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磊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有言:“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遂隱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19頁。綿上即綿山②《史記·晉世家》云:“遂求所在,聞其入綿上山中,于是文公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為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可知,綿上即綿山。,這段史料首次將綿山與介子推聯系起來,后經過人們不斷地加工和演義,逐漸形成了“割股奉君”“攜母隱居”“火燒綿山”等一系列民間傳說。介子推與綿山逐漸成為“忠孝”文化的一張名片,民間甚至有“南屈原,北介子”的說法。然而,晉古綿山地望仍莫衷一是,史料中所記載的介子推亦有不斷演繹與夸大之嫌,梳理諸家所云之地望并厘清介子推其人其事在歷代流傳中的情況對于正確認識綿山及介子推的歷史價值有重要意義。本文擬就此進行探討,因才疏學淺,有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關于晉古綿山的地望問題,歷史上一直有不同的說法,較為常見的有介休說、翼城說與萬榮孤山說。介休綿山說由來已久。西晉杜預在對上述史料做注時說“西河介休縣南有地名綿上。”③(西晉)杜預:《春秋左傳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4頁。杜預的說法得到后世大多數學者的認同,一直到明末清初的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對介山的注釋中仍言“介山,在縣東三十里。春秋時介子推隱此,因名。”④(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925頁。與顧祖禹處于同一時代的顧炎武卻提出了不同的說法,顧炎武曾長期旅居曲沃,他經過實地考察,對介休綿山說提出了質疑,他認為“若霍太山以北,大都皆狄地,不屬于晉”①(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李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67頁。,介子推所隱居的綿山應是今翼城縣之綿山。另一種說法是萬榮孤山說,其依據主要是《漢書·地理志》中河東郡“汾陰”條下的注釋“介山在南”②(東漢)班固:《漢書》卷28《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550頁。,以及《漢書·武帝紀》“夏四月,詔曰:‘朕用事介山,祭后土,皆有光應。其赦汾陰、安邑殊死以下’。”③(東漢)班固:《漢書》卷6《武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00頁。
晉文公以綿上之田封介子推,則可以推測綿山一帶在晉文公時期已經納入晉國的版圖,看來廓清晉文公時期晉國的疆域范圍對于確定綿山的區位是有必要的。雖然《左傳》《史記》《國語》等相關文獻對晉國的地理以及疆界記載并不十分完善,但對晉文公之前(僖公三十一年,即公元前629年之前)的史料進行梳理,結合相關考古發現可大概確定晉文公時晉國疆域四至。
西至:晉國西鄰秦國,黃河這一天然的分割線是考察秦晉兩國疆界的重要地理因素。晉文公時晉國疆域西至較為明確,晉獻公去世時,晉國陷入了內亂,公子夷吾為了重返晉國而主動討好秦國,答應“賂秦伯河外列城五,東盡虢略,南及華山,內及解梁城。”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52頁。后來,順利回國繼位的晉惠公矢口否定了對秦的承諾,釀成了秦晉韓原之戰,此一戰晉國大敗,失掉了“河外列城五”,所以晉文公時晉國疆域的西界仍未越過黃河,大致以黃河為界與秦國相鄰。
南至:晉文公時晉國疆域南至,需追溯晉獻公滅虢的系列史實。《左傳·僖公二年》“晉荀息請以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81頁。滅虢都下陽,此虢當為北虢,下陽在今山西平陸一帶。《左傳·僖公五年》“八月甲午,晉侯圍上陽。”⑥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10頁。上陽為南虢的國都,在今河南三門峽市一帶,20世紀50年代以來為了配合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建設,鉆探并發掘出一系列虢國墓葬以及車馬坑,進一步證實了黃河以南三門峽一帶即為南虢的勢力范圍,所以晉滅南虢即意味著晉國的疆域向南已經越過了黃河。
