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帥
作為一門新興學問,“洛陽學”逐漸為國內學者所關注。“洛陽學”以研究洛陽歷史文化作為研究重點,又緊密聯系洛陽經濟社會發展。①薛瑞澤《洛陽學研究狀況及研究走向》(《中州學刊》2018年第3期)一文明確指出河洛學與洛陽學因關注點不同,前者主要“以洛陽歷史文化、現在城市建設和未來發展戰略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綜合性學科”,后者則是以“洛陽歷史文化的研究為研究重點”,既關注學術熱點,也與洛陽經濟社會發展緊密聯系的學問。但因學者學科的不同,使“洛陽學”的發展呈現不全面、不均衡、不深入等特點。②張新斌《河洛文化與洛陽學》指出由于愈多學者對河洛文化與洛陽學進行關注,問題繼而產生,因學者來自不同學科不同領域,致使對此學問的認知與研究不盡相同,且面臨著不夠全面與均衡,不夠深入等問題。洛陽的悠久歷史與此處中原文化的沉淀,使其成為“是洛陽成為千年帝都的文化保障。”③張占倉、唐金培:《千年帝都洛陽人文地理環境變遷與洛陽學研究》,《中州學刊》2016年第12期。并與長安、長安學等為隋唐兩京的研究貢獻力量。④侯甬堅:《洛陽學建立的基本依據》,《中州學刊》2018年第6期。洛陽因有著沉厚的積淀使其屹立千年而風韻猶存。“洛陽學”興起,學者通過努力將洛陽的從前、現在與未來展現于大眾視野。⑤關于“洛陽學”的文章,有張佐良《洛陽學研究的文獻基礎與思路》、陳建魁《洛陽學與地方學研究》、張新斌《河洛文化與洛陽學》、張占倉、唐金培《千年帝都洛陽人文地理環境變遷與洛陽學研究》、侯甬堅《洛陽學建立的基本依據》、張新斌《“天地之中”與“天下之中”初論》、李久昌《中國古代都城的“洛陽模式”》、張占倉、唐金培《洛陽學初論》、薛瑞澤《洛陽學研究狀況及研究走向》等,考察“洛陽學”作為一門新興研究對象,所要面臨的問題與挑戰。
孝文帝遷都洛陽,推行漢化,采取兼容并包的政策,使洛陽成為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①吳少珉《北魏京師洛陽與河洛文化》(《洛陽大學學報》1997年第3期)探討北魏遷都洛陽之后,河洛文化的內容特點以及成因等問題,指出北魏通過重視儒學發展,注重自身素養提高,提倡宗教文化,兼容并包,采取經濟舉措等方式,使洛陽成為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不僅使北魏時期的洛陽繁盛,也成為洛陽屹立千年的一個重要原因。②張占倉、唐金培:《千年帝都洛陽人文地理環境變遷與洛陽學研究》,《中州學刊》2016年第12期。在南朝改革詩歌體制、形成文學集團、不斷推動文學發展之時,北朝文人與作品幾乎可用慘淡形容。孝文帝遷洛后,大批文人集聚洛陽,形成以洛陽為中心的文壇。此時期朝廷應詔賦詩活動明顯增加,文人賦詩唱和傳統重新出現,自上而下形成雅集之趣,南北使節亦于文學有所造詣,成為“北魏后期主要文學發展的促進因素。”③宋燕鵬:《籍貫與流動——北朝文士的歷史地理學研究》,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5頁。孝文帝的漢化舉措,有益于北地士族文化素養的培養,地位的提升“使得北方的文化活動有很大恢復。”④宋燕鵬:《籍貫與流動——北朝文士的歷史地理學研究》,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5頁。洛陽時期的文學經過前期的儲積至此時蔚為大觀,北地慷慨激昂的風格影響后世文學的發展走向,洛陽時期文學發展呈現欣榮景象。
洛陽不僅成為北魏中后期的文學中心,亦成為國際大都市。北魏采取兼容并包的政策,使四方來朝,洛陽城內建有安置外國人士的慕義里。從西域來的絲綢、羊毛、幻術、佛法,在洛陽落地生根。
