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錫進
經濟平等是平等價值中的重要內容,與機會平等、權利平等不同,經濟平等作為一種倫理價值目標,體現為對實質平等與結果平等的追求。經濟平等是從平等的物質基礎出發,關注在現實生活中經濟利益分配的公平性。財富分配問題是經濟平等研究中最為重要的問題,如何實現更加合理的財富分配方式,從而達到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就是經濟平等研究的重要主題。一直以來,經濟平等問題受到諸多思想家的關注,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分析經濟平等問題。當代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采用經濟學分析與歷史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對經濟不平等問題進行深入研究,發掘出不平等產生的原因,并由此提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案。馬克思雖然沒有專門論述經濟平等的著作,但是經濟平等問題卻始終處于其理論視域中,馬克思的經濟平等觀是與其對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批判聯系在一起的,他從政治經濟學視角剖析經濟不平等,找到了不平等產生的制度性根源,并提出了從根本上消除不平等的現實路徑。
基于對歐美國家的社會貧富分化與不平等現象日趨嚴重的現實關照,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一書中,對經濟平等問題進行了深入剖析,通過大量的數據分析,他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財富分配的歷史發展規律,由此揭示了經濟不平等產生的根源,同時他還對不平等發展趨勢作了預判,指出未來財富集中程度將更加嚴重,不平等狀況將會繼續惡化。在這個強調依靠個人努力實現成功的時代,皮凱蒂卻用科學的論證得出了一個顛覆性的結論:未來可能會回到20世紀初的世襲資本主義時代,財富世襲遠比個人努力更重要,不平等不僅不會消除,反而會愈演愈烈,更為嚴重的是,不只是財富會繼承,貧窮也同樣會繼承,未來依然是“富者恒富,貧者愈貧”的社會。
對平等價值的追求是社會的共同目標,然而不同思想家對平等具體內容的理解,卻各有側重與差異,與關注政治權利平等不同,皮凱蒂作為經濟學家對平等的理解,更加集中在經濟平等的問題上。雖然現代政治制度規定了人們享有身份上的平等,所有人獲得了普遍的形式平等,然而,如果沒有經濟平等這種具有實質意義的結果平等,那么形式平等就缺乏堅實的現實基礎,平等也就可能淪為空洞的口號。經濟平等要求人們在分享經濟發展成果中享有平等的權利,能夠公平地分享社會財富,而不會因為分配制度不合理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因此,經濟平等與收入及財富的分配密切相關,收入與財富分配不公,必然擴大社會貧富差距,導致經濟不平等。雖然自由平等的口號已經響徹歐美大地近三個世紀,皮凱蒂卻發現社會收入與財富分配長期處于不公平的狀態,盡管經歷過相對平等的短暫時期,然而近三十年來,不平等程度又呈現出不斷擴大的趨勢,甚至可能在21世紀未來的幾十年里將變得更加不公平。在高喊著平等的社會里,人們的經濟平等權利依然無法實現,社會財富還是集中在少數人手中,盡管這些社會財富主要是由處于分配不利地位的多數人所創造的。
皮凱蒂將平等問題聚焦于對經濟不平等問題的研究,同時把對經濟不平等的研究限定于經濟分配領域中,并試圖借助經濟學的數據分析等實證方法探析出經濟不平等產生的根源。
關于經濟不平等問題產生根源有非常多的研究,有的從市場經濟規律找原因,也有的從分配政策層面去分析,還的有從個人能力與機會公平等因素來探尋。然而,在皮凱蒂看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資本收益率總是高企于經濟增長率(r>g)才是產生經濟不平等最根本的原因。
