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凡
(廈門大學(xué)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張炎在《詞源》中評價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如《疏影》《暗香》《揚(yáng)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1](P112)此后,“清空騷雅”便成為對白石詞風(fēng)格的定評。陳書良在《姜白石詞箋注》說:“何謂‘騷雅’,竊以為騷雅乃《離騷》與《小雅》之結(jié)合,即志潔行芳之詞品、比興寄托之手法與溫柔敦厚之情感的結(jié)合。”[2](P10)受陳書良這段話的啟發(fā),本文試圖將白石詞中化用《詩》《騷》語摘取出來,與《詩經(jīng)》《楚辭》原文加以對照,考察白石詞對二者的因襲與變翻,并進(jìn)一步討論白石詞“騷雅”的特征。
首先,我們將白石詞運(yùn)用《詩經(jīng)》語典,化用《詩經(jīng)》意境處列出,以便量化地考察白石詞與《詩經(jīng)》的聯(lián)系。

表1 白石詞對《詩經(jīng)》語典及意境的化用

續(xù)表1 白石詞對《詩經(jīng)》語典及意境的化用
上表以句子為單位,分別統(tǒng)計(jì)白石詞對《國風(fēng)》《小雅》《大雅》的化用情況,分別以化用次數(shù)的多少為順序排列,次數(shù)相同的,則以夏承燾考定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順序。其中,白石詞對《詩經(jīng)》的化用以《國風(fēng)》為最多,共計(jì)10處。在對《國風(fēng)》的化用中,又以《唐風(fēng)·綢繆》《王風(fēng)·黍離》及《豳風(fēng)》為多。從這一點(diǎn)來看,雖然“騷雅”一詞的本義即《離騷》與《小雅》的結(jié)合,可是白石詞在字面上明明與《國風(fēng)》更為接近,之所以仍然能形成“騷雅”的詞風(fēng),是由于姜夔擅于化俗為雅,將《國風(fēng)》中“俗”的一面融入南宋的“雅文化”,才最終形成了類似《小雅》的典正風(fēng)格,具備了溫柔敦厚之情感。
1.化《國風(fēng)》之俗為南宋之雅
國風(fēng)本是地方民歌,正如《漢書·五行志》“夫天子省風(fēng)以作樂”下應(yīng)劭所注,“風(fēng),土地風(fēng)俗也。”[5](P1448)姜夔一生布衣,這樣的身份也許使他更加接近國風(fēng)所描繪的世界。
姜夔雖多借《國風(fēng)》語典,卻不落其俗,化《國風(fēng)》之俗為南宋之雅。趙曉嵐在《姜夔與南宋文化》一書對南宋的雅文化有過概述。一方面,隨著政治中心的南移,南宋在物質(zhì)上雅化了。例如茶、酒、絲織品、園林建筑的發(fā)展就迎合了文人高雅的審美情趣。另一方面,南宋精神文化趨向雅化。金石、書畫、文學(xué)等都是宋人“雅玩”“興味”之所注。總體而言,雅文化是南宋文人的主流文化,“雅”自然也是姜夔的文學(xué)追求。
我們以白石詞化用《唐風(fēng)·綢繆》為例,具體看看姜夔如何化俗為雅。《唐風(fēng)·綢繆》描寫的本是鬧洞房的地方風(fēng)俗[6](P276),現(xiàn)將詩之首章摘錄如下: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3](P454)
毛傳曰,“綢繆,猶纏綿也……男女待禮成,若薪芻待人事而后束也”[3](P454)。即是說,“綢繆束薪”,指緊緊捆縛的柴薪,隱喻結(jié)婚行為,“三星在天”,則表明夜還未深。“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語含調(diào)笑,是鬧洞房的人在和新娘取笑,問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能見到如此美好的女子,你呀你呀,要對如此美好的人兒怎么樣呢?李山在《詩經(jīng)析讀》中明確說到,“詩贊美新人是‘良人’、為‘粲者’,但與‘如此何’的虛問放在一起說,是含義很明顯的葷話”[6](P276),也就是說,此詩稍顯直露和俗套。
姜夔對此章的化用,在《摸魚兒》中是“空贏得今古三星炯炯,銀波相望千頃”[4](P51),該詞借詠牛郎織女懷合肥戀人,是一含蓄處,不言心中凄苦,只以“疏簾自卷,微月照清飲”[4](P51)作結(jié),欲說還休,又是一含蓄處。在《秋宵吟》中是“淚濕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4](P56),該詞寫白石重返合肥,見人去樓空,生出不少悵恨。此處“今夕何夕”,是說面對時光的流逝,世事的變遷,詞人毫無辦法,只能任容顏漸老,舊夢遠(yuǎn)去。此“今夕何夕”之深情和《唐風(fēng)· 綢繆》之淺露完全不同。在《憶王孫》中是“零落江南不自由,兩綢繆,料得吟鸞夜夜愁”[4](P127),陳書良認(rèn)為,該詞是為友人寫的代言體,以妻子之口吻寫她對丈夫彭大雅的思念。詞以“冷紅葉葉下塘秋”[4](P127)開頭,迅速造成了清冷的意境。這里,“兩綢繆”指分處兩地,各自思念,既深情又克制,與《唐風(fēng)·綢繆》的直爽又不同。