東至:晉文公時晉國疆域的東界已繞過今晉東南到達豫東北一帶。晉文公元年(前636),晉國“乃行賂于草中之戎與麗土之戎,以啟東道”⑦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51頁。,晉國疆域開始向今晉東南一帶擴展。顧頡剛先生《史林雜識》認為麗戎即驪戎,驪戎不在陜西驪山而在今山西南部,晉都之東的析城山和王屋山一帶。《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戊午,晉侯朝王……與之陽樊、溫、原、欑茅之田。晉于是始啟南陽。”⑧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33頁。南陽之地大致在今豫東北黃河北一帶。在此之后,《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侯伐曹,假道于衛。衛人弗許。還,自河南濟,侵曹、伐衛,取五鹿。”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51頁。晉文公在逃亡途中曾經過衛國的五鹿,當時衛國并沒有以禮相待,文公“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與之塊。”⑩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06頁。五鹿的具體位置說法有二,一說在今河北省大名縣東,一說在今河南省濮陽一帶,但無論如何,兩地都在太行山以東,說明文公時晉國的疆域東界已繞過今晉東南到達豫東北一帶了。
北至:晉文公時疆域北界到達霍山一帶。《左傳·閔公元年》載“趙夙御戎,畢萬為右,以滅耿、滅霍、滅魏。還,為大子城曲沃,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為大夫。”其中楊伯峻先生認為“霍,姬姓國,文王子叔處所封。古城在今霍縣西南十六里。”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58頁。陳槃先生在《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撰異》中亦認為“在今山西霍州西十六里有古霍城”②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撰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2頁。。這是晉獻公十六年(前661)時期晉國北邊的疆域,獻公以降至文公,現有史料中并未見晉國對北部疆域新開拓的記載。后霍成為先且居的采邑,先且居為晉文公時的名臣,據此可以推斷在晉文公時晉國疆域的北界應在今霍州霍山一帶。
根據現有資料,晉文公時期的疆域四至,西大致以黃河為界,南已越過黃河到今三門峽一帶,東界繞過太行山到今豫東北,與新獲南陽之地相連,北界抵達霍山附近。
對晉文公時期晉國的疆域四至有了初步的認識之后,再來看介子推隱居之地綿山的地望問題。顯然,介休、翼城、萬榮三種說法中,介休遠在霍山以北,并不在晉文公時期晉國的疆域范圍之內,倘若晉古綿山在介休,就不可能發生《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中晉文公將綿上之田封賞介子推的史實。介子推悄然隱居之后,晉文公曾派人尋找,但求之不獲,無論介子推抑或晉文公所派之人都不可能跨過霍山一帶而遠赴介休綿山,史料中對晉國城邑的記載有助于說明這一問題:
第一,狐廚、受鐸、昆都:稍早于晉文公時的晉惠公時期“狄侵晉,取狐廚、受鐸,涉汾,及昆都,因晉敗也。”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70頁。杜預認為狐廚為邑,其地當在今山西省襄陵舊治西;受鐸當在襄陵舊治附近;昆都,《讀史方輿紀要》在平陽府條下云“又府南有昆都聚”④(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876頁。,可見狐廚、受鐸和昆都三邑都在今臨汾、襄汾一帶。晉文公時晉國的北界推進到霍州霍山一帶,但晉國北疆與狄之間的緊張局勢并未出現根本性變化。根據晉國疆域的范圍以及晉狄之間的對立關系可推測——介子推越過晉國北界的可能性極小,則晉古綿山在介休的說法更有待商榷。
第二,高粱:在今臨汾市東北,第一次提到是在晉獻公卒后,齊討晉亂,“及高粱而還”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30頁。,另一次是晉懷公逃跑時“懷公圉奔高粱”⑥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14頁。。無論是“齊師”還是懷公緣何到了高粱一帶就不再北行了呢?結合上述史料,可能的解釋是臨汾一帶尚屬戎狄比較活躍的區域。鑒于此,即使介子推寧愿攜母北上隱居,怕也會由于戎狄截斷而無法抵達。