在整理分析跨三個世紀十幾個國家的財富與收入分配數據的基礎上,皮凱蒂發現了經濟不平等的秘密,即資本收益率長期以來保持高于經濟增長率,由此資本所有者分享了更多經濟增長成果,社會財富分配總是對資本所有者更有利。皮凱蒂在海量數據的基礎上,繪制出了歐美主要發達國家的歷史財富與收入分配曲線,根據這些曲線,皮凱蒂打破了對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迷信。一直以來,自由主義市場經濟不僅被看作是實現經濟效率最大化的基礎,同時也被視為實現資源最優配置與經濟公平的最佳方式,甚至衍生出市場經濟能夠自動實現經濟平等的理論,認為市場經濟越自由,經濟成果的分配就會越平等,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庫茲涅茨曲線”。美國經濟學家庫茲涅茨根據1913年至1948年美國聯邦所得稅申報表的歷史數據,對美國國民收入進行了測算,他發現這35年期間,美國國民的收入不平等程度在降低,特別是美國收入最高的前10%人群所占全國年收入總額的比例,在這35年間下降了將近10個百分點。有了客觀數據的支持,庫茲涅茨提出了著名的“庫茲涅茨曲線”理論,即收入不平等會隨著市場經濟發展而出現先擴大后縮小的過程,而造成這種收入不平等自動減緩的原因,是因為有越來越多的公眾參與分享經濟增長的豐碩成果,這種經濟成果的分享是隨著勞動力不斷地從貧困的農業生產部門向富裕的工業生產部門轉移而實現的[1](P15)。
然而,庫茲涅茨的這種論斷后來被證明是一種樂觀的武斷,甚至被認為是為了適應冷戰需要的一種政治工具。皮凱蒂采用庫茲涅茨的方法,再一次運用歷史序列的收入與財富分配數據進行分析,只是所采用的數據源不同,時間跨度更大,區域范圍更廣,囊括了歐美發達國家及新興經濟體跨三個世紀的經濟與財務數據。皮凱蒂通過對更大范圍的歷史數據分析發現,收入不平等在整個20世紀的演變并非庫茲涅茨分析的那樣呈“倒U型曲線”,反而是呈U型曲線發展,收入不平等并不是在逐步減緩,貧富差距不僅沒有縮小,而是正在擴大,而且未來將呈斷續擴大的趨勢。甚至根據皮凱蒂的研究,可以發現不平等與經濟發展兩者之間不僅不是反向關系,反而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正相關的關系。因此,企圖通過市場經濟調節而自動實現分配平等的理論顯然站不住腳。
皮凱蒂雖然不贊同庫茲涅茨的樂觀論斷,但是卻充分肯定了庫茲涅茨的研究方法,并針對其結論做出了新的解釋,皮凱蒂認為,庫茲涅茨通過數據分析,確實發現了1913年至1948年間收入差距呈現縮小趨勢的事實,然而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并非市場經濟發展的結果,而是由于在這35年間出現的其他原因所導致的。在這段歷史時期,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經歷了經濟大蕭條,以及為適應戰爭與經濟危機制定了一系列特殊政策,這些政策對擁有巨額財富的人來說是不利的,對他們的財富造成了很大的沖擊,而這些原因,才是導致35年間收入差距不斷縮小的真正原因。庫茲涅茨局限于從經濟領域找原因,并把收入差距減緩的原因歸結為經濟發展過程中勞動者的跨行業流動,顯然是非常片面的,而他所得出的不平等會隨著經濟發展而自動減緩的結論,也已經被客觀事實證明是錯誤的。
打破了對市場經濟自動實現經濟平等的迷夢,皮凱蒂對市場經濟與不平等的關系,做了進一步分析。根據對歷史數據的分析,皮凱蒂發現財富分配的長期演化是一個不平等程度不斷拉大的過程,而造成這種結果的最根本的力量則是長期以來資本收益率總是顯著高于經濟增長率,皮凱蒂以“r>g”這個經濟模型表示。皮凱蒂指出r>g的根本性不平等,與任何形式的市場缺陷無關,相反市場越完善,r>g的可能性越大[1](P28)。根據皮凱蒂的經濟模型,資本收益率總是高于經濟增長率,資本占有者將比普通工薪階層分享更大比例的經濟增長成果,從而導致資本擁有者的資本總量增長速度總是快于普通工薪階層,而且是越來越快,資本集中程度越來越高。因此,r>g實際上是一種強大的導致貧富分化的力量,在它的作用下,貧富差距將會日益擴大,而這種導致貧富分化的力量是市場機制本身的內在規律,因此也就無法通過市場機制本身來克服。既然不能依靠市場經濟機制內部力量解決不平等問題,那么便只能從外部尋找解決途徑,于是,皮凱蒂提出了“全球累進資本稅”的解決方案。
在皮凱蒂看來,解決21世紀財富分配不平等,“理想的工具是全球累進資本稅,配合非常高度的國際金融透明度”[1](P531)。皮凱蒂認為,加強對資本的征稅,是抑制全球資本集中、阻止不平等不斷上升的有效手段。
皮凱蒂的全球累進資本稅,是指針對個人在全球范圍內的凈財富征收年度累進稅。個人應納稅的財富就是個人所有的資產減去負債后所得的凈財富,這里的資產是指包括了不動產、金融資產以及商業資產等所有形式的資產,通過直接向凈財富征稅累進稅,從而保證對最大的財富征收最多的稅。