白石詞三次化用《唐風(fēng)·綢繆》,皆將葷話、直露之詩徑而化為含蓄、深情之詞,將國風(fēng)中“俗”的一面化入南宋所崇尚的“雅文化”。
2.“黍離之悲”的重復(fù)與變化
上文曾經(jīng)說到,姜夔引用《楚辭》懷合肥戀人時,以運(yùn)用“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為最多。姜夔在引用《詩經(jīng)》發(fā)家國之嘆時,則以《王風(fēng)·黍離》為最多。
王風(fēng)·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shí)。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毛詩》說,《王風(fēng)·黍離》是“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憫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3](P297)。詩人路過曾經(jīng)的宗廟宮室,見四處盡是黍稷禾苗,不由得憂傷起周室的顛覆,生出滄海桑田的感慨。
姜夔在運(yùn)用《王風(fēng)·黍離》語典時,創(chuàng)作的背景和意象的采用都與之類似。《揚(yáng)州慢》中“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4](P1),寫的是揚(yáng)州兩度遭金兵南侵,不復(fù)昔日繁華,到處都是青青的野麥。《惜紅衣》中“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4](P27),則于一片恬熙之中,悵望北方失地。《徵招》中“去得幾何時,黍離離如此”[4](P94),是白石故地重游,見越中一帶荒涼破敗,與往日大異,感慨世事變遷之快。
從背景上說,《揚(yáng)州慢》《惜紅衣》《徵招》都與《王風(fēng)·黍離》相似,但其藝術(shù)手法和整體意境卻頗有差別。以《揚(yáng)州慢》為例:
揚(yáng)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yáng)。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4](P1)
《黍離》所描繪的意境是蒼茫闊大的。全詩色彩單調(diào),只有“彼黍離離”一個意象,詩人憫傷宗周,從而“中心搖搖”,接著向蒼天呼喚,控訴人間,“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把讀者置于蒼涼渾芒的天地之中,感情高亢熱烈。而《揚(yáng)州慢》則意象豐富,色彩幽艷,有青青薺麥、廢池喬木、二十四橋、冷月紅藥。各種顏色和意象構(gòu)成了清冷蕭條的意境,較《黍離》而言稍顯局促,于抒發(fā)興亡之感外,其主旨仍在一己的身世之感。這是由于:一方面受到文體的限制,詞更適合表達(dá)纏綿繾綣的個人情思,難以容納大開大合之句;另一方面,姜夔一生布衣,對于國家政事的感受不深,而個體人生的變遷卻對他產(chǎn)生了深切的影響,他切身體會著普通人的疾苦,對渺小的個人在大時代中的無奈十分敏感,因此,個人的飄零成為白石詞的主題。
總之,姜夔在化用《詩經(jīng)》語典時,既有因襲,亦有變化。
3.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
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云,“喜辭銳,怒辭戾,哀辭傷,樂辭荒,愛辭結(jié),惡辭絕,欲辭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其惟《關(guān)雎》乎!”[7](P29)既對七情直露表示了反對,也表達(dá)了“致中和”的詩學(xué)追求。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中認(rèn)為,“讀其說詩諸則,有與長短句相通者”[8](P256),主張以其詩論察其詞論。從這一觀點(diǎn)出發(fā),我們可以觀察白石詞是否同其詩一樣,具有“致中和”的追求。以《念奴嬌》為例:
念奴嬌·毀舍后作