排除了介休綿山的可能性,再來看萬榮孤山說與翼城綿山說。《左傳·襄公十三年》提到“荀罃、士魴卒,晉侯蒐于綿上,以治兵。”⑦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999頁。其中對“蒐于綿上”之蒐禮的考察有助于判斷“綿上”地望特征。
蒐禮,是以田獵之名舉行的軍事演習,用以整編、檢閱軍隊等,王準在《春秋時期晉楚家族比較研究》一書中通過對晉國歷次蒐禮的考察,認為晉國的蒐禮有兩種功能,第一種是“用于檢閱軍隊,也是最基本的功能”,第二種是“晉侯親自任命三軍將佐”①王準:《春秋時期晉楚家族比較研究》,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5頁。。筆者認為,悼公“蒐于綿上”的軍事行動應當放在當時具體的政治軍事環境中予以考察,晉悼公時,楚國是悼公復霸道路上的主要障礙,晉國的軍事重心是與楚國在太行山一帶的爭奪。若將綿上之蒐同晉悼公一系列復霸的軍事行動結合起來則會發現,文獻中提到的由于“荀罃、士魴卒”而造成的將佐空缺顯然只是此次蒐禮的表面原因,深層次的原因是晉悼公為了維持剛剛穩定的霸業。
實際上,綜合分析晉國歷史上的歷次蒐禮,無不與晉國霸業息息相關。通過查找相關文獻,晉國歷史上共有九次大蒐禮,分別是晉文公四年(前633)的被廬之蒐、晉文公八年(前629)的清原之蒐、晉襄公七年(前621)的夷之蒐與董之蒐、晉靈公十一年(前610)的黃父之蒐、晉景公五年(前595)為了伐鄭而舉行的蒐禮、晉厲公六年(前575)鄢陵之戰中的蒐禮、晉悼公元年(前573)為了救宋擊楚而舉行的蒐禮以及晉悼公十三年(前561)的綿上之蒐。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蒐禮是晉文公四年(前633),最后一次是晉悼公十三年(前561),此后晉國再未舉行過蒐禮,晉國九次蒐禮的時間與晉國稱霸的時間大致吻合,這恐怕不是歷史的偶然。
有了上述推論,再綜合比較萬榮孤山與翼城綿山,至少在晉悼公時翼城綿山的軍事地位要比萬榮孤山更加突出,晉悼公在國都以東地區②晉景公時,晉國已遷都新田,即今山西省侯馬市晉都新田遺址,自1952年發現以來已陸續發現牛村、平望、臺神、白店、馬莊、北塢、呈王及鳳城古城,并發現大型鑄銅遺址、盟誓遺址、手工業遺址、墓葬遺址等。舉行蒐禮顯然有震懾東南方楚、衛、鄭、宋等諸侯國以穩固霸業的意圖。
馬保春在《晉國歷史地理研究》中談到晉國的蒐禮時指出晉國“大蒐的地理多分布在晉國的核心地區,說明這是一種晉國在其內部征收、整編軍隊、檢閱兵力以供戰爭需求的軍事活動。由這些大蒐地理的分布,可以透視晉國文化的繁榮區或政治敏感區。”③馬保春:《晉國歷史地理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99頁。晉國歷次蒐禮除去晉景公五年(前595)、晉厲公六年(前575)、晉悼公元年(前573)因戰事需要而臨時舉行的三次蒐禮外,被廬,馬保春《晉國地名考》認為“被廬既為晉之東部地,當時晉東疆在烏嶺山、歷山一線,所以很有可能被廬在烏嶺山西麓今古縣、浮山、翼城諸縣的東部地區”④馬保春:《晉國地名考》,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94頁。;清原,在今聞喜縣東北;夷地不詳;董,在今聞喜縣東北;黃父,今沁水縣西北。可見晉國的歷次蒐禮若非在晉都周圍就在政治相對敏感之地,翼城綿山處于晉國“河、汾之東,方百里”⑤(西漢)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35頁。的核心區域之內,據此推測,晉“蒐于綿上”之綿上應當亦在此區域或不遠,翼城說的可能性顯然更大。
綜上所述,考察晉古綿山的地望至少要滿足以下兩個條件:第一,應當在晉文公時期晉國的疆域范圍之內;第二,應當在晉都附近以及一定時期晉國的政治核心區范圍內。綜合考察可知,翼城說更加符合歷史事實。
介子推(又稱介之推、介推、介子綏),是晉文公重耳出亡時期的一名從臣,民間傳言他割股以奉君,在重耳即位后又拒不言祿,攜母歸山隱居起來,晉文公搜尋未果,最終放火燒山,介子推與老母皆被燒死,文公最后悲痛欲絕,以綿山虛封介子推。介子推已然成了忠孝的化身,民間甚至有“南屈原,北介子”的說法。然而最早記錄這一史實的《左傳》卻只寫道“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遂隱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19頁。若將民間流傳的關于介子推的相關故事按情節的發展分成“割股奉君”“拒不言祿”“君臣反目”“攜母歸隱”“文公搜山”“抱木燔死”“封以綿山”等幾個部分,可以發現,最早記載這一故事的《左傳》僅僅記載了介子推“拒不言祿”后“攜母歸隱”,“文公搜山”后“封以綿山”,其他情節卻只字未提,而“割股奉君”“君臣反目”“抱木燔死”恰恰是這一故事最引人關注的地方,這不禁讓人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不同文獻對介子推隨重耳流亡的記載略有不同。