洛陽經歷連年戰火,至北魏孝文帝時期,已多斷壁殘垣。孝文帝至洛陽,觀此頹敗景象,感慨萬千,引《詩經·黍離》一詩傷故宮舊址城垣頹圯之境。然而此景并未阻斷其遷都的決定,其召穆亮、李沖、董爵等人重建洛陽城。于是數十年之后,由南而來的陳慶之觀此洛陽之景,不禁生出“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⑤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93頁。的感慨。洛陽成為衣冠文士聚集之地、殷實富足之所。
洛陽經過前期的積淀,⑥洛陽為曹魏、西晉都城。魏晉時期產生的一批好老莊談玄理之士,皆與洛陽有聯系。左思“洛陽紙貴”正是發生于此地。洛陽有著優越的地理環境與交通條件,并處天下之中,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中稱得洛陽便得天下。“洛陽之盛衰者,天下治亂之候也”。在歷史上曾具有很高的地位。自孝文帝遷都改革后一躍成為國際化的大都市,系北魏經濟、文化與政治中心,“洛陽的經濟發展達到很高的程度”⑦劉躍進:《門閥士族與文學總集》,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4年,第239頁。,亦成為中外交流的中心。“多民族雜居、工商業繁盛的國際性中心大城市,在經濟文化上同四方有廣泛的聯系。”⑧翟建波:《魏晉南北朝時期洛陽的興衰》,《社會科學》1985年第2期。金大珍在其《北魏洛陽城市風貌研究》中指出,漢魏晉時期洛陽成為絲綢之路重要一環,勾連海、陸絲綢之路所形成的交際網絡。在中外交流方面影響深遠,與域外地區交流較南朝更為頻繁,向外輸出絲綢、銅器,又向內輸入火浣布、水銀、玻璃、藥材等。中西佛教交流盛況空前。⑨[韓]金大珍:《北魏洛陽城市風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78頁。各地文人蜂擁而至,孝文帝的提倡促使洛陽呈現欣榮景象。“北方的儒生和文人漸漸聚向洛陽,‘以文會友’的機會增加了,學者和文人們互相交流、切磋日漸頻繁。”①曹道衡:《南朝文學與北朝文學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47頁。四海晏清的社會情形也為洛陽繁盛創造條件。“自太祖定中原,世祖平方難,收獲珍寶,府藏盈積。”②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51頁。國家殷富,百姓富足,有“四海晏清,八荒率職,縹囊紀慶,玉燭調辰”③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7頁。之景。
該時期洛陽呈繁華興盛景象,經濟發展迅速,四方來賀,成為多民族聚居地。從蔥嶺以西至大秦,數百國家與城池,皆與北魏洛陽產生聯系,莫不款附。或來于西域的商胡販客,或好中原士風而居于此者,不可勝數。“天下難得之貨,咸悉在焉。”④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17頁。《魏書·西域傳》記載,北魏“太延中,魏德益以遠聞,西域龜茲、疏勒、烏孫、悅般、渴般陀、鄯善、焉耆、車師、粟特諸國王始遣使來獻。”太武帝時期,朝賀者往來不絕,“不間于歲,國使亦數十輩矣”。至元宏與元恪時期,盛況空前。“70多個國家由‘歲歲朝貢’變為‘月月朝貢’,先后派出使團146次。”⑤吳少珉:《北魏對外交往的國際大都市——洛陽》,《史學月刊》1996年第3期。南天竺國中有拔賴城,城中盛產黃金白真檀等。“世宗時,其國王婆羅化遣使獻駿馬、金、銀,自此每使朝貢。”又有疊伏羅、罽賓、吐呼羅等國多遣使朝貢。康國多商賈,“諸夷交易多湊其國”⑥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81頁。,頗為欣榮。
