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愿望

談雅麗

香 樟 樹

他暗中結出烏黑的籽，是我喜歡的

寒潮來時，一雙溫暖的大手

摸到我冰涼的小手，這是我喜歡的

當我站在樹下，仰望樹影婆娑的光芒

他沒有足夠的明澈，但似明似暗的憂傷

是我喜歡的。他不似我窗頭的水杉

一夜之間就掉光了羽毛，他的輕柔是

樹葉碰撞心的響動，這是我所喜歡的

年少時某一天，和一群朋友經過

一片樹林，那黑發少年指著最大的香樟樹

歡笑著說：“這棵是屬于我的——”

他含笑望了我，我感到靈魂都貼近這棵飛舞

的樹

風沙沙地吹起——

時間的速度要用光來計算

但這一刻，是我特別喜歡的……

春天的愿望

嗨，我愛你們中的某一個——

晴空下仰著臉的櫻花，公園里跟著我的

小京巴狗，騎自行車上下班的年輕男子

和少女時代，照片中的某個你

笑靨如花的，你呀——

我愛落花的陰影，藍色屋子旁新開墾的

菜地，熱米飯和燉鯽魚的晚餐

春天的野菜宴搭配自釀的紅葡萄酒

小米稀飯和一碟咸菜的早晨

還有，傍晚做游戲的孩子

和跳廣場舞的大媽

我愛你們中的某一個——

大疫過后的每一個清晨和夜晚

陽光照耀著的某一個——

平淡、平凡、普通的日子

一張張想要縱情痛哭和歡笑的臉

我愛你們中的每一個——

不幸被時光毀壞的惆悵和幸福

想說愛和被愛的瞬間

感受得到和失去的糾心

過了很久，愛人對我說話

小心翼翼，卻萬分溫柔的那種謹慎

暴 風 雪

這樣控制自己，索然的一生

修行陽春白雪的天空，不動聲色的鎮定——

我有額外的時間去往深山

烏云在山谷聚集，大風把玻璃吹得嘩嘩亂響

深夜我打開窗簾，看見暴風雪正襲擊群山

一只巨手拼命敲門，想闖進我的林中木屋

面前一座峭壁，枯坐于冷冽的大雪之中

仿佛神在怒吼，咆哮……

他寬大的衣袍里，裝滿幾世的怨叛

誰會收拾劫后余生的戰場

唯有參道的僧人一言不發

只在黎明大雪中，化為迎面站立的一尊巨石

野獸了無蹤跡，被風雪聲掩埋住一切

受控于自然的宏大之力，我和整個人間

直到次日，才被雪后更大的寂靜叫醒

走到門外，我迎接一個明凈如雪的清晨

有多少癡心與迷戀，激情與追求

譫妄與瘋狂，燃燒的欲望——

在我身上，再度出現一場永不停息的暴風雪

鄉村白雪記

肇事車逃逸，他變成了植物人

母親以淚洗面，守在醫院精心照料

一個月后，醫生宣布他永遠無法蘇醒

母親租了一臺手拖車，接他回到鄉下

家里最好的床給他平躺，面向陽光和土地

母親每天為他翻身，擦洗，按摩

把食物打成漿，用吸管流進他的胃里

母親從農婦變成訓練有素的護士

嚴冬的霜雪籠罩他的生命

他只是用七年做了一場惡夢——

大海翻滾、草原荒涼、街道延伸

夢中幸好有母親陪伴身邊

陽光燦爛的日子，母親把他推到院子里

輕輕拍他的手和臉

“兒啊，你要快點醒來

娘怕以后沒有精力照顧你！”

親戚們疏遠這對無藥可醫的母子

只有眾神聆聽到了母親的祈禱

一個神奇的下午，他睜開眼睛

驚奇地看見，母親彎腰看著他

—— 頭頂一座皚皚雪峰

（以上選自《詩刊》2020 年8 期上半月刊）

草 木 緣

我進入一個故事最低潮的部分

泉水在鐵壺里沸騰

面前十只青花瓷碗微光閃爍

代表了我們相逢的歲月

一棵老茶樹，就要將青翠的時光沉淀

那年茶樹上，也許落過一只嘰喳鳴叫的金雀

或者是茶樹下吹簫的你

又或者是夜露流嵐，我喜歡那么一刻

微雪降落，染白我們中哪一位的發鬢

或笑或泣的我們

鐵壺在唱歌，一匹白蠟色的馬

奔跑進眩青的瓷碗，我看著你眼里晶瑩的部分

疑是淚水泛濫——

雪在融化，微風吹過

星辰落進茶碗，泡出一杯誘人的金紅

石頭記記載過一株仙草

我記得前來灌溉的侍者是情圣

我記得一眼泉，泉邊的茶樹

他回頭深深看我一眼，不覺時光流逝

不覺時光流逝，圍攏過來的飲茶人

一只遞來的茶碗，裝滿苦澀過后的微甜

灰色暮光

我懷念年輕時光——

從農大教室一路小跑到林蔭大道

院墻深紅，青銅雕像反射夜的

微微暗黛

下課的同學抱緊課本，我在人群急切地尋找

一雙溫暖的眼睛

他手里拿著奶茶，拆封的脆薄餅干

隔壁樓里的手風琴一直彈響

—— 寂靜中傳來蜂鳴之聲

他的笨拙跑鞋沾有新泥

運動外套隨意，指尖有淡淡煙草味

桂花在我們身旁燃燒，我無法形容那種香氣

像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海

海水蕩漾，暮暉溢滿海面

他眼里飽含的深情不會隨時光褪色

若干年后，仿佛身上除了桂花香

還散發著一種清澈的滄桑

像樹葉暫別枝頭

轉眼又在灰色的暮光中—— 盤旋

尋找一畦油菜花田

守著病室的漫長時光

冬天的悲痛與惶恐過后

細雨把春天喚醒——

要我去尋找一畦油菜花田

我渴望這片開花的田野

陽光中打開塵世的鈴鐺

在世人遺忘中找到某一刻

與油菜花相遇的欣喜

金色，飽滿，肆無忌憚地開放

熱烈，瘋狂，勇敢表達生之熱愛

在留守后孤單的田野

那些雨后晶瑩的花朵和露珠

僥幸躲過人世的苦厄

像來不及擦去的淚水——

在春之頌歌中，忽然溢出了眼眶

（以上選自《揚子江》詩刊2020 年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