《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提到重耳流亡時“從者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04頁。,并沒有介子推,《史記》《國語》等眾多關于重耳流亡的描寫中,也沒有提及介子推。與《左傳》不同,唐代司馬貞對《史記·晉世家》“龍欲上天,五蛇為輔”作注時說“五蛇即五臣,狐偃、趙衰、魏武子、司空季子及介子推也。”③(西漢)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63頁。將介子推視為五臣之一。應當考慮到司馬貞所處的唐代,關于介子推的傳說故事可能已被加工演繹,介子推的地位自然被抬高,相比之下,《左傳》說更為可信。
不同文獻中“介之推”與“介子推”名稱的變化也反映了介子推生前與身后歷史地位的變化。《左傳·僖公二十四年》第一次提到介子推時實際上寫的是“介之推”,杜預認為“介之推”的“之”字為“語助”④(西晉)杜預:《春秋左傳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4頁。,楊伯峻先生更進一步解釋道:“文十年傳有文之無畏,而下文只稱無畏,《淮南子·主術訓》作文無畏,則杜注不為無理。《論語·雍也篇》有孟之反,劉實楠《正義》曰:‘古人名多用之為語助,若舟之僑、宮之奇、介之推、公罔之裘、庾公之斯、尹公之佗與此孟之反皆是。’”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17頁。《大戴禮記》做“介山之推”,具體為“易行以俟天命,居下位而不援其上,觀于四方也,不忘其親,茍思其親,不盡其樂,以不能學為己終身之憂,蓋介山子推之行也。”⑥方向東:《大戴禮記匯校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75頁。除卻《左傳》和《大戴禮記》,包括《莊子》《九章》《呂氏春秋》《史記》《新序》等關于介子推的記載都不作“之”字而用“子”字。子,是古代對男子的一種敬稱,介之推改為介子推,很有可能與人們對介子推的尊敬有關,而這與其生后一系列故事的流傳息息相關。
通過考察介子推在流亡眾臣中的地位以及“介子推”與“介之推”的不同,可以得出,生前的介子推極有可能貢獻較小,地位較低。這也可以幫助理解晉文公回國后“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①(西漢)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62頁。,卻唯獨忘記介子推的原因。所以,杜預在為介子推做注時說“介推,文公微臣”②(西晉)杜預:《春秋左傳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4頁。。
最早記載介子推“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的是《莊子·盜跖》:“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③(清)王先謙:《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63頁。這是莊子借盜跖之口批判儒生愚忠愚孝,從而宣揚道家返歸原始,順其自然的思想,所以《莊子·盜跖》特別強調介子推“自割其股以食文公”與“抱木而燔死”,而對晉文公“文公搜山”后“封以綿山”的情節卻并未記載。
與莊子大約處于同一時代的屈原在《九章·惜往日》以介子推自比,說“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游。”④(東漢)王逸:《楚辭章句》,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第145頁。文章的目的在于屈原以介子推自比,試圖點醒楚王,所以《九章·惜往日》強調的重點在介子推“忠而立枯”,想要達到的效果是“寤而追求”。
《呂氏春秋·士節》中記載介子推跟隨文公流亡的情形時說道:
以貴富有人易,以貧賤有人難。今晉文公出亡,周流天下,窮矣賤矣,而介子推不去,有以有之也。反國有萬乘,而介子推去之,無以有之也。能其難不能其易,此文公之所以不王也。晉文公反國,介子推不肯受賞,自為賦詩曰:“有龍于飛,周遍天下。五蛇從之,為之丞輔。龍反其鄉,得其處所。四蛇從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橋死于中野。”懸書公門,而伏于山下。文公聞之曰:“嘻!此必介子推也。”避舍變服,令士庶人曰:“有能得介子推者,爵上卿,田百萬。”或遇之山中,負釜蓋簦,問焉曰:“請問介子推安在?”應之曰:“夫介子推茍不欲見而欲隱,吾獨焉知之?”遂背而行,終身不見。人心之不同,豈不甚哉!⑤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上海:學林出版社,1984年,第627頁。