對佛教的崇仰成為異國人士來此交流居住的重要因素。北魏大量營建佛寺,到世宗元恪時,天下州郡僧尼寺多達13,000 多所。《洛陽伽藍記》“永寧寺”條記載來自波斯的沙門,“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⑦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1頁。見永寧寺金光閃耀,金鐸陣陣,贊嘆此寺精麗非常,“極佛境界,亦未有此。”⑧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2頁。又有“景明寺”條,其間金光照耀,西域沙門見此稱之為“佛國”。統治者對佛教的崇仰以宏麗的建筑形式顯現。永寧寺為胡太后下令修建,“初掘基至黃泉下,得金像三十軀。”⑨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頁。胡太后認為此乃崇信佛法的祥兆,于是營建過度。永寧寺“剎上有金寶瓶,容二十五斛。寶瓶下有承露金盤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鐸。”⑩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頁。佛塔上共計金鐸一百三十,又有金鈴,裝飾于四面門扉,共計五千四百枚,“復有金環鋪首。”窮極工事,楊衒之慨其“佛事精妙,不可思議”。寺中佛殿也營造的恢宏壯麗,“中有丈八金像一軀,中長金像十軀,繡珠像三軀,金織成像五軀,玉像二軀”,巧奪天工,冠絕當世。楊衒之引常景碑文稱永寧寺實乃“須彌寶殿,兜率凈宮,莫尚于斯也”。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頁。鮮卑元氏對佛教的重視與提倡,以及佛寺大量營造,使來自西域的僧侶找到歸屬感。至宣武帝時期,來朝沙門有三千余人,西至大秦,以至“世不與中國交通”的歌營國,亦有沙門來訪。《洛陽伽藍記》卷四“永明寺”條記載宣武帝時期異國沙門集聚此地的情形。“時佛法經像,盛于洛陽,異國沙門,咸來輻輳,負錫持經,適茲樂土。”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57頁。來自西域的沙門扎根于洛陽,營造佛寺與宣揚佛法。法云寺為西域烏場國胡沙門曇摩羅所建,寺內佛殿僧房皆具西域色彩。“京師沙門好胡法者,皆就摩羅受持之。”①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38頁。體現與本土佛教不同的異域特色。“秘咒神驗,閻浮所無”,可使枯木生業,變人為馬。融覺寺中有比丘曇謨善講《涅槃》《花嚴》,聚集僧徒千人,天竺國胡沙門菩提流支來此取法,見《大乘義章》,極為稱贊,將其翻譯為西域文,在西域流傳。洛陽迅速成為佛理與僧侶活動的中心地帶。
以孝文帝為代表的北魏君主,自其遷洛之后正統意識逐漸顯現,將洛陽作為核心地帶。高閭曾引《詩經》“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句,向孝文帝斷言定都洛陽的重要意義,定都洛陽,德被四方,則遠人皆來臣服。漢臣皆不以江南為中國,中國之地即在河洛。“漢之名臣,皆不以江南為中國。且三代之境,亦不能遠。”②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08頁。可見北魏正統意識與洛陽作為中原核心地區的戰略意義。洛陽時期的北魏與南朝交流頻繁,選拔有儀容與文才之士出使南朝成為北地宣揚正統地位的展現。“南北通好,嘗藉使命增國之光,必妙選行人,擇其容止可觀,文學優贍者,以充聘使。”③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94頁。北朝對使者的選拔,注重其文采與儀容舉止。《北史·李諧傳》載“既南北通好,務以俊乂相矜,銜命接客,必盡一時之選,無才地者不得與焉。”④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04頁。儀容舉止可觀,文采卓卓者,擔負起為國爭光的使命。然而北魏在文化與文學上處于被壓制的狀態。“北朝對南方政治上雖未必重視,文化上恐不免于自卑”⑤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9頁。。此情形使北魏統治者迫切需要生長于北地的文學家出現,來緩和甚至扭轉局面。因此元氏貴族以身作則,通過舉辦集會、舉薦后進等方式,激勵北魏文學不斷前行。
