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舒 譯 李 玉 校
(1933年10月5日,機密)
主題:宋子文先生關于中日關系的立場
北平
尊敬的美國公使
納爾遜·約翰遜先生:
1933年10月3日下午,在宋子文先生結束美國和歐洲的行程回到中國后,我第一次有機會與他會晤。他看起來狀態很好,英語比以往更加準確流利,與4月份他離開時我見到的那次相比,他更加自信,思維也更為清晰。您知道,他向來具有這些特質,不過在與我國及其他國家有權勢的領導人會面后,這些特質似乎進一步加強了。
隨函附上了一份我們關于中日關系的談話備忘錄,其中,我試圖盡可能還原宋先生的口吻。在我們談話時,有許多人在等著見他,我離開時,阿奇博爾德·羅斯(Archibald Rose)進來了,顯然其與宋先生有約在先。在這種情況下,我無法與宋先生就更廣泛的話題進行深入交流,附件中的備忘錄也顯得有些簡略。如果我有機會追問更多細節的話,那一定會更有意思,宋先生當時對我提出的任何話題都愿意討論。
因為宋先生講的下述內容已經收錄在此次談話的另一份備忘錄中,我就沒有再將其收入本附件中。宋先生提到,他回國時拒絕了日方希望他前往東京的請求,而日方一直在用一大筆借款利誘他。他說他遇到了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質詢——這筆借款是不是“定金”?目前,中國政府中的主流觀點認為,面對日本的恩威并施最好還是收斂鋒芒,宋先生未來是否會受到這種論調的影響還需進一步觀察。我個人的感覺是,當他指出日本企圖將中國變為其附庸是明擺的事實時,當他堅持認為正確的政策是唯一可能的選擇時,他心中已經意識到,日本一旦達到目的,那么即使他沒有下臺,也得屈從于某個日本顧問。
隨函一并附上我與宋先生會談中所提到的社論,這篇社論刊登在了1933年10月2日的《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上。社論認為中國應該意識到抵抗日本徒勞無益,因此應制止抵制日貨運動,并安撫日本,特別是應該在北平地區給黃郛將軍(2)時任行政院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充分的自由,見機行事,建立阻止日本從北部進一步南侵的“防波堤”,否則正如南方一樣,華北幾乎一定會出現一個獨立政權。
公使館參贊
威利斯·R·佩克
敬上
附件:
1. 與宋子文先生會談備忘錄,1933年10月3日
2. 1933年10月2日《字林西報》社論的副本一式兩份發往使館
(1933年10月3日,機密)
主題:中日關系
財政部長宋子文先生
佩克先生:
佩克先生說希望僅從資訊方面聽聽宋先生對當前中日關系的看法。他提到,最近公眾對國民政府政策上的細微變化有諸多議論。政策變化的具體表現在于國民政府決定從今以后,只要不牽涉到原則問題,將正常處理對日事務,并避免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發生摩擦。
宋先生說,正像佩克先生所知道的那樣,日方對他(宋子文)充滿敵意。他拒絕了日方希望其回國途中前往東京的請求之后,日方派了一名代表前往上海,試圖說服他對日采取更加寬容的態度,而他則告訴日本代表,中國政府會采取一個正確的態度。如果日本希望與中國建立友好關系,就必須調整其以往的行為。中國政府是不會既往不咎、忘掉過去,讓過去的事就這么過去的。
佩克先生提起了1933年10月2日《字林西報》上刊登的社論,這篇社論正體現了外國人對中日關系兩種看法之一。與社論持相同觀點的人認為,中國應該探索一種“現實的”政策,也就是說要承認有些事情已經發生,目前也不可能有什么變化,同時中國應該承認中日兩國一衣帶水,無論如何都應該保持聯系。
宋先生說持這種想法的人都忘記了日本是多么貪得無厭。他說他不能妄下定論,但他已經有確鑿的證據指向一樁陰謀——日本正在推行一個旨在進一步擴張的縝密計劃,正如扶植“滿洲國”一樣,分裂華北正是該計劃的一部分。那些所謂的“現實主義者”必須正視這一事實。他說,日本已經下決心要將中國變為其附庸。
佩克先生說,在宋先生不在的這個夏天,有一位中國官員告訴他,之前提到的兩種看法都能在歷史上找到印證。一是比利時抵抗住了外來侵略;二是法國和阿爾薩斯-洛林(Alsace-Lorraine) 的例子,法國可以說是養精蓄銳40年,最終收復了他們的領土。
宋先生對此則不耐煩地表示,中國人喜歡紙上談兵,喜歡尋找各種歷史典故加以參照,但這只是“故紙堆”,并沒有什么意義。
佩克先生說,如果方便的話,他還想知道對日政策問題是不是有可能引起政府內部的分裂,因為他發現,蔣介石、宋子文、汪精衛在國民政府中實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態勢。
宋先生認真思考了片刻回答說,他認為不會有任何分裂,政府也不會出現佩克先生基于新聞報道所提出的那種“重組”。宋先生說那兩位官員需要他的支持,同樣他也需要那兩位的支持,這才是當前的實際情況。
宋先生明確表示,就對日政策而言,政府中確實有不同的政治觀點。他認為真正的現實主義者是那些清醒地認識到日本從未放棄征服中國野心,并對此進行抗爭的人,而不是那些自稱為現實主義者的人,他們承認日本的軍事優勢,提倡安撫日本的政策,寄希望于不再“激怒”日本,以圖茍安。宋先生說無論未來采取何種政策,中國都必須直面日本企圖分裂華北的野心。