《呂氏春秋》不提介子推“割股奉君”與“抱木燔死”等相關情節,而是增加了介子推“懸書公門”與文公懸賞尋人的情節。據說呂不韋曾經將《呂氏春秋》的書稿懸掛在咸陽宮門以征求修改意見,若果真如此,《呂氏春秋》關于介子推大段描述中只字未提“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等相關事跡的原因就容易理解了,不能排除《呂氏春秋》的眾多編寫者與修改者對上述關于介子推系列事跡的真實性產生了爭議,因而最終未能記載介子推“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的可能性。《呂氏春秋》成書于戰國末年⑥《呂氏春秋·序說》言“維秦八年,歲在涒灘”,據陳奇猷先生《〈呂氏春秋〉成書的年代與書名的確立》一文考證,秦八年應從秦莊襄王滅周后二年算起,應為公元前241年。古人一般習慣書成后作序,《呂氏春秋》成書于戰國末年無疑。,故至少到戰國晚期關于介子推的故事已經有了多種版本。
《史記·晉世家》兩次提到介子推,第一次是在重耳回國途中渡過黃河時:
咎犯曰:“臣從君周旋天下,過亦多矣。臣猶知之,況于君乎?請從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國,所不與子犯共者,河伯視之!”乃投璧河中,以與子犯盟。是時介子推從,在船中,乃笑曰:“天實開公子,而子犯以為己功而要市于君,固足羞也。吾不忍與同位。”乃自隱渡河。⑦(西漢)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60頁。
第二次是晉文公封賞時:
晉初定,欲發兵,恐他亂起,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祿,祿亦不及。……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綿上山中,于是文公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為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①(西漢)司馬遷:《史記》卷39《晉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62頁。
可見《史記》對各家所言采取了謹慎的態度,也沒有提到“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等相關情節,而是以《左傳》為藍本,并增加了《呂氏春秋》中懸書宮門的情節,只不過《呂氏春秋·士節》是介子推自己懸書宮門,到了《史記》就成為介子推的從者了。
分析上述從《左傳》到《史記》關于介子推及其故事的流傳情況,可以發現由于不同記載所反映的主題不同,對于介子推系列故事的記載重點也不盡相同,圍繞表達的中心對材料進行增刪取舍,記載的客觀真實性大打折扣。
西漢中期之后,儒學的地位不斷上升,尤其是漢武帝時期接受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儒家思想逐漸成為統治階級的官方哲學。長期以來以“忠孝”聞名的介子推恰恰符合了社會的主流思想和發展趨勢,二者相得益彰,彼此強化,一方面使儒家建立起來的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社會道德體系更加穩固,另一方面也極大地促進了介子推傳說故事的豐富和傳播。西漢末期的劉向在其《新論·節士》中就曾十分詳細地記載了介子推及其傳說故事,包括了上述所言介子推故事的所有情節。東漢桓譚的《新論》和蔡邕的《琴操》甚至將介子推與寒食節聯系起來,更擴大了介子推的影響力。
顧頡剛先生在提到中國的傳說古史時說過:“第一,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時期愈長。第二,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我們對于古史,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②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載《古史辨》第1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0頁。關于介子推傳說故事的改編與放大,恰好印證了顧頡剛先生“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史”的觀點。然而,無論如何,介子推及其故事本身所包含的忠孝精神,都已成為中華民族精神文化的一部分,人們世代相傳所樹立起來的道德典范亦反映了人們對美好品德的向往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