昔游未遠(yuǎn),記湘皋聞瑟,澧浦捐褋。因覓孤山林處士,來踏梅根殘雪。獠女供花,傖兒行酒,臥看青門轍。一邱吾老,可憐情事空切。 曾見海作桑田,仙人云表,笑汝真癡絕。誰與依依王謝燕,應(yīng)有涼風(fēng)時節(jié)。越只青山,吳惟芳草,萬古皆沉滅。繞枝三匝,白頭歌盡明月。[4](P112)
慶元二年(1196)起,姜夔依張鑒居杭州,嘉泰二年(1202)左右張鑒過世,姜夔愈加困厄,嘉泰四年,姜夔在杭州的住宅被大火焚毀[2](P232),他的心情十分低落。該詞就寫于此時。上闋抒之以情,由追憶昔游湖南而感慨當(dāng)下,本愿將杭州作為逍遙終老之地,卻被一場大火打破了美好的愿望,“可憐情事空切”。下闋馳之以思,以歷史興衰自我寬慰,吳越王朝當(dāng)年何等叱咤風(fēng)云,如今也只剩荒草空山,自己又何必糾結(jié)于個體人生的變故呢?結(jié)句“繞枝三匝,白頭歌盡明月”尤為出彩,“借重曹操詩意的蒼涼渾芒,使整首詞的情緒低沉而不頹廢,疏寂而不凄慘”[2](P232)。縱然張鑒的過世、居宅的焚毀使得四十八歲的姜夔感到無處可依,可是他并沒有說,“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而是反其意而行之,說“繞枝三匝,白頭歌盡明月”,營造出一個清朗的意境,這正是“哀而不傷”精神的體現(xiàn)。
劉毓慶在《詩騷論稿》中認(rèn)為,《詩經(jīng)》通過結(jié)構(gòu)布局、情感控制和心理調(diào)節(jié)三個層次達(dá)到內(nèi)在和諧,從而外化為溫柔敦厚的詩風(fēng)。[9](P376)白石《念奴嬌·毀舍后作》亦是如此,上闋的傷情在下闋得到平復(fù)和收束,涌動的哀傷得到了理性的克制,詞人也在這一過程中調(diào)節(jié)著自己的情緒,因此能和《詩經(jīng)》一樣,達(dá)到“情激而能收,理正而詞和,志堅(jiān)而平,思和而安”[9](P376)的溫柔敦厚的效果。
可見,白石詞貫徹了其詩論所推崇的中和之美,這也可印證謝章鋌所言《詩說》“有與長短句相通者”。白石詞在感情濃烈、即將迸發(fā)時將其抑制住,以清空之語出之,從而形成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
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行實(shí)考》云:“白石少時,久客漢陽,《探春慢》序謂‘中去復(fù)來幾二十年’。蓋父卒于官,又依姊居漢川縣之山陽村,淳熙十三年冬,始從蕭德藻于湖州,不再返漢陽。二十余年之間,雖間歸饒州,歷淮楚,客湖南,行蹤無定,然二三十歲左右,實(shí)以居漢陽為最久”。[4](P275)也就是說,姜夔從九歲到三十二歲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湖北漢陽度過的。漢陽古屬楚國,南方楚地特有的浪漫氣質(zhì)自然會影響到姜夔。
我們將白石詞引用《楚辭》原文、化用《楚辭》意境處整理如下(見表2)。

表2 白石詞對《楚辭》語典及意境的化用

續(xù)表2 白石詞對《楚辭》語典及意境的化用
“引用《楚辭》原文”一欄以句子為單位,以化用次數(shù)的多少為順序,化用次數(shù)相同的,以夏承燾考定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順序。另外,因標(biāo)準(zhǔn)的含混和詞義本身的多元,白石詞對《楚辭》意境的化用無法盡舉,這里僅提出例證以供參考。以下具體言之。
1.以“萋萋春草”懷合肥戀人
由上表可知,白石詞對《楚辭》語典的化用,以化用淮南小山《招隱士》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為最多,共計(jì)4處。《招隱士》原文旨在憫傷屈原,哀其不遇。文中多言山林險(xiǎn)惡,不宜久居,欲使屈原還歸郢都。“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言屈原離開郢都已久,連草木都已垂條吐葉,紛華茂盛。以草木之無情襯離人之哀傷,從而勸屈原早日歸郢。
《翠樓吟》“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言己登樓望遠(yuǎn),見荒草綿延,胸中生愁,愁的是南宋朝廷無人,嘆的是士人流落北方。《杏花天影》“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言戀人望著水邊芳草,既不見情郎歸來,又不知該把小船移向何處。此遠(yuǎn)望的女子正是白石一生念念不忘的合肥戀人。《點(diǎn)絳唇》“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生春草”,亦以合肥戀人為訴說對象。淮南即指合肥一帶,據(jù)陳思《白石道人年譜》,該詞為宋光宗紹熙二年秋期后再自合肥東歸時的惜別之作[2](P118),白石此處以年年有期之春草作為對比,嘆相見之無期。《江梅引》“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如沈祖棻《宋詞賞析》所云:“歌罷兩句用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仍是離別之感”[2](P177)。由詞序中“將詣淮而不得,因夢思以述志”,亦可知該詞是為懷合肥戀人而作。