“防波堤”
黃郛將軍準備返回華北的消息受到歡迎。方振武(4)時任察哈爾抗日同盟軍前敵總司令。將軍的冒險出擊,使得肩負維護長城地區安寧之責的中國當局所處的危險境地受到更多關注。目前局勢的持續動蕩意味著日本的控制范圍進一步擴大,顯然,山海關到天津一線的實際控制權已經基本掌握在日軍手中。事實上,山海關已經被日本以“滿洲國”的名義吞并,“獨立”的部隊在直隸境內劫掠不幸的百姓,日本人將會提出抗議——并暗自加以炫耀——以便使更多的土地成為長春(5)指偽滿洲國。的領地。南京政府想必已經認識到這一現實,要是能將此告訴身在日內瓦的顧維鈞博士則一定大有裨益。雖然日本仍可以自稱是國聯的一員,但理論上無資格在國聯代表大會上反對顧博士的雄辯,但日本對南京政府的抗議則另當別論了。即使這種抗議在邏輯上經不起推敲,也必須謹慎處理。雖然方振武將軍的同僚們一般采取更加溫和的方式,但方振武將軍卻不是唯一使用威脅手段的人。自從《塘沽協定》簽訂以來,人們都認為南京政府會為了維護華北的安定,制定與日本當局合作的政策。這一變化的實際影響可能尚不清楚,對此,幾天前的專欄中也已在某種程度上進行過討論。過去幾天北平的慌恐與動蕩更說明要充分重視這些潛在的影響。方振武將軍的小勝可能很快就要到頭了。其他意圖追隨抗戰的將領們可能會通過效仿他(方振武)的行動,在特定的背景下以尋求暫時的安慰。
如果政府的政策允許在華北建立停戰區,那么黃郛將軍的焦慮便可大大減輕。有鑒于(國聯)的地位,反復討論這些(侵略)事件是無用的,國聯的軟弱無力使中國成為受害者,盡管也許有些不合時宜,顧維鈞博士還是將這一點明確地告知了日內瓦。日本憑借自己的軍事優勢已經獲取了相當多的好處,因此,想象日本可能主動放棄繼續攫取更多潛在的利益是徒勞的。事實上,東京可能會認為,既然世界已經認為日本再次成為了軍國主義者,那么多動用武力還是少動用武力,在這里動用還是在那里動用,就都沒什么大的區別了。與鮑芬(Boffin)先生一樣,荒木(Araki)將軍研究了有關外部看法的文字材料后,可能會更堅定地認為日本“與其只在有些時候作一只棕熊……不如處處都作一只棕熊”(6)此段文字出自狄更斯的《我們共同的朋友》,原文內容為鮑芬先生向貝拉解釋自己之前的假裝,這里指日本在侵華方面無需再偽裝。。
莫斯科和孟買的文件(7)原文如此,含義不明。是否已經要求復制,可能要留給那些聰明的評論家去探討了。盡管廣州方面(8)指陳濟棠任常務委員的“西南兩機關”。傳來的消息令人分心,但南京政府還是必須將這一因素納入考量之中。正如《塘沽協定》簽訂時本報所言,它雖然是一份軍事文件,卻絕對具有政治含義,而且對于華北地區的情況,或是中方簽字者所代表的政府實際或名義上的控制區內的事態發展,簽署國中的強勢方在很大程度上擁有對《協定》的解釋權。趁此次來上海,黃郛將軍可能已經將這一點告訴了他的同僚們。如果他能圓滿地執行這一艱巨的任務,讓新成立的行政院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走上正軌,那么毫無疑問,他與日本當局的合作必須明確且有效。除非中日之間的協定在令強勢方滿意的前提下得到全面執行,否則新成立的“滿洲國”邊境領土問題將會持續惡化。目前,中國當局受到的威脅不斷擴大,思考其直接或間接原因已無意義。很顯然,每一次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無力管束理論上受其指揮的軍隊,“滿洲國”的領土就會進一步擴大,日軍參謀本部對長城至北平地區的控制也會進一步加強。
東京不想占領北平。南京不可能過多地指望這種自我克制。如果在中國的不幸中添上丟掉北平這一筆,對于南京政府的政治規劃極為不利。的確,黃郛將軍領導下的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可能會像西南政務委員會最近顯現出的那樣,趨向獨立。事實上,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甚至可能在情況緊急的壓力下,更多地依靠長春而不是南京來決定自身的政治方向。盡管如此,政府最好還是盡可能放權給黃郛將軍,讓他見機行事,建立抵御日本侵吞狂潮的“防波堤”。這樣的政策自然能夠避免表現出對日本公開或潛藏的敵意。汪精衛先生最近就坦率地直面這一問題,甚為難得。國民政府必須意識到折中政策是危險的,最好還是堅決避免與日本發生沖突,哪怕這會引起廣州方面的不滿,也不要表面上與北平周邊地區的實際控制當局合作,而在長江流域固執地推行相反的政策。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很遺憾國民政府沒有專門發表聲明反對一切抵制日貨的行為。無論是敵是友,日本都是中國的鄰居。與大多數國家一樣,中國當前最緊要的是恢復貿易。如果中國政府以任何方式支持對中日進出口貿易設置障礙,那么貿易就很難真正恢復。那些目睹中國近年來遭受的困苦和不幸的公正之士,與其說是在指控政府,不如說是批評政府沒能把握面臨的問題而犯了人為錯誤。這種人為錯誤在世界其他地方都不罕見。然而,同樣,每一個公正的人士也一定會反對僅憑感情用事就能帶來好處的想法。成功管理的本質是將行動建立在既有事實的基礎之上。從目前的跡象來看,國民政府已經認識到這些事實,并下達了相應的行動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