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聰穎
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上海 200000
某運輸集團公司與被告甲保險公司簽訂預約保險單,約定其作為投保人向保險公司投保貨物運輸保險,被保險人包括天津某運輸公司、本案原告南京某運輸公司在內的數家物流公司的客戶(即委托前述公司運輸被保險貨物或委托其處理與被保險貨物有關事務的貨主)。預約保險單的前提條件載明,被告甲保險公司在本保險合同項下承擔保險賠償責任的前提條件是被保貨物的運輸應當遵守國家及交通運輸部門關于安全運輸的各項規定,并在備注處約定,保險人放棄對包括天津某運輸公司及原告南京某運輸公司在內的部分公司的代位求償權,但不放棄對其他第三人的權利。
后甲保險公司簽發一份貨物運輸保險單,被保險人為天津某運輸公司客戶江蘇某公司,保險標的為機艙兩臺,承保范圍及條件以預約保單的規定為準。該公司委托天津某運輸公司運輸標的物,天津某運輸公司又轉委托給原告南京某運輸公司。原告駕駛員巍某在運輸途中與案外人胡某車輛發生交通事故,造成貨物受損。交警部門認定案外人胡某負主要責任;原告駕駛員巍某駕駛載物違反裝載要求且掛車輪胎破損的機動車上道路行駛,是導致事故發生的次要原因,負次要責任。
其后,被保險人江蘇某公司表示,就案涉損失,已收到天津某運輸公司的賠款,同意將上述賠款保險標的的一切權益轉讓給天津某運輸公司。后天津某運輸公司表示收到原告南京某運輸公司支付的款項,同意將上述賠款保險標的的一切權益轉讓給原告。
原告訴稱,其就被保險物向保險公司投保,保險公司在承保范圍內應承擔理賠責任,被告在理賠后可取得追索第三人的權利。
被告辯稱,1.原告非涉案財產保險合同的被保險人,沒有保險金請求權;2.被保險人的損失已由天津某運輸公司足額賠償,已沒有任何損失,故無權要求被告進行賠償,其將權益再轉讓給原告,原告同樣無權要求被告賠償;3.涉案保險標的的運輸不符合貨物運輸合同中有關“前提條件”的約定,被告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從貨運險為財產險的本質看,保險人對于貨運險項下損失向貨主理賠后,有權向承運人進行追償,但因系爭預約保險單明確約定甲保險公司放棄對于承運人天津某運輸公司、南京某運輸公司的代位追償權,系甲保險公司對自身權利的處分,故本案中甲保險公司不能就其賠償責任對南京某運輸公司主張行使抵銷權,甲保險公司實際上應就被保險人的損失承擔最終賠償責任。因此,原告對本案保險事故享有保險金請求權。此外,系爭保險事故中,南京某運輸公司對本案保險事故承擔次要責任,故甲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責任后可代位向事故主要責任方主張相應的賠償責任。關于甲保險公司應承擔的保險責任范圍,保險協議雖載明甲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賠償責任的前提條件是被保貨物的運輸應當遵守國家及交通運輸部門關于安全運輸的各項規定,但甲保險公司未能舉證證明其盡到明確說明義務,且該條款未明確約定何種情形下保險人可以不予賠付,從雙方訂約時的意圖來看,甲保險公司已經明確放棄對承運人的代位求償權,若對承運人運輸不合規定的行為不區分過錯程度就予以拒賠,則使得放棄追償條款目的落空,故甲保險公司不能援引該條款予以拒賠。原告認可甲保險公司的定損金額,法院予以確認,故在扣除損失金額的百分之十的免賠額后,甲保險公司應支付南京某運輸公司相應保險金。
一審判決后,被告甲保險公司提起上訴。二審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承運人投保貨物運輸險,并以承運人以及關聯承運公司的客戶即貨主為被保險人,因承運人過錯發生保險事故后,保險公司理應向涉案貨主承擔貨損的賠償責任。但是本案原告系涉案貨物的承運人,爭議焦點在于被保險人已獲得實際賠償后,保險公司是否還應承擔系爭的保險金賠償責任,以及承運人是否具有保險金請求權。本文將結合貨物運輸險的性質、保險金請求轉讓的有效性以及承運人的投保目的三個方面進行考量。
貨物運輸保險是以被運輸貨物作為保險標的,險人按照合同對于在運輸過程中可能遭受的各種意外事故或自然災害所造成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的保險。[1]貨物運輸險屬于物損險,保障的主要是運輸過程中貨物損失的風險,一般由貨物的所有人進行投保。而承運人作為運輸公司,需要保障的是物流過程中應向貨主承擔的貨物滅失責任的風險,故一般應選擇投保運輸責任險,運輸責任險是以承運人賠償責任為保險標的,屬于責任險范疇。貨物運輸險與運輸責任險是針對貨物運輸設計的不同保險利益的不同保險產品,各保險主體應該根據自身的需求,選擇投保合適的險種。就承運人而言,運輸責任險是最為理想的選項。由于承保中小物流企業的運輸責任險虧損較大,自2010年以來,部分保險公司不再向一般物流公司銷售運輸責任險,中小物流公司轉而選擇投保貨物運輸險,并以貨物所有人為被保險人,期望分擔自身承運風險。