華林園在北魏時期成為以宴集群臣、聽訟、講武為一體的皇家園林,在曹魏華林園基礎上改造而成。范祥雍注引《洛陽圖經》稱,“華林園在城內東北隅,魏明帝起,名芳林園,齊王芳改為華林。”⑥楊衒之,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8頁。魏晉時期的華林園便承載宴享集會、賦詩唱和的功能,應制詩歌間起,如荀勖、潘尼、王濟等皆有詩作問世。⑦王力堅《魏晉南北朝皇家園林與文學結緣制現象》,《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是文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皇家園林與其間創作詩歌進行細致探討。羅建倫《華林園宴飲賦詩考》,《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則對華林園作為皇家園林的歷史變遷與政治、文化功能進行考察。胡宏運《六朝第一皇家園林——華林園歷史沿革考》,《中國園林》2013年第4期,對華林園歷史沿革進行考證。康為民《北魏洛陽園林的特色與作用》(《中國古都研究》第13輯)則將北魏時期洛陽園林分為皇家園林、私家園林與寺院園林三類,指出園林的功用與價值。北魏時期,孝文帝詔令將作改建華林園。《洛陽伽藍記》記載,“泉西有華林園,高祖以泉在園東,因名蒼龍海。華林園中有大海,即漢天淵池。池中猶有文帝九華臺。高祖于臺上建清涼殿。世宗在海內作蓬萊山,山上有仙人館。上有釣臺殿,并作虹蜺閣,乘虛來往……海西有藏冰室,六月出冰,以給百官。”⑧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51頁。又有羲和嶺、溫風室、姮娥峰、寒露館、玄武池、清暑殿、臨澗亭、臨危臺等建筑,分布于華林園東西南北各處。華林園中消暑殿、藏冰室等建筑的營造具有一定的實用價值,“天淵”“蓬萊”“仙人”“羲和”“姮娥”等命名方式,滿足統治者對于求仙的渴望與山水審美的需求。①古代園林中提倡“一水三山”的建筑方式,自秦漢時期,秦始皇與漢武帝等對求仙的渴望,便已經映射在皇家園林的構造上。群臣于此處賦詩唱和,大大刺激北地詩賦創作熱情。孝文帝于遷洛之后的兩三年里,頻繁的于華林園進行宴請群臣、講武聽訟等活動,于此處餞別元羽、元楨等,又曾于此地遠望景陽山。華林園成為高祖時期進行皇家活動的主要場所。孝靜帝宴齊文襄王于華林園,功能亦如高祖時期。元詡與胡靈太后系宴享游樂的積極參與者。肅宗于華林園曾宴饗群臣,對眾臣夸贊袁翻,“舉觴謂群臣曰:‘袁尚書,朕之杜預。欲以此杯敬屬元凱,今為盡之’”。②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44頁。又“宴群臣于都亭曲水,令王公已下各賦七言詩。”③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38頁。雅宴詩作間出,崔光、元延明等人應詔作《釋奠侍宴詩》。元詡將游樂領域拓寬,常與胡靈太后“游幸與外”,南游洛水、幸西林園,又數次臨幸元繼、胡國珍等宅第,舉辦雅集活動,文武大臣皆侍奉在側,置酒高歌。元詡期冀元徽與元淵矛盾以宴會緩和,華林園等地也成為調劑君臣關系的有效交際場所。莊帝時期的華林園,其政治功能明顯突出,弱化宴饗群臣的娛樂性。武泰二年(528)六月,孝莊帝因戰事未平,聚集一批有抱負理想,精忠報國之士,直面政事,彰顯華林園的政治功能。爾朱兆、賀拔勝大破元顥軍,顥敗走。隨后莊帝便于華林園處大赦天下,以慶祝此次勝利。同年七月,召集舊代人赴華林園,躬親慰問。此時期莊帝提拔爾朱榮部曲如爾朱天光、楊津等;以高乾雍為侍中、河北大使,召集仁人志士。華林園成為世道紛阻之時,莊帝依賴爾朱榮勢力外現的主要地點。爾朱榮權勢逐漸顯赫,莊帝不得不依賴其軍事力量用來抵御內憂外患。莊帝對現實情形有著清醒認識,憂患意識加重,使其看重宴會中的政治功能。對于舊代人的款敘,一為拉攏,二為安撫。楊椿告老,莊帝餞別楊椿,以天下未寧,四方未平為由做出挽留,皆是其關注國計民生的表現。