皮凱蒂認為全球累進資本稅在現在看來還只是一個“有用的烏托邦”,之所以認為它是烏托邦,是因為全球資本稅雖然建立在傳統的累進所得稅基礎上,但征稅對象拓展到個人在全球范圍內的所有財富,這無疑需要世界各國的通力合作,各國之間應提高金融透明度,加強信息共享,然而,在存在著稅務競爭的當今世界,“避稅天堂”大量存在,要實現金融透明的國際合作顯然不太可能。盡管全球資本稅目前很難實現,但它確實又是有用的,在皮凱蒂看來全球資本稅具有無可比擬的優點,它“既能保持經濟的開放性,又能有效規范全球經濟,并且公平地在國家之間以及一國之內分配利益”[1](P532),這是傳統的貿易保護主義和資本管制所無法替代的理想方案。皮凱蒂的資本稅具有改良傳統財富稅的作用,傳統財富稅是一種只針對不動產征稅的稅收制度,既沒有考慮納稅人的負債情況,也沒有把所有類別的資產納入進來,因此導致該稅種漏洞百出,不僅不能讓擁有更多財富的人繳納更多的稅,反而把累進稅變成了累退稅。之所以會造成累進稅的累退,是因為富人最大的財富往往是其所有的金融資產,他們能輕松地避稅,而僅僅擁有不動產的普通民眾往往繳納更高比率的稅。這種財富稅不但沒有促進社會平等,反而深化了財富的不平等。而皮凱蒂的全球資本稅則能有效地解決這個難題,因為它能夠讓人們在全世界范圍內擁有財富的情況變得清晰透明,從而使得避稅成為不可能,最終實現以資本稅的方式減緩經濟不平等的目標。
此外,根據全球累進資本稅方案,各國還能加強對金融和銀行體系的監管,能夠有效地避免金融危機。征收全球資本稅,需要各國政府達成自動共享銀行數據的國際協議,一旦實現銀行數據信息共享,稅務機關便能準確地掌握納稅人的資產狀況,這一方面能夠讓納稅人無法通過轉移財富來規避納稅責任,實現納稅義務的平等分配,促進社會公平;另一方面也能為各國政府、國際機構和統計部門提供更加可靠全面的數據,從而為政策制定提供更加合理的依據,以更好地規避金融危機。
皮凱蒂的全球資本稅方案,建立在資本收益率總是大于經濟增長率的定律之上,通過對資本征稅的手段,降低資本所有者的資本收入比重,抑制資本集中的發展趨勢,從而實現社會的經濟平等。就理論的創新性而言,皮凱蒂的全球資本稅方案不失為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的理論設想,特別是在這個倡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該設想正是這種價值倡導最好的理論呼應,雖然它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然而卻能夠為不平等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理論參照與價值指引。
總之,皮凱蒂的經濟平等觀強調結果平等,具體體現為對財富與收入不平等問題的關注。研究經濟不平等問題,皮凱蒂主要是采用經濟學實證研究方法,通過數據分析與經濟學模型構建,探析經濟不平等的根源與解決辦法。皮凱蒂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很好契合了馬克思的思想,他們都洞察到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經濟不平等具有內在的難以克服性,以及愈演愈烈的發展趨勢,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皮凱蒂的研究是用更加翔實的數據與更加科學嚴密的論證方法,再一次證明了馬克思理論的科學性,豐富與發展了馬克思的思想。
馬克思很早就關注經濟不平等問題,在《神圣家族》一書中,馬克思便指出了思想的物質基礎,闡明自由平等的實現不是停留在頭腦中的實現,而應該是在客觀的物質世界中實現的。馬克思對平等的關注,從來都是建立在現實的物質基礎上的,因此,某種意義上而言,馬克思平等觀的核心就是經濟平等觀,他所強調的平等就是要實現實質平等,不是資產階級理論家的形式平等,也不是庸俗社會主義者的工資平等。此外,馬克思采用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視角與研究方法,對經濟不平等的根源與解決路徑做了深刻的理論分析,這些分析集中體現在他的資本積累理論中。馬克思沒有把經濟不平等問題僅僅認為是分配領域中的問題,而是將它與生產聯系在一起,將其置于經濟制度之下進行分析,他認為經濟不平等問題從來不只是一個財富分配的問題,因此探尋不平等的解決路徑也就必然不能局限在分配領域,而是要從制度層面去尋找解決方案。
馬克思強調從整體上把握經濟運行的生產、分配、交換與消費四個環節,盡管各個環節是獨立而不同的,但它們卻又是相互影響、有機結合在一起的。譬如,分配在某種意義上又是另一種生產,分配的結果進入下一輪生產過程,生產與分配構成了一個循環。另外,馬克思指出,對生產成果的分配并不是分配的全部意義,還有對生產資料的分配。因此,在馬克思看來,不平等問題不單是分配的問題,根本上還是生產方式的性質問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決定了分配的方式,解決分配問題的根源在于改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基于此,馬克思對那種脫離物質基礎的平等理論,以及局限于分配領域的庸俗平等理論進行了深入的批判。
