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六首

李林芳

在 直 羅

渠溪成網，稻田成方

陌上格桑花開，三只稻草人小獸亦步亦趨

向著遠方鋪展流淌的遼闊和碧綠

我甚至看見，一棵老樹挽著一個小小的湖泊

綠如帷幄，直羅鎮的稻田上空

風起時，槍炮聲隱隱，火光映上帳幔——

廝殺聲震天，在直羅戰役紀念館

在直羅鎮戰役的沙盤上，從被撕裂的綠意中

我一點點辨認地勢，順著紅旗飄揚的方向

找出稻田的坐標系——

稻子，稻子，像一只寬大的袍袖

蔥郁、蓬勃的綠意，一揮而就

打開“稻”夢空間的門簾

細雨洗滌川上，云霧擦拭山巒

巖石上，光陰中沉下來的青苔馥郁

我看見山谷氤氳

我看見的陜北，是乾坤挪移來的江南

蹩 鼓 記

頭包戰巾，背插戰旗

戰裙飄舞，鼓、鑼、藏、擦齊起

一個蹦跳，躍過溝，躍過卯，躍過塬

躍過三秦大地

左沖右撲，蹉步、擰擺

白馬分鬃、蝎子擰尾、單騎撲陣、四壁合圍……

在陜北，在洛川，在阿寺村

在鋪金蓋銀的秋天里

一聲蹩鼓，滿世界的蘋果在跳舞

兩聲蹩鼓，洛水激蕩

三聲蹩鼓，高原喧騰，山河壯麗

碾 畔 行

石頭是陽光從經年累月中析出的，一塊一塊

撐起黃土，撐出容身的洞口

窄檐上野草瘋長，時光虛擬的陵墓啊

鏤空的木質門窗

虛掩了嗓音嘶啞，差一點就要吐口的秘密……

最大的一塊石頭臥在大地的碾盤上

推著經年累月，慢悠悠地轉

像黃河蛇行，伏身深谷

高原抽出魚腸劍，纏繞著秦晉大地

山一匝，川一匝，原一匝

窯洞密集，排滿了一面傾斜的山坡

“咚咚”，我聽見大水踢踏

乾坤灣、清水灣、延水灣、伏寺灣……

黃河扭身，挽一朵朵劍花

推動高原巨大的碾盤，逶迤向前

馮子童要回家了

飛機上的小姑娘馮子童，瞪著濕漉漉的大眼睛

她說青島不好，青島太濕，太熱

粘人的青島不好。她要回家了，

她要回到黃土高坡

回到延安的秋天

她的家溫暖，清爽，她要吃錢錢飯，油饃饃

她要吃蕎麥拐拐，洋芋擦擦

她要吃一碗延河一樣悠長的面片片

跟著歸心似箭的馮子童，我一遍遍描摹

那些名詞里的美味：錢錢飯、油饃饃、蕎麥拐拐、洋芋擦擦

九千米的高空中，我的舌尖一遍遍舔著陜北

一遍遍練習繞口令，從方言里突圍

一點點抵達高原上的糜子、洋芋、蕎麥……

抵達剽悍、粗獷的黃土，抵達黃土綿軟、柔美的疊音

馮子童要回家了，我跟著八歲的馮子童

一點點抵達楊家嶺，寶塔山

（以上選自《延安文學》2020 年1 期）

庚子正月，大雪記

十年沒下過這樣一場雪了

他從外邊回來，告訴我

一個晝夜顛倒的人

大雪如一道門簾，在他身后垂下

一扇門掩上

白天和黑夜掩上。雪在雪上

鋪開一張宣紙，中國在中國畫里

東吳來的船只，泊在眼前

空蕩蕩的寂靜，一聲哨音尖銳，劃過天空

風雪中，走動著逆行的人

背影映著光，深陷的腳印如星河

撐起瀕臨失守的城池

十年沒下過這樣一場雪了

大雪掩上窗子，我收集一朵朵雪花

她們層層堆徹，攏起天使的翅膀

呵護溫暖的燈盞

我終于等來了雨水

從庚子大寒到立春，我一天天數著日子

雨水在路上，如同戈多在路上

已經下過一場雪了，一朵雪花

就是一個消息，紛紛揚揚的雪落下

一個來不及悲傷的人去了

天地間彌漫著闊大的悲傷。回來的人

來不及狂喜，死守著戰壕，準備了漫長的等待……

我終于等來了雨水，我拼命咽下

喉嚨里蜂擁而來的淚滴，像扼住小小的關隘

草木有悲歡，離別有期限

我還要數著日子，等驚蟄

冰封的大地，等春江水暖

我終于等來了雨水，我還要等大地重生

蟲鳥萌動，棠棣花開

（以上選自《山東文學》2020 年3 期）