白石詞化《招隱士》者凡四處,一寫家國,三寫合肥戀人,則“春草萋萋”亦是姜夔情詞之重要意象。一方面,以無情之草木襯有情人之痛,以無邊之荒涼喻無限之離愁。另一方面,通過用典,使讀者不自覺地回憶起《楚辭》所營造的浪漫哀傷的意境,召喚出讀者對文學(xué)原型的回憶,使作品擁有了強(qiáng)烈的感召力。事實(shí)上,人們在吟誦白石詞的萋萋春草時,心中也同時回蕩著淮南小山的聲音,二者的“萋萋春草”形成一個恍惚朦朧的疊影,引發(fā)讀者更豐富的聯(lián)想。
2.白石詞之楚騷意境
人們稱道白石詞的“騷雅”,并多將“騷”與《離騷》聯(lián)系起來,這是有道理的。據(jù)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白石詞有七首寫于湘中,并有部分詞作是直接以湘江為背景的,《楚辭》之湘江與白石之湘江在這里形成了疊影。以《湘月》為例:
湘月
長溪楊聲伯典長沙楫棹,居瀕湘江,窗間所見,如燕公、郭熙畫圖,臥起幽適。丙午七月既望,聲伯約予與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凄然其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于雙調(diào)中吹之。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
五湖舊約,問經(jīng)年底事,長負(fù)清景。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倦網(wǎng)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與,畫橈不點(diǎn)清鏡。 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玉麈談玄,嘆坐客、多少風(fēng)流名勝。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鱸魚應(yīng)好,舊家樂事誰省。[4](P11)
詞序中交代了寫作緣由。姜夔與友人泛舟湘江,乘興自度“湘月”詞調(diào),以記錄這次勝游。序中,“山水空寒,煙月交映”,是清冷之景,與友人“大舟浮湘,放乎中流”,是閑適之情。情景交融之下,有了“中流容與,畫橈不點(diǎn)清鏡”的高絕之句。該句寫白石與友人收起木槳,任小舟在江中自在漂流。江面之平靜,心性之恬淡都由此句透出。
詞中“中流容與,畫橈不點(diǎn)清鏡”“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都運(yùn)用了《楚辭》語典。“容與”一詞出自《九章·涉江》的“船容與而不進(jìn)兮,淹回水而疑滯”[10](P194)。王逸注云,“言士眾雖同力引棹,船猶不進(jìn),隨水回流,使己疑惑,有還意也……五臣云,容與,徐動貌”[10](P195)。“湘靈”一詞出自《遠(yuǎn)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洪興祖注曰,“此湘靈乃湘水之神”[10](P273)。“容與”和“湘靈”這兩個詞匯都容易使讀者聯(lián)想到《楚辭》,而白石詞對湘江的個性化描寫,更是將讀者的思緒牽引到浩浩淼淼的湘江之上,引向《楚辭》所營造的浪漫意境。
白石化《楚辭》意境,且有所變翻。“容與”一詞在《九章·涉江》和《湘月》中的字面意義是相同的,都是指船在水中徐徐蕩漾。但二者所包蘊(yùn)的情感不同,在《涉江》中,“容與”一詞表達(dá)的是徘徊的心情,屈原為奸臣所讒,不得不西上沅湘離開楚國,卻由于無法擺脫對楚國的思念,在途中躊躇。《湘月》中,“容與”造成的卻是一個“畫橈不點(diǎn)清鏡”的清空意境,表達(dá)了有意“放乎中流”的閑適之情。《湘月》雖然也寫懷鄉(xiāng),卻是淡淡的哀愁,是“鱸魚應(yīng)好,舊家樂事誰省”,并無屈原那樣熾熱的感情。
白石詞中還有其他以湘江為背景的詞作,亦可作類似的分析。如《眉嫵》“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明日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香纜”,即使以湘江為背景寫香草美人,《念奴嬌》“昔游未遠(yuǎn),記湘皋聞瑟,澧浦捐褋”,則以借楚騷語典追懷過往,等等。這些詞作以湘江為背景,融入《楚辭》語典,十分容易引起讀者的興發(fā)感動,營造出楚騷意境。