華林園成為北魏統治者主要的宴饗地點,在此酒酣賦詩,歡飲達旦,期間應制詩歌間起,促進北魏文學發展。元氏貴族則將雅集舉辦之所設于自家宅第。《洛陽伽藍記》中記載的寺廟,前身多為元魏皇族宅邸。元氏貴族通過舉辦雅集與交游等方式,使文人才士聚集于此,在酌酒賦詩、賞月談玄、聽樂撫琴中迸發文學靈感。臨淮王元彧、清河王元懌以及元彝、元子正等皆是元氏貴族學習漢化的代表人物。孝文帝建立“調音”“樂律”二里,里內之人,絲竹管弦不斷,夜夜謳歌。孝文帝對于禮樂與文化的重視,亦成為大批元氏子弟進行雅集活動與賦詩唱和的催化劑。北地土著文人逐漸嶄露頭角,以章表詩文等方式使北朝文學出現欣榮之象。然而北地并沒有形成相應的文學群體或者文化集團,直至北齊才出現吸納大批文人的文林館。北魏時期推動文學的形式,主要是文士之間的雅集與舉薦后進。雅集頻繁舉辦在于孝文帝徙洛之后,注重漢化改革,此時期文學修養提高,亦由于由南入北的文人的深遠影響。“北魏后期社會風尚之變化,與當時由南入北之人影響不無關系。”④王永平:《遷洛元魏皇族與士族社會文化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377頁。北魏后期顯著的特征在區別于經史的文學的興起。此時期以皇室成員與文士為主的雅集呈繁榮之勢。“北魏士人雅集風氣在北魏末及東魏時期達到了高潮。”⑤王永平:《遷洛元魏皇族與士族社會文化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387頁。“忘年交”頻繁出現于史書記載之中。正是因為此時的文學需要發展,以李神儁、常景為代表的文士頗具使命感,以發掘與舉薦生于北地的俊彥為己任,促使洛陽文學的進一步提升。
(一)“奇才格世”——李神儁的舉薦與交游
李神儁歷經北魏至北齊,引領文士發展北朝文學。作為隴西李氏的成員,李神儁有著優良的家學傳統。世族門第賦予他的便利條件,也使其在政壇上更易嶄露頭角。李神儁風儀和文采皆當世之楷模,被稱為“一代宗主”,其率性放達,又好交游,汲汲引薦后進之士,是北朝樂于知賞與舉薦后士風尚的典型代表。
李神儁為隴西李氏成員,少時以才學聞名,“博學多聞”,篤好文雅之事,為劉芳知賞。對后進之士,李神儁樂意舉薦,被知賞也喜知賞他人。“舉才見彈,適彰其美。”①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51頁。陰道方頗為涉獵書傳,為李神儁所知賞;梁蕭衍遣使來北,李神儁舉薦有才學的李系為尚書南主客郎。崔贍儀容舉止皆善,不妄言,“才學風流為后來之秀。”②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74頁。其詩“博雅弘麗”,與其父崔?同為詩人冠冕。李神儁見崔贍,極為贊賞,稱“昨見崔?兒,便為后生第一。我遂無此物,見此使人傷懷。”③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74頁。極為愛才惜才。“北地三才”亦受李神儁提拔舉薦。李神儁對溫子昇的知賞,從《魏書》《北史》等文獻記載中可見一斑。時李神儁任荊州刺史,引溫子昇為其所用。溫子昇被征至尚書省,李神儁上表欲留;后隨行遷鄴,與子昇路見一犬,子昇以宋鵲、韓盧戲稱,李神儁應答自如。“溫子昇戲曰:‘為是宋鵲?為是韓盧?’神儁曰:‘為逐丞相東走?為共帝女南徂?’”④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329頁。魏收以文華顯,起家便為太學博士,李神儁重視其才學,舉薦其為司徒記事參軍。邢邵未滿二十,名動衣冠,李神儁亦對其大加贊賞,并引為忘年交。李神儁在北魏后期居于顯赫地位,歷任中書侍郎、太常少卿、荊州刺史等職。葛榮之亂時“墜馬傷足”,于是滯留汲郡。莊帝即位,以“人望”之由重新任用神儁。
