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歌拒絕別人稱他“老師”。
“那該叫你什么?”“老胡。”
本質里,胡歌排斥的是那種被特殊對待的感覺。2017年年初,某頒獎典禮上,主辦方為即將出國游學的他穿插了一段盛大的歡送儀式:臺上,好友送上祝福;臺下,同行目光炯炯;而事先毫不知情的胡歌,一面感動,一面尷尬。他說:“我的初衷是想安安靜靜地離開一段時間,沒想到被放得那么大。”
在制片人沈眼中,胡歌一直就是個不喜歡被簇擁的人。她清晰記得兩年前那個晚上,胡歌騎著摩托車來到她公司樓下,戴著個頭盔,取走了《南方車站的聚會》的劇本。“一眼看去,特像一個‘閃送小哥’。”沈說。
那一晚,胡歌連夜看完劇本,反而陷入了焦慮。《南方車站的聚會》被刁亦男形容為“自己的白日夢”,講述了通緝犯周澤農不斷逃亡同時又尋求救贖的故事,既有社會底層的灰暗之色,又不乏復雜曖昧的情感糾葛。臺詞不多,因此更需要強大的表現力。這與胡歌過去任何一次表演都截然不同。
“這個角色對我來說距離是很遠的,以我的生活經歷與圈子,不可能去體會跟接觸到這樣的人群。”一方面,胡歌視這次機會為“真正的電影處女作”,能夠詮釋如此顛覆性的角色千載難逢;另一方面,他又擔心自己過去角色的痕跡太重,觀眾很難建立起對新角色的信念感。
“我知道這是一次冒險,如果演出來效果很差,演技被大家質疑,怎么辦?”他承認自己是個勝負心很重的人,一直自問,“我是不是輸得起?”糾結了一天,突然覺得“其實也沒什么好輸的,又不是沒輸過”,就給刁亦男發了微信:“我想要來。”
“事實上,那個階段是我的低谷。我已經很久沒有接戲了,甚至對演員這個職業能不能繼續都有了一些懷疑。”胡歌說,“我不確定所謂的成績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除了鮮花和掌聲,財富和名氣,演員這個職業還能為我帶來什么、實現什么?我不知道。”
2015年《瑯琊榜》播出后,胡歌成為全中國知名度和身價最高的男演員之一,演技和商業價值都備受肯定,但問題也隨之而來。
首先,他收到了無數個《瑯琊榜》的仿制品,找來的角色大都外柔內剛、心懷天下、智略超群,好像全世界都在催他演個2.0版梅長蘇。其次,太忙了。2015年,他全年無休地工作、宣傳、采訪、領獎,沒看一部電影,沒讀一本書,甚至和家人約好的聚會也沒有實現一次。“我每天一起床化妝,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永遠活在別人的語境里、別人的世界里、別人的思維里。”
他的“人群恐懼癥”更嚴重了。他拍《獵場》,圍觀群眾把劇組堵得水泄不通;好友結婚,他必定要上個熱搜首位;每天有2000多條未讀微信,手機一振動心就“咯噔”一下,他總覺得未讀微信跟欠別人的債一樣;2017年年初,胡歌赴美游學,沒過倆月就回來了,因為每天都得和認出他的人“捉迷藏”,粉絲甚至組織了“北美捉胡歌小分隊”。
爆炸式的關注,讓他覺得是在不斷消耗梅長蘇這個角色,以及他自己。更讓他恐懼的是,他需要無時無刻扮演“胡歌”這個符號。“我會覺得‘胡歌’已經不是我了,很多時候,我是在做大家心目中胡歌的樣子……”
胡歌把這些一股腦地講給刁亦男聽,他擔心自己迷茫、焦慮的狀態影響拍攝。刁亦男卻覺得,這樣的狀態,才正能演好《南方車站的聚會》。
胡歌進組后理解了刁亦男的意思。
2018年春天,《南方車站的聚會》在湖北武漢開機,胡歌飾演通緝犯周澤農。這是一個極度隱忍、壓抑、脆弱的矛盾個體。他處在社會底層,犯下重罪,滿心仇恨,但同時又有另外一面。為了補償妻兒,他策劃讓妻子舉報他,從而獲得公安局賞金,不惜以命相抵。