(1)對脫離物質基礎平等觀的批判
馬克思對經濟平等的關注建立在實踐唯物主義立場上。在《神圣家族》一書中,馬克思批判了青年黑格爾派的自我意識哲學,在對待如何實現猶太人的解放問題上,鮑威爾等人企圖訴諸于自我意識的運動,以一種停留在觀念中的方式去解決問題,而忽視了對現實社會與現實的人的關注。馬克思深入地批判這種脫離現實的抽象救贖理論,并認為這是一種用“自我意識”代替現實人的危險的唯靈論[2](P7)。他指出人的解放不能停留在思想中,因為這不是簡單的停留在頭腦中觀念的解放與思想的運動,而是應該落實到現實人的現實生活中,關注人的現實利益,通過切實地改變現實的人的客觀處境才能實現。馬克思強調實現平等與解放的物質基礎,并指出,“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使自己出丑”[2](P103)。馬克思對人的自由與平等權利的解讀,不是抽象意義上空洞的理論論證,而是建立在市民社會基礎上,他認為只有通過對市民社會中人的豐富內涵的認識與人的現實經濟關系的考察,才能真正把握自由與平等權利的具體內容。
然而,馬克思對平等的物質基礎的關注,與庸俗平均主義有著本質區別。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批判了蒲魯東主張的以工資平等消除資本主義貧困現象的理論。在蒲魯東看來,商品的價值是由勞動價值決定的,不同勞動者的工作時間的價值是相等的,他把這種勞動價值規定為工資,工資成為了衡量勞動價值的標準,也成為了衡量商品價值的尺度,也就是說,商品中包含的勞動量就是勞動者的報酬,工資成為了與生產費用等同的概念。蒲魯東把整個社會看作是以工資形式領取自己的產品的直接勞動者所組成的,“工資”構成了一切東西的全部價格,因此,實現社會的平等,只需要通過實現工資的平等就可以完成,工資的平等能夠保證人們分得正確比例的勞動成果。然而,馬克思認為,蒲魯東以工資平等實現社會的經濟平等只不過一個天真的想法,他沒有跳出亞當·斯密等國民經濟學家的理論框架,而是跟他們一樣把工資、平等、勞動等作為先驗的原則與抽象的概念,卻沒有考察它們豐富的內涵與現實關系,從這樣的理論視角出發,無法真正深入貧困與平等問題的本質。在馬克思看來,勞動價值無法確定商品的相對價值,勞動價值本身還是一個需要被確定的相對價值,用勞動的相對價值來確定商品的相對價值,構成了一個循環論證,因此蒲魯東理論體系的基礎本身就是錯誤的[3](P98)。馬克思指出蒲魯東的根本錯誤在于沒有認識到社會生產關系的現實性,從抽象的概念出發來推演實現平等的運動,通過自己的理論抽象,天真地把資本家與工人的勞動性質等同化,根據他們付出的勞動量,享受平等的工資。蒲魯東以工資平等實現社會平等實際上是在忽視了經濟運行規律與生產關系現實性的條件下得出的錯誤結論,它無視社會實踐,必然也將無法改變工人經濟困難的境況與社會不平等的現實。
(2)對庸俗社會主義平等理論的批判
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對要求平等的勞動權利以及平等分配勞動所得的理論作了批判。在《德國工人黨綱領》中,拉薩爾派提出“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而因為有益的勞動只有在社會中和通過社會才是可能的,所以勞動所得應當不折不扣和按照平等的權利屬于社會一切成員。”[4](P7)馬克思深刻地批判了這種庸俗社會主義的平等分配觀。他指出勞動并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其實才是財富產生的第一源泉,如果沒有自然界給人類的勞動提供相應的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財富也就無所談起。將勞動作為財富的全部來源,這種觀點忽略了生產活動必須具備的前提條件,回避了生產資料所有制這個根本問題,忽視了資本家對生產資料的占有的事實,片面地夸大勞動的作用,“給勞動加上了一種超自然的創造力”,這就掩蓋了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在拉薩爾派看來,因為勞動是一切財富的來源,因此,既然勞動所得全部是由勞動者創造的,那么也就應該公平地分配給每個勞動者。