李神儁成為彼時士人的榜樣模范,其風神舉止與博涉多才成為洛陽與鄴下文士標榜的對象,與當時文壇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皆有交集,“皆一時名士”。四方才子皆宗之,成為洛陽的“人物宗主”。神儁聲名傳到南梁,蕭衍也雅重其名,“彼若遣李神儁才聘,我當今劉孝綽往。”⑤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329頁。劉孝綽少時被稱為“神童”,其舅王融對其有“天下文章若無我,當歸阿士”⑥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10頁。的贊譽。又因侍宴賦詩,備受梁武帝嗟賞,“嘗侍宴,于坐詩七首,武帝覽其文,篇篇嗟賞”⑦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11頁。;昭明太子好士愛文,其文章“獨使孝綽集而序之。”⑧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11頁。劉孝綽被蕭衍父子所寵信,又被時人所敬重。蕭衍將李神儁與劉孝綽并論,二人齊秀而出,可見神儁在北朝的名重程度。
李神儁墓志記載其元妻為劉芳次女,后又娶丞相江陽王繼第三女,薨于穰城,再娶清河文獻王第三女。劉芳是當世大儒,清河王元懌在北魏中后期備受寵信。且元懌自覺學習漢化,雅好文學之士。此種聯姻,對李神儁的“人望”無疑起到增益的效果。北朝兼容并包的社會環境,使此時期的士人樂于舉薦后進,李神儁受此風氣影響,加之個性放達,自然使其成為彼時的焦點。李神儁存文《奏定常侍員限》,曾與袁翻、李琰之、王誦兄弟、裴敬憲等人,與元熙餞別河梁,賦詩送別,是北魏文學發展的積極參與者。
(二)“以文義見宗”——常景的文壇地位
《魏書·文苑·邢昕傳》載,“自孝昌之后,天下多務,世人競以吏工取達,文學大衰。”①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74頁。自孝明帝孝昌以后,世道紛擾,士人竟皆以治吏取得顯達。北朝文學經過前期壓制,至孝文帝時期開始緩和,元氏貴族以舉薦后進與舉辦雅集等方式,使文學出現欣榮之景,然而至此又開始趨向衰落。常景等文壇領袖,有意識的舉薦后進與進行文學創作和改革,以期與南朝在文化上可分庭抗禮,以宣示北朝正統地位。
因仕途偃蹇,常景曾為崔光、盧昶、游肇、元暉等知賞。與隴西李氏在政治上嶄露頭角不同,常景祖父常爽,以儒學知名,被稱為“儒林先生”,是北魏儒學興盛的關鍵人物。“是時,戎車屢駕,征伐為事,貴游子弟未遑學術。爽置館溫水之右,教授門徒七百余人,京師學業,翕然復興。”②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48頁。常爽設置學館教授學生,使北魏儒學逐漸復興。受其家庭影響,常景從小便展露才華,“少聰敏,初讀《論語》《毛詩》,一受便覽。”③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0頁。常景天資聰穎,雅好文章,廷尉公孫良舉薦其為律博士,修訂北魏律法,頗有貢獻。孝文帝對常景很是器重,常咨詢其刑法律例之事。“刑法疑獄,多訪于景。”④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9頁。因出身儒學世家,常景又常參與議定服章、修儀注等國家禮儀制度的建設,多有建議。“朝廷典章,疑而不決,則時訪景而行。”⑤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3頁。成為北魏國家典儀制度建立與修訂的核心力量。而獲此殊榮的常景,在為孝文帝賞識之后,便有所沉寂。“淹滯門下積歲,不至顯官。”⑥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2頁。