐騙罪。
從上述統計裁判文書可以看出,各地法院在認定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行為時的差異性。認定構成合同詐騙罪為主流觀點,認定構成騙取貸款罪和貸款詐騙罪為一般觀點。司法實踐中,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構成詐騙罪,這種觀點沒有在裁判文書樣本中出現,本文僅從理論上分析排除。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的行為不構成詐騙罪。首先,詐騙罪是《刑法》第266條規定的罪名,屬于刑法分則第五編侵犯財產罪。該罪侵犯的客體很單一,就是財產所有權,該財產所有權不應當具有任何特定屬性。而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其客體財產具有法定的特征,是銀行的錢,是金融資本,是特殊客體。其次,詐騙罪的客觀方面表現的虛構事實行為為欺詐行為,主要包括兩類,一是虛構事實,二是隱瞞真相。通過欺詐行為使受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后,做出處分財產的行為。而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的行為,不是處分財產的行為,而是形成審批和發放的契約行為,簡單地說,是合同行為。最后,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其目的可能不是占有,而僅僅是占用,或者基于生產,或者基于投入。其行為的特殊性,也是區別于詐騙罪的因素。所以,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行為不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排除了詐騙罪,我們集中觀點來評析,裁判文書網公示的12個案件,以什么罪名定罪量刑更符合立法意圖。由于學術研究的需要,不可避免地需要評析裁判文書的法院評析、檢方指控、辯方辯護觀點。作者特別申明,評析并非評判。裁判文書生效后有既判力,非經法定程序不得推翻,任何機構和個人均要尊重判決文書的既判力。對生效判決持寬容態度,是法治社會的應有之義。而且這種寬容并非容忍法官的錯誤判決,“法官在審判案件時對法律關系的性質和法律的理解存在著差異,使得不同審級法院對案件作出不同的審判結論。嚴格說來,這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錯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當對法官保持寬容的態度,尊重法院作出的生效裁判。”[1],我是贊同這個觀點的,甚至認為,即使同級法院對類似案件作出不同的審判結論,只要程序正義,也無可厚非。
我們評析的目的是,防止出現不同法院同案不同判。“同案不同判是指對同等情況不同對待的具體概括和表述,具體指的是上下級法院之間、不同法院之間、不同庭室之間乃至不同法官之間,對一些相同或者相似的案件,作出大相徑庭的判決結果。”[2],本文所涉及的12個有裁判文書,從表象上看,存在“同案不同判”的可能。評析的目的是:希望在刑事判決認定這一行為時,盡量在事實一致的前提下,實現不同法院的“同案同判”。基于這樣一個目的,作者作出樣本內容分析,提出自己的觀點,以供司法實踐理解使用。
基于前面的闡述,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的行為,屬于刑法分則第三類犯罪“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規制行為之一是沒有爭議的。12個裁判文書樣本,適用的罪名區別在于小類。適用分則第三類規定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可能適用《刑法修正案(六)》補充的《刑法》第175條第3款,騙取貸款罪。適用第五節金融詐騙罪,可能適用《刑法》第193條貸款詐騙罪。適用第八節擾亂市場秩序罪,可能適用《刑法》第224條,合同詐騙罪。這就是12個樣本適用法律的差異。那么,到底適用哪條更為符合立法意圖呢?
貸款行為是金融機構根據借款人的申請,經過金融機構審貸組織的審核,合法提供金融資金給借款人,并進行貸款管理的資金融通行為。貸款行為是區別于民間借貸行為、信托行為、配資行為、保險融資行為、證券行為的,由專門法律和法規規制的資金融通行為。其法律特征是由專門法律法規規制的金融行為。
保理融資行為,根據保理融資款項的提供方區分,可以分為銀行保理融資行為和商業保理融資行為。區分的依據是《商務部關于商業保理試點有關工作的通知》(2012年6月27日)和《商業銀行保理業務管理暫行辦法》(2014年4月3日)。銀行保理融資行為特指以債權人轉讓其應收賬款為前提,集應收賬款催收、管理、壞賬擔保及融資于一體的綜合性金融服務。銀行保理融資行為區別于銀行貸款行為的特征有三個:
第一個區別是,債權對兩種融資行為的產生作用不同。銀行保理融資行為是銀行提供賬款做催收、管理、壞賬擔保、融資全過程的金融服務。根據《中國銀行業保理業務規范》第5條的規定“銀行通過受讓債權,取得對債務人的直接請求權”,銀行保理融資是銀行受讓債權的行為;而銀行貸款行為是指貸款人對借款人提供的并按約定的利率和期限還本付息的資金融通金融服務行為,涉及債權時,是質押債權的行為,而不是受讓債權的行為。
第二個區別是,法律對兩種融資行為的規制作用不同。銀行保理融資行為屬于《民法典》規制的一般民事行為(《民法典》實施前,行為屬性存在爭議),之前,并無特別法對該行為進行規制;而銀行貸款行為屬于特別法規制的特殊民事行為,由《商業銀行法》進行規制。雖然合同也對其進行調整,但基于特別法優先普通法的規定,法律對銀行貸款行為進行了特別規定。