然而,馬克思認為這樣的論調早就只是“空洞的詞句”,事實上,在分配勞動所得時,往往勞動者被排在了分配的最后,因為根據拉薩爾的“有益的勞動只有在社會中和通過社會才是可能的”[4](P8),所以為了維持社會的正常運轉,必須首先滿足社會對勞動成果的需求。其次私有資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必須優先得到滿足,否則勞動的條件就無法維持,最后的部分才會為個體勞動者分配。因此,馬克思接著指出,所謂“公平分配勞動所得”的主張只不過是在重復資產階級的陳舊論調,他們早已斷言現今的分配就是公平的,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以商品的平等交換為基礎的社會,資本家購買工人的勞動力也似乎建立在一種公平交換基礎上,然而事實上卻并非如此。因此,馬克思認為將這種陳詞濫調作為教條寫入綱領,是缺乏現實考察所得出的沒有實質意義的論調。庸俗社會主義者企圖以“平等分配勞動成果”的方式實現社會平等,實在是有點過于天真了,最終只會淪為空洞的幻想。“消費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產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而生產條件的分配,則表現生產方式本身的性質。”[4](P16)馬克思指出,生產資料分配才是決定消費資料分配的決定因素,庸俗的社會主義只是圍繞著分配問題兜圈子,把分配與生產方式看成是獨立且不相干的,這只能是一種無視現實客觀規律的論斷。
馬克思進一步批判了拉薩爾派對平等權利的幻想。拉薩爾派要求通過獲得平等的勞動權利,實現對平等分配勞動所得的目標。然而馬克思認為這種平等的權利雖然是進步的,但總還是被限制在一個資產階級的框框里。“這種平等的權利,對不同等的勞動來說是不平等的權利。它不承認任何階級差別,因為每個人都像其他人一樣只是勞動者;但是它默認,勞動者的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所以就它的內容來講,它像一切權利一樣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4](P15)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制度中尋求平等權利和公平地分配勞動所得,都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文化發展。他甚至認為在以按勞分配的共產主義第一階段也是難以實現的目標,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4](P16)馬克思為平等指出了實現的歷史條件,即只有在實現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共產主義高級階段才會實現,而拉薩爾派僅僅依靠公平分配勞動成果就實現平等的企圖必然會落空。
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經濟政治制度的研究,發現資本主義體系內部存在不可調和邏輯矛盾,它決定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平等屬性以及資本主義終將在不平等狀況不斷惡化中走向崩潰。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終將崩潰的分析是基于他的兩個的理論發現:資本的無限積累原理與利潤率下降規律。
對資本的無限積累原理的闡釋,主要是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七篇中,馬克思的資本的無限積累原理,實際上就是指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資本家在獲得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剩余價值后,又將這些剩余價值作為資本用于擴大再生產,由此產生更多的新的剩余價值,在這個資本帶來剩余價值、剩余價值轉化為新的資本產生更多剩余價值的循環過程中,資本得以累進式增長,資本實現不斷積累,并最終集中在一小部分人的手中,這就是資本積累實現的過程。實際上,馬克思對資本積累作了一個簡明的定義:把剩余價值當作資本使用,或者說,把剩余價值再轉化為資本,叫作資本積累[5](P668)。資本的積累在帶來財富集聚的同時,也帶來了貧困的積累,導致社會貧富差距的兩極化。