宣武帝正始初,詔議尚書、門下于金墉城考論律令,時為門下錄事的常景參與其中。高肇尚平陽公主為妻,不久公主薨逝,肇欲以公主家令居廬制喪服,遭到常景反對,認為公主非君,家令非臣,此舉史無前例。高肇為元恪之舅,于宣武帝時期權傾朝野,把控朝政,常景淹滯門下或與高肇相關。宣武帝末,常景先后任積射將軍、給事中、太子屯騎校尉等職。至孝明帝時,歷任中書舍人、黃門侍郎、秘書監、幽州刺史,儀同三司,其仕宦之路才逐漸顯達。常景入內則為近侍,與元氏關系緊密;出為諸侯之長,百姓為之傾服,為長安令。時人將常景比之潘岳,弟子皆以其為榮。常景“以文義見宗”⑦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8頁。,著述數百篇,清儉節約,不事生產,卻沉溺經史文辭,“唯有經史,盈車滿架”⑧楊衒之,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0頁。,愛好藏書,若是遇到新奇之書,必會多方求索,購得即止。
因曾仕途不得志,常景格外惜才,并“善于人交,始終若一”。裴諏之少好儒學,曾向常景借書百卷,十日便還。常景懷疑其未通讀,便向他提問,諏之應答無遺漏。常景嘆曰:“應奉五行俱下,禰衡一覽便集,今復見裴生矣。”①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85頁。可見對諏之的欣賞。蘇亮博學屬文,善寫章奏,為常景所賞識,稱“秦中才學可以抗山東者,將此人乎!”②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50頁。可見彼時洛陽,文士是按照地域劃分,有其社交團體,不同地域者會在才學上互較高下。北地之間即如此,與南朝文學亦是抗衡之勢。常景對于文士的舉薦,也有此方面因素。與南朝相比,北朝文學處于劣勢,既沒有龐大的文學團體,也不存在吟賞風月的詩賦創作環境。北地詩賦的措辭與立意皆未若南朝。不同于南朝以群體為主的文人創作方式,北朝文人更傾向以個體的身份進行創作。北朝文人對南朝詩風的接受,在于對聲律、辭藻的追求,借鑒和模仿南朝永明體特色。
《北史·文苑傳》載“衣冠仰止,咸慕新風,律調頗殊,曲度雖改。辭罕泉源,言多胸臆,潤古雕今,有所未遇。是故雅言麗則之奇,綺合繡聯之美,眇歷歲年,未聞獨得。既而陳郡袁翻、河內常景,晚拔疇類,稍革其風。”③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79頁。此時文章多華麗之辭,常景“稍革其風”的一個舉措,便是對四聲的支持與綺麗辭藻的摒棄。
常景詩文風格有明顯的學南之氣。其《四聲贊》對興起于南朝的永明體詩歌持欣賞態度。這種欣賞使常景自覺地將聲律、辭藻等運用在詩歌的創作中。常景分別以司馬相如、王褒、嚴君平、揚雄為稱贊對象。其中“郁若春煙舉,皎如秋月映”等句頗似南朝風格。其創作動機因仕宦不得意,長期滯留門下省,于是乃以司馬相如等四賢皆有高才而無重位,寄寓己意以贊譽。常景是“四聲八病”的擁護者,對南朝詩文風格進行有意識的模擬,將聲律、辭藻等化為己用,又摒棄南朝詩文中綺靡的風格特征,積極的進行改革與嘗試,大力宣揚四聲在詩歌中的作用,是北地文士創新的先鋒。孝明帝于國子寺行講學之禮,并舉行釋奠禮,命百官作釋奠詩,常景之詩獨步當時。常景對詩歌進行積極嘗試。阿那瑰將前來賑恤的尚書左丞元孚執羈,過柔玄,奔漠北。李崇、元纂等人奉命追討。“乃令常景出塞,經瓫山,臨瀚海,宣敕勒眾而返。”④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3頁。常景登臨山水,悵然望之,作詩以懷古,遂擬劉琨《扶風歌》十二首,即為不拘格調,擬古之作。文學的發展乃是北朝可與南朝抗衡的彰顯,常景積極舉薦后進,乃是希望北地能有獨立于南朝詩文風格的文士出現,于文化能與南朝形成對立局面。常景《洛汭頌》以飽滿的情感,對北魏鮮卑正統地位進行歌頌與贊揚。常景詩歌乃是北魏進步的表現,“開始講求文學傳統與文學精神的結合,走出一條士人文學意識抒發之路,將士人悠久的品性予以表現,加以強調,展示新生活下的士人精神。”