第三個區別是,銀行保理融資行為根據其對債權的掌控能力,分為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有追索權時,發生買方債務清償或者信用風險,銀行有權要求賣方回購債權。無追索權時,發生買方債務或者信用風險,銀行無權要求賣方回購債權,即構成了買斷債權。從這個特征上講,因銀行保理融資行為而形成的對債權的處理,是要求買方回購(有追索權)或者自己承擔信用風險(無追索權),這是區別于銀行貸款債權質押合同的典型特征。因此,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法院判決書和長沙中級人民法院判決書均認為,保理的實質就是貸款,這個理由從債權的使用方式上講,是難以成立的。
刑法分則第三類第五節金融詐騙罪行為,侵犯的客體一定是特殊客體,即金融管理秩序和金融機構款項的所有權。以長沙中院(2016)湘01刑初91號裁判文書為例,法官在評析中明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占有“貸款”,據此判決主犯構成“貸款詐騙罪”,這個論證“詐騙”理論體系是完整的,但論證是“貸款”并不完整,即客體的屬性并不能服眾。判決認為“本院審查認為,保理業務是銀行的表內授信,實質是應收賬款質押貸款”,故以貸款詐騙罪定罪量刑。這個判斷是否有理,筆者在《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行為不應以貸款詐騙論處》一文中已經做了全面論述,基于金融詐騙罪客體的特殊性,筆者形成了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行為不構成貸款詐騙罪的觀點。對于判決書的這個判斷,個人認為存在商榷空間。因為保理合同是一種沒有爭議的合同類型,特別是在《民法典》第十六章確定保理合同是有名合同后,完全不同于應收賬款質押貸款。這二者分屬于不同的民事法律關系。
有法院認為,行政法規及銀行內部管理規定都明確,發生風險后,按表內管理,構成了貸款管理。其實,銀行保理融資行為的表內授信行為完全是內部風險控制行為,不是認定是否構成質押貸款的條件。故個人認為,長沙中院的案件認定銀行保理融資構成貸款,是不當地理解了民事法律關系。即使被告人有占有目的,也不宜以貸款詐騙定罪量刑。
銀行保理融資款項為一般貨幣,而非特定金融貸款貨幣。銀行所有貨幣都屬于金融資產,這是沒有問題的。當銀行對貨幣進行分類運營或者使用時,其貨幣所涉及的法律就有了明顯的變化。當銀行預付款給一般商戶采購貨物時,這個預付款也是金融資金,但絕對不是貸款資金;當銀行拆借資金給銀行時,拆借資金也是金融資金,但肯定不是貸款資金。所以當銀行以保理合同方式受讓債權時,支付的保理融資款項,是金融資金,卻不宜認定為貸款資金。
在《民法典》第七百六十一條到第七百六十九條規制的保理合同中,并沒有銀行保理融資和商業保理融資的區分。根據《民法典》的法典價值,我們應當將保理合同行為確定為一種合同行為,并不因為保理商的變化而產生變化。故可以確認,無論是銀行保理融資合同還是商業保理合同,均為法典中確定的“保理合同”。
將保理融資合同分割開來看的行為,其目的是將銀行融資行為理解為貸款行為。銀行在簽訂保理融資合同時,往往不注重自己義務的履行,僅利用金融資金的特點,設置一些與保理行為不兼容的民事行為,以減少資金風險,這種行為本身就是違反法律的。根據保理的法律和法規規定,銀行在保理合同簽訂時,控制風險的方式和義務是:對買方進行必要的調查,確保無信用風險。這種調查既是權利,又是義務。調查范圍包括:貿易合同的真實性、債權的真實性、稅務票據的真實性、買方的真實性、買方履行能力的可靠性。銀行依據保理規則,履行了這些義務,則肯定能將風險控制到最低。但銀行的做法往往是:一是曲解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的含義,無論有無追索權,一律設定為買方發生風險,賣方向銀行負責;二是不論何種方式的保理,均要求賣方與銀行另外簽訂承諾:賣方保證按期歸還;三是在收取保理費外,再加計算融資利息,完全等同于貸款。
由于銀行上述行為的特點,自然而然,法院就認定銀行保理融資就是貸款。如果就是貸款,那么法律還有必要設定這么一種新型合同關系嗎?其實,在審理銀行保理融資糾紛的民事案件中,對于保理資金是否由賣方承擔,或者是否除保理費外需要計算利息,或者是否構成賣方擔保有效,均是有爭議的。國家立法也不會因為保護金融資金安全,而傷害一種新型合同關系。
所以我們認為,銀行保理合同與商業保理合同,在法律屬性上是一樣的,均是保理合同,是合同法中沒有被刑法單獨規制的合同。
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的行為,不論是虛構貿易合同,還是虛構交易數額,或者是虛構任意一個事實,均離開不了一個特殊事實:利用保理合同。也就是說,犯罪嫌疑人利用合同,騙取款項歸自己所用或者所有,構成合同詐騙罪。而且,刑法對合同犯罪的規制,并沒有像對貸款犯罪的規制進行那么細致的區分。對貸款犯罪可以根據犯罪嫌疑人是否有占有之故意,分為騙取貸款罪或者貸款詐騙罪,這正是本文依據的樣本有六個判決是以騙取貸款罪認定的原因。合同犯罪不區分非法占有故意還是非法使用之故意,只要實施了合同行為,利用合同騙取他人財物,刑法并不區分騙取合同款項行為和合同詐騙行為。
綜上,以合同詐騙罪論處騙取銀行保理融資款項行為,更加符合立法的本意,也反映了民事法律與刑事法律的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