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條件下,資本的積累是一個自動的過程,資本的逐利本性,為資本積累提供了不竭的內在動力,資本家永遠都在追求更多的剩余價值,他們通過占有剩余價值然后又將剩余價值資本化,作為追加資本投入到生產過程中,從而獲取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家通過這種資本積累的方式,實現其對財富無止境欲望的滿足。此外,馬克思指出,在市場競爭的外在壓力下,資本積累成為資本家贏得競爭的手段,只有在不斷實現資本積累與財富增長中,才能不在資本主義市場競爭中所淘汰。因此,在內在動力與外在壓力的雙重作用下,資本積累必然是一個不斷持續的過程,資本積累也將呈現無限增長的趨勢。
伴隨著資本的無限積累而來的,是貧困的不斷積累,資本的積累一方面導致社會財富的高度集中,另一方面則帶來更加深重的貧困積累。馬克思從資本的有機構成的變化這個變量,分析資本積累是如何帶來了貧困的積累。馬克思認為,資本的積累與財富的集中,使得資本規模得以不斷擴大,隨著資本規模的增加,經營規模得以壯大,這對于引進新技術與提升生產管理水平具有重要意義,新的技術與管理必然能夠提高勞動生產率,由此導致每個勞動力能夠產生更多的剩余價值,提高了資本的有機構成,這就意味著在資本的價值構成中,可變資本部分的比重相對于不變部分的而言減少了。而可變資本比重的減少,帶來了勞動力需求的減少,因為可變資本的多少與勞動力需求量息息相關。由此,資本的無限積累不僅能夠讓資本家占有越來越多的剩余價值,而且還會因為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而讓更多的勞動力成為剩余勞動力,大量的剩余勞動力因為失去勞動機會,必然陷入貧困境地,同時又因為大量剩余勞動力,構成了強大的就業壓力,使得就業工人只能忍受更多的剝削,造成了工人階級的普遍貧困的積累。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第三篇中論述了一般利潤率趨于下降的規律,指出這是資本主義私有制生產方式所無法避免的定律。在馬克思的分析中,在剩余價值率固定不變的情況下,資本有機構成的與資本利潤率是呈反比的關系。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資本家都會努力引進新技術與機器設備以提高勞動生產率,降低產品的個別必要勞動時間,從而獲取超額利潤。這樣就會出現機器代替勞動力的現象,一方面機器設備等不變資本在增加,而另一方面作為可變資本的勞動力則在減少,可變資本相對于不變資本而減少,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的比值即資本有機構成必然在提高。根據資本有機構成與資本利潤率的反向變動關系,伴隨著技術進步所帶來資本有機構成的不斷提高,資本的利潤率將會出現不斷下降的規律。在資本利潤率的不斷下降的壓力下,資本家為了實現資本利潤率的穩定,只能通過提高剩余價值率的方式,以對沖資本有機構成提高帶來的利潤率下降。而為了提高剩余價值率,資本家就必須加強對勞動者的剝削,一方面通過提高工人的勞動生產率,讓工人創造出更多的剩余價值,另一方面則通過進一步壓低工人實際工資,從而占有更多的剩余價值。由此,在資本利潤率下降規律的作用下,貧富差距進一步加深,社會不平等程度更加嚴重。
根據馬克思的一般利潤率趨于下降的規律,他認為這個規律是植根于資本主義制度內部且無法克服的定律,在該定律的影響下,資本主義社會必然陷入資本與人口的雙過剩,由此導致周期性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以及資本家與工人的貧富兩極分化。利潤率下降規律是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內在缺陷,因此這也決定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可能真正實現平等,幻想在資本主義制度前提下消除不平等,必然走向失敗。