對運輸過程中因承運人的過錯導致貨物損失,貨物所有人既可以依據侵權或違約之債向承運人追究責任,也可以選擇作為被保險人依據貨物運輸險要求保險公司先行賠付。承運人基于貨物運輸合同所負的貨損賠償之債和保險人基于貨運保險合同對被保險人所負的保險金給付之債事實上形成了不真正連帶債務。在此情形下終局責任人為最終的債務人,只有終局責任人的給付才能消滅債務。非終局責任人的給付在性質上屬于預付,其給付并不導致終局責任人債務的消滅,而只是發生讓與請求權的效果。[2]因此,在保險合同未作出特別約定的情況下,保險人在向被保險人貨主支付保險金后,可根據《保險法》之規定向承運人行使代位追償權,故在貨主、保險人以及承運人三者形成的不真正連帶債務中,承運人是終局責任的承擔者。實踐中,貨主作為被保險人在貨運關系中處于強勢地位,在發生貨損后,往往以抵扣運費方式直接要求承運人賠償。此時,承運人向貨主支付賠償款后,實際上已承擔了自身的終局責任,則因保險事故產生的全部債務歸于消滅,被保險人的保險請求權消滅,承運人無權再向保險人追償。
但承運人在投保時與保險人協商加入了“放棄對承運人代位求償”的特別約定,此時保險人能否再以上述理由進行抗辯,值得探討。
貨物運輸險項下的保險金請求權是被保險人的純財產權利,并不具有人身依附屬性,被保險人可以將其享有的保險金請求權轉讓給第三人。本案中,被保險人的損失已經通過實際承運人承擔賠償責任而得以填補,按照財產損失補償原則,關鍵在于被保險人的保險金請求權是否滅失,能否再行轉讓。
損失補償原則是由保險的保障功能所決定的,指保險事故的發生使得被保險人遭受損失,保險人應對被保險人的實際損失進行補償。同時,需要強調任何人也不能因保險事故而獲得不當利益。從另一角度來看,保險代位求償制度即是從損失補償原則衍生而來,防止被保險人獲得超過實際經濟損失的利益。
如前所述,因承運人過錯造成貨損的情況下,承運人與保險人之間構成不真正連帶之債。根據不真正連帶之債的理論,被保險人保險金歸于消滅的情形只有一種:即第三人已履行其所負債務,且使被保險人的損害得到完全填補。[3]此處,第三人應理解為終局賠償責任人,此種情形下亦不存在代位求償之基礎。本案中,保險單明確約定,被告甲保險公司放棄對于承運人天津某運輸公司、南京某運輸公司的代位追償權,系甲保險公司對自身權利的處分,故本案中甲保險公司不能就其賠償責任對承運人南京某運輸公司主張行使抵銷權,保險公司實際上應就因承運人過錯造成的被保險人的損失承擔終局責任。
因此,本案中,南京某運輸公司向貨主賠償損失,該“給付”屬于預付性質,不導致不真正連帶債務的終局消滅,在雙方之間的真實意思表示是進行保險金請求權轉讓,被保險人將他對終局責任人的債權讓與給非終局責任人,并無不當。且從損失補償角度來看,被保險人并未獲取雙重利益,其相關保險金請求權的轉讓行為,不存在超越保險法律禁止性規定的情形,因此承運人南京某運輸公司依法享有保險金請求權。
貨物運輸險作為財產保險的一種,是以補償財產損失為目的,是以投保人或被保險人的保險利益為主要考量。但往往保險合同的最終目的不是在于讓受損方損失補償,而是在于保障隱藏于其后的真正的出資方受益,也就是支付保險費的投保人能夠填平損失。[4]
前述可知,因保險公司銷售險種的限制,承運人轉而投保貨物運輸險,并在訂立合同時與保險公司達成特別約定,即保險公司放棄對于承運人的代位求償權,以變相達到運輸責任險的目的,試圖通過投保貨運險來分擔承運風險。投保人訂立合同、繳納保費,在運輸過程中,還要承擔如實告知義務、危險增加的通知義務等,否則,可能導致保險合同的解除甚至無效而使被保險人不能得到賠償,所以保險人在保險合同的締結和履行過程中也應該秉承最大誠信原則,將相關保險內容盡到提示、說明義務。[5]結合本案,保險公司作為專業的機構應當知曉放棄代位求償權條款訂立的目的,發生事故后再以可向承運人代位求償為由主張抵消債務,違背雙方訂立合同時的初衷,有違原告作為涉案保險投保人并特別約定放棄追償條款的合理期待。
同樣,關于甲保險公司應承擔的保險責任范圍,保險協議雖載明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賠償責任的前提條件是被保貨物的運輸應當遵守國家及交通運輸部門關于安全運輸的各項規定,但保險公司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其對該免責條款盡到明確說明義務,該條款亦未明確約定何種情形下保險人可以不予賠付,而且從雙方訂約時的意圖來看,甲保險公司已經明確表示放棄對承運人的代位求償權,即對因承運人過錯導致的貨物損失放棄追責,若再約定對承運人運輸不合規定的行為不區分過錯程度就予以拒賠,則使得放棄追償條款目的落空,有違投保人的合理期待,故保險公司不能援引該條款予以拒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