3.屈宋之心:內(nèi)在情感的相似
白石詞與《楚辭》于內(nèi)在情感方面亦有相似處。以淡黃柳為例:
淡黃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qiáng)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4](P44)
姜夔半生飄零,致使其詞始終帶著漂泊者的氣質(zhì)。他在《探春慢》詞序中說,“予自孩幼時從先人宦于古沔,女須因嫁焉。中去復(fù)來幾二十年”[4](P21)。據(jù)夏承燾《行實(shí)考》,姜夔是江西鄱陽人,九歲左右隨父客居漢陽,父親過世后,就依靠姐姐在漢陽繼續(xù)生活。“淳熙十二三年間,識蕭德藻于瀟湘之上,十三年冬,隨其寓吳興,從此至慶元初八九年間,皆在吳興,其間雖嘗往來蘇、杭、合肥、金陵、南昌,皆旅食客游而已”[4](P276)。可見,從九歲直至四十一歲左右,姜夔幾經(jīng)輾轉(zhuǎn),始終漂泊異鄉(xiāng)。寫作《淡黃柳》時,姜夔三十六歲,正是在客居合肥期間。
詞中“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點(diǎn)出客懷,呼應(yīng)詞序“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柳色雖與江南無異,凄涼慘淡的巷陌卻時刻提醒著詞人,此處并非江南。“明朝又寒食”點(diǎn)明寫作時間,正值暮春,下文“怕梨花落盡成秋色”,于春日起秋心。這是因?yàn)榻缇每退l(xiāng),長期寄人籬下,對時光的流逝,世情的變遷比常人更為敏感。其實(shí),姜夔不僅于春日起秋心,在《惜紅衣》中更是于夏日起秋心。在“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余無力”的炎炎夏日,姜夔卻聽到“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如果說傷春、惜春之情是詞人所共有,那么,不管春夏皆懷一片秋心,則非心境凄涼者不可有。夏承燾、吳無聞《姜白石詞校注》云,“綜觀全詞,上片‘馬上單衣寒惻惻’,寓飄零之感;下片‘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寓遲暮之悲”[2](P95),就是十分精煉的總結(jié)。
需要注意的是,飄零之感、遲暮之悲也是《楚辭》時常流露的情感。以《九章·哀郢》和《離騷經(jīng)》為例。《哀郢》中說,“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fēng)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王逸注云,“言己憂不知所踐,則聽船順風(fēng),遂洋洋遠(yuǎn)客,而無所歸也”[10](P202),這是屈原在流放期間不知走向何處,不知?dú)w向何方的飄零之感。而《離騷經(jīng)》“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10](P4),正是對歲月易逝,流光難追的擔(dān)憂。《楚辭》中蘊(yùn)含飄零之感、遲暮之悲是顯而易見的,屈原被放,卻留戀楚國,自然會有飄零之感,一心報(bào)國,卻苦于奸佞讒害,常恐時不我待,自然生出遲暮之悲。
姜夔由于其漂泊的經(jīng)歷,順理成章地在詞作中也表現(xiàn)了這兩種情感,這個巧合使得白石詞不僅從字面上、意境上,也從內(nèi)在情感上,呼應(yīng)了《楚辭》。
以上我們從用典、意境、內(nèi)在情感三個方面談?wù)摿税资~與《楚辭》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我們還可以從藝術(shù)手法上加以分析,例如白石詠物詞中的比興寄托,就與《離騷》香草美人之喻有相通處,其豐富的色彩和浪漫的情懷也與《楚辭》類似。
姜夔多化用《詩經(jīng)》《楚辭》語典。有借其語詞者,有借其意境者,有借語詞而變其意者,有借其意而換語詞者,這些都促進(jìn)了其“騷雅”詞風(fēng)的形成。通過觀察白石詞對《詩經(jīng)》《楚辭》語典的化用,可見其“憂國”與“懷人”兩大主題,傷時憂世則多引周京黍離之典,懷念戀人則多化春草萋萋之境。然而,詞作為一種“要眇宜修”的文體,自然無法達(dá)到《詩經(jīng)》《楚辭》關(guān)懷現(xiàn)實(shí)的高度,同時,姜夔一生漂泊困頓,其興亡之嘆往往最終向下落到個人的身世之悲,這一點(diǎn)又與《詩》《騷》不同。
湖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2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