不平等問題是馬克思關心的問題,但是他并沒有把解決不平等問題局限在分配領域,而是強調應該分析資本主義生產的全部過程,從生產出發來考察分配的問題,在馬克思看來,生產決定了分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決定了它的分配方式,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所有制形式下,資本家占有了工人所創造的剩余價值,這是資本主義不平等的根源,因此,即使通過稅收和福利等方式進行再分配,也依然改變不了資本主義內生的不平等。以拉薩爾主義為代表的庸俗社會主義認為,共產主義目標就是公平分配勞動所得,只要建立一種對消費資料進行公平分配的制度,就能實現社會的普遍平等,工人由此便獲得了解放,擁有了平等的社會地位,因此,實現共產主義的目標,只需要從改變分配方式入手便可以了,他們甚至認為存在一種適用于不同社會制度的分配制度,它是實現公平分配的鑰匙,也是實現共產主義的手段。馬克思對庸俗社會主義的分配論作了深刻批判,并且指出這種分配中心理論的虛幻性與危險性,他認為根本不可能存在一種適用于所有社會制度的抽象的公平分配制度,因為分配是具有歷史性的,并且由生產要素分配方式決定的,生產要素的分配決定了消費資料的分配,在資本家占有所有生產資料,工人除了自身而一無所有的生產要素分配方式下,企圖實現對消費資料的公平分配,是根本不現實的。不同的生產方式必然產生與之相適應的消費資料分配方式,脫離生產方式談分配,只能是一種理論空談,馬克思把這種空談分配的理論視為“開倒車”理論[6](P306)。這種“開倒車”理論不僅具有虛幻性,而且還具有欺騙性與危險性,因為這種理論回避了對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造,而是妄圖在不改變所有制形式的前提下,通過調整分配方式來實現對工人的解放。這種庸俗社會主義理論其實正好暗合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理論主張,即在不改變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前提下,通過適度增進工人福利,改善工人生產生活條件,從而讓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對立關系得以緩和,最終讓工人放棄實現對自身解放的行動。馬克思批判拉薩爾派的分配理論,正是深刻地看到了這種理論可能會對工人造成巨大的麻痹作用。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工人階級要實現自身解放的唯一途徑就是要改變所有制關系,也就是要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7](P286),共產主義的革命運動就是要同傳統所有制關系實現決裂,建立新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制度。
脫離了生產要素談分配,實際上是沒有看到分配是由生產決定的,分配只是居于從屬的地位,離開了生產資料所有制談分配平等,只是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幻想。要實現全體社會成員的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只有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入手,從根本上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建立社會主義公有制生產方式。
在經濟平等觀上,皮凱蒂與馬克思有理論共通之處。一是他們都關注平等的經濟基礎,與那些只重視建構純理論數學模型,而不愿去回答現實世界中復雜問題的經濟學家不同,皮凱蒂的研究更加具有現實指向性,他從現實世界存在的問題出發,關注客觀存在的不平等問題,并致力于解決現實生活中經濟不平等問題,這一點是與馬克思非常相似的。在研究方法上,皮凱蒂摒棄了現代經濟學注重的純數理推導,而是借鑒了歷史學、政治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重新將經濟學研究與其他社會科學研究結合起來,從而更好地分析現實社會中存在經濟不平等問題。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皮凱蒂主張的研究方法是向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方法的回歸。
二是在經濟不平等的歷史、現狀與發展趨勢上,皮凱蒂與馬克思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馬克思早在十九世紀便預言了資本主義制度下經濟不平等會日益嚴重,而皮凱蒂在對大量歷史數據分析的基礎上,證實了馬克思的結論。皮凱蒂根據自己建構的經濟模型,推演出21世紀的不平等發展趨勢,指出經濟不平等狀況會繼續惡化,皮凱蒂與馬克思一樣,都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未來的財富集中程度會越來越高,貧富差距兩極化將更加嚴重。