⑤周建江:《北朝文學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103頁。北地文人至常景時,強烈的自我意識已經顯現,在對南朝文風的學習模擬中,結合北地實際,進行改革與創新,促使文學向前發展。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存常景《家令為公主無服議》《中書監高允遺德頌》《司馬相如贊》《王褒贊》《嚴君平贊》《揚雄贊》《圖古像贊述》等文章。《司馬相如贊》等四贊,系常景淹留仕宦之路的情感表達,以司馬相如、王褒、嚴君平與揚雄四人典故,抒發不得志之旨。而《圖古像贊述》乃是常景淡泊名利處世態度的形象化描述。《魏書·常景傳》載其“淡于名利,自得懷抱,不事權門”①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6頁。,《圖古像贊述》其創作之由,系“深薄之危,乃圖古者可以鑒戒”。②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6頁。由此贊可知常景慎獨的處世原則,以君子所為作為標的,奉“以知命為遐齡,以樂天為大惠,以戢智而從時,以懷愚而游世”③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7頁。為圭臬,對讒佞小人以鄙屑,將逐利之人稱為“惑者”,其對名譽汲汲追求,為常景所恥,“而惑者見居高可以持勢,欲乘高以據榮”④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7頁。。此贊中,常景以“道”貫穿始終,其稱“夫去聲,然后聲可立,豈矜道之所宣”,⑤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7頁。傾向老莊道家思想,即無用即有用,“去聲”正是因為對聲名不屑,才有名聲的樹立;正是對名聲的不重視,將其視為無物,才可摒除一切雜念使名聲建立。常景所持之道,乃君子之堅守,而沽名釣譽之人卻絕道求聲,使聲名漸驕奢卻疏于建功立業,“利欲誘其情,禍難嬰其身”,終致災禍降臨。常景“以文義見宗,絕美當代。”⑥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8頁。以身作則,其文則絕美,其人則淡泊剛正,于北魏文壇起到模范作用,意義非常。
洛陽經過秦漢魏晉時期的積淀,加之北魏寬容并包的外交政策,成為北朝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天生豪放的北魏鮮卑將游牧時期的露天宴飲帶到城市中心。以射獵為主的宴會活動經過漢化改革,轉而走向飲酒賦詩。鮮卑元氏貴族自覺學習經史子集,并舉辦雅集宴飲活動,期間文士賦詩創作,文思騰涌,馳騁才氣。李神儁、常景等人舉薦后進,成為推動北魏洛陽時期文學發展的重要保障。于此涌現一批活躍于洛陽文壇的文士,如袁翻、祖瑩、王誦、王肅兄弟、溫子昇、李業興、裴伯茂、李渾、王元景、盧元明、李騫、魏收、邢邵、高謙之等,構成龐大的文士交游脈絡。袁翻與王遵業、王誦并領黃門郎,號稱“三哲”,與祖瑩齊名,有“京師楚楚袁與祖,洛中翩翩祖與袁”⑦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99頁。的贊譽。袁翻才學“擅美一時”,是北魏文學創作的中堅力量。其《思歸賦》為北朝文學抒情之作,其中歸田釋懷之情,對北魏中后期文士普遍心態進行觀照。袁翻將文章作為己懷抒發之器,關注個人在世道紛阻中的走向,是北魏文學發展進步的表現。祖瑩提倡北朝須自有文風,對詩文創作有獨到見解,提倡風骨與新意。博涉經史成為此時期文士的標簽,于出使與構建典儀制度貢獻頗豐。北魏洛陽時期包容的學習環境亦使寒素子弟有受學于當世大儒的可能,并與世族子弟一起參與到詩文的創作中,通過賦詩唱和等活動,推動北魏文學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