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陜西 楊凌 712100
2017年4月18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34次會議審議通過《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規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共同會簽并下發執行。此規范性文件的發布標志著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發展進入新階段,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原委員、原審判員戴長林評價其為對以往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相關法律法規的“梳理、歸納、補充和完善”①,可見該規則之重要性。
《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規定》第五條②明確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中“重復性供述”的排除規則,界定“重復性供述”的概念,并對“重復性“供述”的理解,以及重復性供述的誘因、表現形式都作出了限定性闡釋。
第一,本規則對排除對象有明確限制,即針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區別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辯解。“供述”指有罪供述,是與指控方立場相一致的陳述;“辯解”指無罪、罪輕辯解,是與指控方立場不一致或相對立的辯駁,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意圖出罪、不承擔刑事責任、減輕刑事責任的表達。可見,供述和辯解的意圖恰好相反,對其進行區別大有必要。而在司法實踐中,供述和辯解的界限是否如此清晰?筆者認為,有罪與無罪應針對犯罪事實、涉嫌罪名等具體而論,故供述和辯解的區別也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例如,偵查人員刑訊王某,王某說:“案發時,我并未在甲地殺人,而是在乙地盜竊?!蹦敲?,就王某的口供而言:既是對故意殺人罪的否認,屬于辯解;又是對盜竊罪的肯定,屬于供述。可見,供述和辯解在司法實踐中存在一定的轉化現象,應根據具體內容、具體罪名辨別。
第二,對“重復性”的內涵應準確把握?!爸貜托浴辈粦斫鉃橥耆淄⒁荒R粯?,而應考慮司法實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置于一套刑事訴訟程序中,先后所做多次供述不可能完全一致。在后供述可能是對在先供述的核準補充,或是糾正修改,抑或是突出強調等。故對于“重復性”的判斷不應苛于一致性,還應容納有個別差異但不影響對核心意思理解的內容。換言之,“重復性”應當指前后所述主要事實、關鍵情節相同,無矛盾之處。
第三,對于重復性供述的誘因,本條限于“刑訊逼供行為”。就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而言③:一方面,二者相并列;另一方面,二者相區別。結合《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規定》第一條至第五條的規定:第一條是對上述法律條文的強調,第二條至第五條分別具體介紹四類非法取證方式,即刑訊逼供、威脅、非法拘禁等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方法,以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受刑訊逼供行為影響作出的重復性供述。其中,第二條將刑訊逼供行為界定為“采取毆打、違法使用戒具等暴力方法或者變相肉刑的惡劣手段,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遭受難以忍受的痛苦而違背意愿作出”供述的行為??梢?,刑訊逼供行為具有明顯野蠻性,暴力程度居各類非法取證方式之首。
《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規定》第五條對重復性供述的排除規則采用“原則加例外”模式。不同于“不排除說”和“絕對排除說”兩類極端模式,我國立法模式在保持排除重復性供述的基本立場前提下,避免絕對排除說的弊端,以例外規定有選擇地保留部分供述。也即對于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確定不受刑訊逼供行為的影響或較少地受刑訊逼供行為影響的供述(有學者形象地稱為“刑訊逼供行為的影響已被‘切斷'或‘稀釋'”),我國法律予以接受,不以重復性供述類非法證據予以排除。該例外規定分兩類④,通俗來說,一是換人(不換階段),二是換階段(不?換人),同時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相應權利,使其自愿供述。
顯然,我國立法模式與“裁量排除說”不同,相比于裁量排除說中通過賦予法官對諸如刑訊的嚴重程度、訊問人員是否更換、間隔時間的長短、程序階段是否轉換等因素的自由裁量權來判斷刑訊的波及效力是否影響到供述自愿性的做法,我國將法官自由裁量代之以立法。即我國立法機關在綜合諸多影響因素的基礎上,通過立法將之演變成文化,確定為“規范性動作”。在司法實務中,一般認為只要切實踐行任意一條例外規定,法官就會認可重復性供述的證據能力,不予排除;反之,則應予排除。
正如上文,我們把重復性供述比作“源頭被污染的支流”。實際上,域外司法已將類似理論上升至法律層面,即“毒樹之果”理論。我國雖然對“毒樹之果”理論沒有立法明確,但我國司法實踐中仍可以看出類似運用。
“毒樹之果”理論指對于執法人員通過不合法程序取得的辦案材料不予采信,即不合法的執法程序為“毒樹”,通過不合法的執法程序取得的辦案材料為“毒樹之果”。這與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中的重復性供述排除的司法邏輯一致:公安司法機關先實施非法刑訊逼供行為,受其直接影響得到的供述應予排除;考慮到刑訊逼供行為的持續性效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出的與上述供述相重復的供述也應排除。即在先刑訊逼供行為為“毒樹”,受其直接影響和間接影響的供述均為“毒樹之果”,應予排除。可見,我國重復性供述排除規則和美國“毒樹之果”的司法邏輯具有高度同一性,值得在具體規則方面進行更為深入的交流與借鑒學習。
重復性供述排除規則是一項新興刑事證據規則,無論在概念內涵的界定、運行規則適用,還是域外“毒樹之果”理論的法律借鑒上,我們都應秉持開放發展的心態,使之經歷更多的理論反思,接受更多的實踐檢驗。
注釋:
①戴長林.《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的理解與適用[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11.
②《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規定》第五條規定:“采用刑訊逼供方法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出供述,之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受該刑訊逼供行為影響而作出的與該供述相同的重復性供述,應當一并排除,但下列情形除外:
(一)偵查期間,根據控告、舉報或者自己發現等,偵查機關確認或者不能排除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而更換偵查人員,其他偵查人員再次訊問時告知訴訟權利和認罪的法律后果,犯罪嫌疑人自愿供述的;(二)審查逮捕、審查起訴和審判期間,檢察人員、審判人員訊問時告知訴訟權利和認罪的法律后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供述的.”
③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二條第二款規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
④《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規則》第五條規定:“采用刑訊逼供方法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出供述,之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受該刑訊逼供行為影響而作出的與該供述相同的重復性供述,應當一并排除,但下列情形除外:(一)偵查期間,根據控告、舉報或者自己發現等,偵查機關確認或者不能排除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而更換偵查人員,其他偵查人員再次訊問時告知訴訟權利和認罪的法律后果,犯罪嫌疑人自愿供述的;(二)審查逮捕、審查起訴和審判期間,檢察人員、審判人員訊問時告知訴訟權利和認罪的法律后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供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