三是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能否克服不平等的問題上,皮凱蒂得出了與馬克思相似的結論。皮凱蒂認為市場經濟越完善,經濟不平等現象可能越嚴重,期望市場經濟自動實現經濟平等的愿望,是必然要落空的,因為在自由的市場經濟中,資本的逐利本性便更加容易實現,資本對經濟增長率的吞噬,必然會形成財富的高度積累。皮凱蒂的結論恰恰印證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制度內在矛盾的說法,因為是內在規律,所以也就無法僅僅依靠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去克服,這也是馬克思論證資本主義制度必然走向滅亡的重要依據。
雖然皮凱蒂與馬克思的經濟平等理論存在一些相同之處,然而,兩者之間更多的還是差別。
首先,從理論研究的目標來看,皮凱蒂的研究以維持資本主義制度為前提,他的研究更多的是如何在資本主義制度的條件下,更好地實現經濟平等,因此皮凱蒂的研究僅僅是從分配的角度研究不平等問題,而并不觸及資本主義私有制制度,這是與馬克思的研究存在的最根本的差別。馬克思作為一個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者,對經濟不平等問題的研究是從資本主義制度的深層次矛盾出發,由此找到經濟不平等產生的真正根源與切實可行的解決途徑。
其次,盡管皮凱蒂與馬克思都認為資本與不平等之間存在密切關系,資本收益率在不平等結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他們卻是從不同角度進行論證,皮凱蒂從資本收益率總是大于經濟增長率這個不等式,去論證資本與不平等之間的關系,而馬克思則是從利潤率下降規律與財富及貧困的積累之間的關系來進行剖析的。根據皮凱蒂的分析,資本收益率總是高于經濟增長率,資本收益率保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水平,而馬克思則指出一般利潤率總是趨于下降的,那么資本收益率必然也會呈現下降趨勢,由此看來,皮凱蒂與馬克思的觀點似乎是矛盾的。其實不然,馬克思雖然指出一般利潤率趨向下降,然而正是這種下降趨勢的壓力,成為了資本高積累的動力,因為資本的逐利性會驅使它們追求更高的利潤,并擺脫利潤率趨向下降的壓力,而要實現更高的利潤率,往往只有通過資本的不斷轉移形成的高度集中即壟斷,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最高利潤率。這個資本轉移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優勝劣汰的競爭過程,無法實現更高利潤率的資本,最終會被兼并,競爭的失敗者便承擔了利潤率下降的壓力,而勝利者則能夠保持穩定的資本收益率,并且在資本轉移的過程中實現資本的不斷積累,從而分享到更多的經濟利潤,并由此進一步實現資本的積累[8]。因此,與皮凱蒂的分析相比,馬克思對資本收益率的分析更加全面,他深入細致地考察了資本的運動過程,總結出資本運動的內在規律,并尋找出資本高積累與貧困高積累之所以總是相伴而生的根本原因。
最后,皮凱蒂對經濟不平等的研究依然停留在分配領域,他從財富分配的角度分析不平等的根源,而在如何實現經濟平等的問題上,同樣是從分配理論的角度出發,旨在依靠稅制創新,以全球累進資本稅這種財富再分配手段實現經濟平等。這是皮凱蒂所擅長的經濟學分析方法,但同時也導致了其理論的局限性,因為他沒有找到經濟不平等產生的深層次原因,所以只能提出烏托邦式的解決方案。馬克思對經濟不平等問題的分析,沒有局限于分配領域,而是將財富分配的問題與生產方式聯系在一起,指出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才是經濟不平等產生的根源,并得出資本主義制度必然會因為自身無法克服的內在矛盾走向滅亡的結論,建立在普遍貧困基礎上的資本高收益率,必然導致強烈的社會反抗與社會分裂,資本主義制度最終將陷入深刻的社會矛盾中:一邊是大肆宣揚的自由平等價值觀,而另一邊卻是貧富分化兩極化的社會現實。在這種深刻的社會矛盾與內在悖論的作用下,資本主義制度必然是無法持續而走向自我毀滅的,更遑論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實現經濟平等了。因此,只有改變資本主義私有制,才能真正實現經濟平等,從而為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奠定現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