胡歌跟著方言老師去各個街區觀察生活,“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學他們的走路方式”;他去公安局觀摩審訊嫌疑人的過程,“人物的狀態、說話的語氣和放空張望的感覺,都記錄在腦子里”;他堅持運動,“希望自己能一直處在非常疲憊的狀態”;他也刻意不那么融入團隊,“想要保持茫然、局促和不自信的感覺”……
胡歌把自己變成了一只驚弓之鳥。一次,他接到刁亦男電話,說要來找他聊點事。“導演不讓我去找他,還說他那人多不方便……我特別害怕,就覺得是不是要把我換了呀?特別忐忑。”
沒過多久,胡歌遠遠看見3個人走來,有了一種想拔腿就跑的沖動,一種逃犯被發現了藏匿點的恐慌。結果,只是導演帶著造型師來試裝,胡歌才驚覺自己的狀態已經入戲了。
“我與周澤農還有個相通的地方,就是孤注一擲。”在胡歌看來,周澤農拿生命換賞金,而他用過去的自己換了一張新的人生地圖。“我演藝經歷的前10年,處在一個相對比較偶像的階段,我花了很多力氣,想要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演員。這個過程里,走了不少彎路,也碰了不少壁。”


15年前,還在念大學的胡歌被選中主演電視劇《仙劍奇俠傳》。經紀人給他設計了一款劉海,就此誕生了經典的電視形象李逍遙,胡歌也一夕之間成了當紅小生,而這片劉海,在之后5年里,就幾乎沒缺席過他的作品。
尤其是2006年8月,胡歌遭遇嚴重車禍,面部被縫100多針,這片劉海就成了他的“遮疤布”——一度,所有關于胡歌的合同,規定造型上必須帶劉海。
直到2010年,胡歌主演電視劇《神話》。拍攝過半,胡歌突然對經紀人說自己要改造型,要把頭發梳上去。團隊里的工作人員十分緊張,拉著他拍了好幾段視頻,評估造型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胡歌卻說:“我都能放下了,你們還放不下嗎?”
此時的他,對外貌的包袱已經放下了。劉海,可以梳上去了。
放棄劉海,帶著一種儀式感,它代表胡歌和李逍遙、仙俠、偶像劇等分道揚鑣,也代表他走上了一條更需時間和積累的表演道路。轉型的前幾年并不順利,他演了很多配角戲,也演了很多不太叫座的作品,還錯過了很多會讓他爆紅的角色。
2012年,胡歌下定決心,放下大部分工作,去演話劇。朋友將他引薦給了賴聲川,賴聲川發現這個年輕演員和自己預想中的偶像似乎很不一樣,他決定讓胡歌試試《如夢之夢》。
曾在生死邊緣走過一遭,胡歌終于有機會把自己近10年的體悟融入表演中。整部劇排練了3個月,他沒有請過一次假,連賴聲川都說:“胡歌不敬業?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敬業了。”
《如夢之夢》是胡歌的蛻變之作。舞臺表演的訓練,讓他可以逐漸擺脫外界因素干擾,迅速進入狀態;長時間的揣摩讓他學會如何與角色發生聯系;前輩的言傳身教,更令他受益匪淺。6年來每一年的《如夢之夢》演出,胡歌從未缺席。也因這部劇,胡歌得到了圈內眾多導演賞識。
胡歌記得4年多前拍《偽裝者》時,他和靳東一起出現在片場,粉絲都喊他“胡歌!胡歌”,但見到靳東都叫他扮演過的角色名,他特別羨慕。兩年后,他聽見有人喊他“梅宗主”,終于體驗到了被人喊角色名的快樂,“有一種踏踏實實的成就感”。
曾經,有人問胡歌,如果把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會起什么名字。他回答:“月亮與六便士”。“表演之路是需要舍棄很多東西的,可能是物質,可能是時間,可能是安全感,可能是過去的包袱,也可能是已經有的成就。”他很慶幸,在身邊滿是六便士的時候,他依然抬頭看到了月亮。
《南方車站的聚會》殺青那天,胡歌被全劇組的人拋到空中,各種壓抑和焦慮都在一瞬間被消解,他堅信自己終于能走出“梅長蘇”了。他認真地對刁亦男說:“導演,人生如戲,不破,不立。”
(摘自“環球人物”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